帝臺艷宦 第18節
“這些,都是前些日子樸為監察御史之時上過的奏折抄本!”趙樸低頭咳了兩聲,打開最上面一本,手指在雪白的紙上留在斑駁的暗紅印漬,“都察院監察御史臣趙樸謹奏:臣聞君者天下臣民萬物之主也,其任至重……”* 他念一本扔一本,這些抄本尚未裝訂,被他一扔,便如雪片一樣紛紛揚揚灑了下來,引得圍觀百姓爭先恐后去搶。一些讀書的舉子,本是遠遠站在外圍聽著那些奏論,筆下疾速謄抄,不愿擠擠搡搡失了體面,但看趙樸忽然開始扔抄本,立刻也顧不上什么體不體面的事了,紛紛擠入人群,伸長了手臂去抓那些落下來的紙片——趙樸在寒門士子中聲望極高,民間已許久不曾有他的新文章出現了,如今有機會可以得到他的親筆文章,誰能不激動? 維持秩序的壓力忽而增大,為首的衛兵喝令他不得再念,結果反激了趙樸的臭脾氣:“哪條律法禁止我在這里念文章?既無禁止,那我又為何不可為!” 百姓們更是群情激昂:“讓他念!讓他念!” 劉鈞趕到的時候,見到的正是這樣一番混亂的場面。 他坐在馬車里,微微掀起簾子,又迅速放下。外面傳來趙樸高聲念奏折的聲音,好巧不巧,彈劾的對象正是劉鈞。 劉鈞氣得面色抽搐,又顧忌外頭那許多百姓,對外頭車轅上的太監道:“愣著干什么!陛下不是讓太醫為他診治嗎!還不把他帶走!” 那太監沒見過這世面,被他一罵才如夢初醒,連滾帶爬地下了馬車。 “陛下口諭!陛下口諭——” 人群漸漸安靜了下來,連趙樸都不再做聲,只抬起頭,靜靜地看著傳旨的太監。 “陛下口諭,請趙、趙先生先行診治,刺殺一事,自會立案調查,絕不令先生無辜受累?!?/br> 那太監招了招手,立刻就有個隨行的太醫拎著藥箱跑過來,簡單查看了幾處,道:“趙先生莫要為了小人置氣,自己身子才是最重要的。所幸外傷雖多,但并不傷及要害,先生快快隨我上車,我為先生簡單清理一下,回太醫院后再仔細處理?!?/br> 既然是天子發話,那趙樸也不再久留,謝恩之后便沉著一張臉與太醫上了馬車。 趙樸于正陽門前長跪陳冤,公然宣讀奏章一事很快便在民間引起軒然大波,街頭巷尾、酒樓茶肆,眾口紛紜,滿城風雨。 不僅僅是因為他一介清官滿身是血的樣子太過驚人,更是因為他念的那些奏章,大多是普通人聽都沒聽說過的東西,百姓們雖然對那些公卿侯爵是何作為有個大致印象,但畢竟也只是道聽途說,如今被趙樸一字一句有理有據地念出來,才不由大駭。 一時間民怨沸騰,京城內的高門朱戶皆是大門緊閉,若非必要,絕不輕易出門。 “劉鈞!”太后將那些奏折摔到他臉上,怒斥道,“誰給你的膽子,竟敢私自對趙樸動手!如今朝野上下皆是彈劾你的奏折,你讓我如何保你!” “娘娘,老奴冤枉??!”劉鈞跪在地上直呼,“便是借奴婢一千個膽子,奴婢也不敢隨便殺人??!何況那是趙樸,又不是隨便哪個賤民,奴婢便是與他積怨再深,也不敢在京畿就動手??!娘娘您是了解老奴的,老奴向來只聽您和陳家吩咐行事,也不認識什么殺手,怎么可能殺得了趙樸?分明是那趙樸懷恨在心,污蔑老奴!” “你說你冤枉,有人信嗎!”太后冷笑道,“送趙樸回來的商隊已全部盤問過一遍,口供全部對得上,他們是親眼看到有人追殺趙樸,及時出聲制止后將他送到了京城里,是他不肯去醫館,非要在正陽門鬧事!” “那殺手也沒抓住,沒有證據證明是老奴指使??!” “現在是不是你指使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趙樸要讓天下人覺得是你指使!”太后在殿中踱了兩步,坐回椅子上,深吸一口氣道,“他故意在正陽門前念奏折,念的都是什么?念一個彈劾你的,念一個彈劾陳家的,念一個彈劾你的,念一個彈劾吳家的,念一個彈劾你的,念一個彈劾宋家的……你還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嗎!” “娘娘,娘娘,這一定是趙樸故意策劃的!老奴實在冤枉??!”劉鈞爬到她腳邊,哀哀道,“這件事趙樸一個人一定做不到,肯定還有別人相助,說不定就是寒門那幫官員賊喊捉賊,除掉老奴的同時,還不忘把各位大人拉下水,搞得京城中人人自危,他們才好趁機上位……” 他說到這里突然噤聲。其實趙樸近來彈劾都是以他和陳家為主,吳家和宋家之流,都是許久前的事情了,他這次把吳家宋家等捎上,顯然是為了分散百姓的注意力,把陳家降到和其他世家一個等級。如此一來,他趙樸便成了最大的眾矢之的。想到這里,劉鈞不由一個冷戰。 “娘娘,又出事了?!卑卮浼贝掖铱邕^門檻,“午門外聚集了一大群各部官員,拿著一張按滿指印的請愿書,要求陛下徹查呢?!?/br> “各部官員?”太后吃了一驚,“居然不止都察院?有多少人?” “確實是各部都有,不過品級都不是太高?!卑卮溥t疑了一下,道,“約莫二三十人?!?/br> 二三十個各部官員,這陣仗也不小了。今日原本是休沐日,什么事都該明天上朝了再說,他們如此急不可耐,不知究竟想要干什么。 “父親那里有什么指示?” 柏翠躬下身子,在太后耳邊輕聲說了幾句。 劉鈞抬起頭,死死地盯著柏翠,唯恐她說出什么他不想聽到的話來。 太后正沉吟間,小皇帝來了,身后跟著垂首侍奉的戚卓容。 “母后,兒臣聽說午門外群臣鬧事,該如何是好?”他跑到她身邊,抱住她的胳膊,微微仰頭,“朕要出去嗎?” 事到如今,再冷處理只會更糟。要是得不到回應,寒門這幫人不知道會不會又去民間散布什么流言。 “你隨我去?!碧笃鹕?,“萬事有我應對,你不必開口?!?/br> “是,母后?!毙』实酃怨缘馗剿韨?。 午門外,一群官員身著官服,正靜靜肅立。為首的是都察院的王大人,遠遠地看見皇帝和太后來了,立刻率眾人跪下高呼道:“臣,參見陛下,參見太后娘娘!” 太后道:“諸位愛卿,有何要事?” “啟稟陛下,啟稟娘娘,”王大人雙手平舉,呈上一張近五尺的長紙,“這是臣等合力寫下的請愿書,上列司禮監掌印太監劉鈞一十二樁罪狀,已全部按下手印,愿意對每字每句負責!此人蒙騙君主、欺壓百姓、殺人放火、膽大包天,樁樁件件,罄竹難書!懇請陛下、娘娘明察秋毫,將這賊子繩之以法,以正我大紹律法,以清百姓心頭之恨!” “請陛下、娘娘,將這賊子繩之以法,以正我大紹律法,以清百姓心頭之恨!”眾人齊聲高呼,響徹午門。 戚卓容取了請愿書,呈到太后面前。 太后掃了幾眼,起初還算冷靜,看到一半后便不由變了臉色。 “諸位愛卿所書,可有證據?” 王大人道:“回娘娘的話,臣等既敢寫上去按手印,便是有證據!有些是人證,有些是物證,娘娘一查便知!” “好?!碧簏c頭,“只是此案事關重大,牽扯甚多,不能由我和陛下定奪,需由三司共同決議,諸位愛卿可有意見?” “并無意見。臣等今日前來,不過是為了呈上劉鈞罪狀,以正視聽,免得陛下與娘娘遭此人蒙蔽?!蓖醮笕斯Ь吹?。 太后勉強笑了笑:“有勞各位大人了,天色不早,還請回家早作休息罷?!?/br> “臣等告退?!?/br> 太后在柏翠的攙扶下回宮,眼前乍然一暈,打了個趔趄。 “娘娘怎么了?可要叫太醫?”柏翠連忙問道。 “不必?!碧蟠丝跉?,“速速傳父親入宮?!?/br> “是?!?/br> “母后可是氣著了?”小皇帝擔憂道,“那上頭寫了什么,能將母后氣成這樣?” 太后不由沒好氣道:“你自己看罷!”將請愿書往他懷里一丟,快步往前走去。左右事情是壓不住的,她就算不給小皇帝看,改日也會有秦太傅給他看。 小皇帝站在原地,飛快瀏覽了一遍,也不由微感驚訝。抬起頭,正瞧見戚卓容悄悄湊過來偷看,道:“你看什么,你不知道?” 第20章 朕看你本事大得很! “奴婢哪里知道他們寫了什么,奴婢只是……提供了一點點證據而已,如今看來,他們倒是比奴婢想象的更有能耐?!?/br> 小皇帝哼了一聲:“他們都是寒門科舉考進來的,怎么都有點真材實料。往日只是沒機會罷了?!闭f著又讀了一遍,第一遍讀的時候光顧著看劉鈞做了什么事,第二遍讀才發覺這請愿書字斟句酌,下筆如刀,讀來心頭悲慨,怨憤難當,若是流入民間,少不了又起一場風波。 今日來午門的都是在任官員,沒有趙樸的人影,想來是在養傷。戚卓容摸了摸鼻子,當日她為顯逼真,下手略重了些,趙樸能在正陽門前撐那么久,倒是讓她對這個文臣刮目相看。她昔日在外收集的劉鈞罪證如今已被列入了請愿書,想必是芥陽已經和趙樸聯系上,這小宮女平時哭哭啼啼,關鍵時刻辦事倒很上道。 小皇帝一邊把請愿書卷起來,一邊加快腳步追上太后:“母后,母后,兒臣看完了!那劉鈞真是可惡,平日里看著老老實實,除了太愛管著兒臣以外也沒什么不好,沒想到私下里竟然狐假虎威做了這許多腌臜事!母后快把他抓起來,先重重打八十大板再說!咱們皇室的臉都被他丟盡了!” “行了,行了,母后心里有數?!碧蟀颜堅笗鴱乃掷锍槌鰜?,扭頭對戚卓容道,“你帶陛下回宮歇息去?!?/br> “是,娘娘?!?/br> 回到英極宮,殿門一關,小皇帝立刻興沖沖地拉過戚卓容:“你那些證據哪來的?” 戚卓容謙虛道:“其實事情并不是新鮮事,只是從前地方官和京官均不管事,受害人狀告無門,最后被奴婢撿了個漏罷了。奴婢只是做了個簡單整理,但最后精煉匯總還是由各位大人完成?!?/br> “太平府湖堤一事,朕也看到了?!毙』实鄣?,“你是打算自己當這個證人?” 他還記得她說的自己身世,是太平府湖堤的湖工,為報弟弟之仇而來。 “何須奴婢出面?!逼葑咳莸?,“當年歷事者、聽聞者何其多也,只是屈于府尹yin威,才敢怒不敢言罷了。只需派個巡按御史,一查便知?!?/br> “你害怕被查?”小皇帝若有所思地盯著她。 “奴婢當然怕被查?!逼葑咳萏故幓卮?,“倘若奴婢是太平府湖堤案的證人,那不就說明奴婢接近陛下是別有用心?那往后奴婢還如何在宮中立足?再者說,倘若所有人都知道奴婢與劉鈞有舊怨,那豈不是會懷疑這一切都是由奴婢主導?” “你還敢說不是你主導?這不都是你背著朕做的?” “外人可不知道,外人只會以為是陛下在給奴婢撐腰?!逼葑咳菪Σ[瞇道,“那陛下裝模作樣了這么久,豈不都付之東流?往后還怎么從世家手里奪權?” “好哇,你威脅朕?!毙』实叟陌付?,“別以為朕不敢砍你的頭!” “陛下也可以換一句威脅人的話,總是這句,聽著也沒有新意。何況奴婢孑然一身,砍便砍了?!逼葑咳莨蛳?,理了理小皇帝的衣襟,柔聲道,“奴婢發誓,此案了結后,奴婢再不會單獨行動,凡事謹聽陛下吩咐?!?/br> “朕又豈知你不會是下一個劉鈞?劉鈞尚且有太后壓著,朕看你是要騎到朕頭上去了!”小皇帝佯怒道。 “奴婢知道,是陛下仁慈,才三番五次赦免奴婢欺君之罪,這便是于奴婢有恩。而也正是仰仗陛下,奴婢才能報仇雪恨,這更是于奴婢有天大的恩?!逼葑咳莶痪o不慢地說,“奴婢只等著看劉鈞倒臺,便是心愿了了。只是還欠著陛下的恩情,不能不報——當然,若是陛下不稀罕,奴婢也無話可說?!?/br> “你此次行動,就是為了向朕展示你有多大的本事?” “本事算不得,略有些用處罷了。畢竟是朝堂之事,還是朝中的大人們更擅長一些?!逼葑咳菡f。 “朕看你本事大得很!”小皇帝扯了扯嘴角,揮揮手,“罷了罷了,現在說什么都為時尚早,三司還未會審,劉鈞的事,還得耗上一陣子?!?/br> 確實得耗上一陣子,只不過是因為查案核證需要時間,但在會審之前,劉鈞先被下了獄。 陳敬心里明鏡似的,趙樸之所以將矛頭對準劉鈞一人,是因為他現在識趣了,知道主人不好對付,所以先從看門狗下手。往常沒鬧出什么大事,陳家還可替劉鈞掩一掩,這次鬧得人盡皆知,若是再保他,只會得不償失。為了一個閹人,不值當。 何況陳敬心中著實惱恨,這劉鈞若只是背著陳家貪點銀子也就罷了,竟然還與地方官員暗中勾結,借修堤之便中飽私囊還不夠,還鬧出人命來。這次被寒門那些人捅出來,面上罵的是劉鈞,背地里指不定是怎么罵陳家的。平白無故背上這樣大的黑鍋,他忍不得。不聽話還會招惹是非的東西,他陳家不如不要。 陳敬警告太后最近時日消停些,三司要查便查,不得阻撓,總之凡事往劉鈞身上推便是,既然寒門這次只是咬死了劉鈞,那他們也裝作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便好。至于趙樸念到的彈劾陳家的奏折,也不過是一些旁支里的瑣事,內部懲戒一下,以儆效尤即可。 劉鈞案轟轟烈烈持續了兩月有余,終究以劉鈞被判斬首告終,期間還落馬了大大小小近十名官員,世家也是元氣大傷,各家嚴格自省自查,沒擦干凈的趕緊擦干凈,短時間內都不再敢做什么出格之事。 戚卓容拎著一籃食盒走進大牢。 長廊里點了火把,雖是把各個角落照得清清楚楚,卻依舊難蓋這里頭的幽冷與腐朽氣息。獄卒引著她走到關押劉鈞的牢房前,道:“他明日便要處斬,現下只有一刻鐘的時間,公公請快些?!?/br> 戚卓容頷首:“多謝?!?/br> 劉鈞正背對著她,面向墻壁而坐。身上的錦衣宮袍早已不見,只有統一分配的白色囚衣。那頭發因久未打理而亂糟糟地束在腦后,一綹一綹的,像打了結的絡子。 “義父?!逼葑咳菔治丈侠伍T,輕聲喚道。 劉鈞幽幽道:“你來做什么?!?/br> 在這大牢里待了兩個月,他早就明白自己已經被陳家拋棄。榮華富貴如同一場空夢,喪家之犬猶可流浪求生,而他是要犯,求生不得,甚至連主動求死的權利都沒有。 “卓容好不容易進來,就是為了看看義父?!逼葑咳荻紫?,把食盒打開,將長碟裝的菜肴遞入牢房內,還不忘擺上一雙筷子,“義父在這里面飲食不好,卓容帶了御膳房的菜來,義父快趁熱吃了罷?!?/br> 劉鈞終于轉過身,目光在她緋色的宮袍上流連片刻,嘁嘁地笑起來:“你不必在我面前炫耀什么,我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br> 還口口聲聲喊他義父,真是裝腔作勢,自己下了獄,如今宮里頭最威風的可不就是他了么? “義父誤會了,卓容別無他意?!逼葑咳莸吐暤?,“義父可千萬別以為已經塵埃落定,如今三司對您的宣判還未下來,您不是沒有希望?!?/br> 劉鈞神色一動。 戚卓容便知他在這大牢里,并沒有人給他通風報信。 “三司到現在遲遲沒有宣判,便是因為有太后與首輔等人在中斡旋?!逼葑咳菀允謸跄?,用氣聲說道,“義父可知他們為什么沒有放棄您?因為陳家做的不少事,都有您在其中參與,這次三司會審有寒門不少人,他們生怕提審的時候您會對寒門官員說出什么,所以無論如何他們都想要保下您,至少要讓您掌握在他們手中才可以?!?/br> 劉鈞不由往前挪了挪,打量著她的神色,狐疑道:“你說的當真?以我對陳家的了解,如果怕我說出什么,他們會干脆在這大獄里將我毒死?!闭f著不由瞥了一眼戚卓容送來的飯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