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之誠 第260節
第二三三章 山(3) “……什么意思?”紀詢怔怔問。 是紀語嗎?他想。我殺了紀語。 這一刻,他靈魂似乎脫離身軀,從后腦勺闖出沉重笨拙的軀殼,一路上浮,浮到汽車的車頂上,居高臨下地冷覷蜷縮在駕駛座的人。 他觀察到紀詢的身體在顫抖,像是恒溫動物突然被扔到冰天雪地里,牙齒打戰,骨頭互震,身上的每一塊肌rou,都瑟瑟顫栗地迎接死在冰雪里的宿命。 怕什么。 他冷笑。 孟負山說的決不是紀語?;羧疽驎岩晌覛⒘思o語,可孟負山不會。 孟負山付出自己整個人生的唯一目的,就是找尋殺害紀語的真兇——他不覺得是我——否則他早要向我報仇。 那么。他在思索。孟負山說的是誰? 我殺了誰? “我殺了誰?”紀詢呢喃著,聲音仿佛從天邊一路傳到耳朵,模模糊糊,聽不清楚。 “安介?!泵县撋捷p輕笑道,話里藏刀,“紀詢,不要騙自己,也不要騙我。你忘不了他,我也忘不了?!?/br> 安介,安介。 這個名字非常陌生,可是陌生只在這個名字自孟負山嘴里響起的那刻出現。 而后陌生淡去,熟悉涌起。他意識到這是誰了。 他是紀語上大學后認識的學長,更是紀語后來的男朋友。 紀詢抬手遮住眼睛。 手掌擋去大片天光,剩下自指縫中滲入的絲絲縷縷,像是海邊一線接著一線的浪潮。 孟負山的話又讓他想起了黑水似的噩夢里的一幀畫面。 這些畫面多熟悉啊,他在里頭困擾了整整三年,是后來霍染因出現了,是后來孟負山跟他說紀語的死亡另有蹊蹺,才將他從水泥般黏稠的噩夢里解救出來。 他輕而易舉地回去,輕而易舉地想起這個畫面。 白浪,黃沙,丟棄的箱子,跪地的男人。 那男人痛哭流涕,反復地說自己錯了,說自己不該這么對小語,求他饒過他。 安介! 紀詢遮住眼睛的手掌一陣灼痛,仿佛當時握在掌心的尖刀穿透時間與空間,重新烙印在他手心。 模糊的紗抽掉了。 冷酷的視野帶著紀詢回溯記憶,回到他找到安介的那一天。 他重新站在松軟的沙灘上,他已經在旁邊窺視了許久,看見安介提著皮箱從船上下來時候的眉飛色舞。 這人以為走到這里了,逃離了國內,便海闊天空,高枕無憂了。 紀詢發笑。 他壓壓帽檐,走上前,用藏在外套下的尖刀挾持住安介,仿佛臨時遇到的好朋友一樣,將其帶離人群,帶到無人的沙灘上。 而后他將人放開。 他看著安介試圖逃跑,想要掙扎,但都沒有用,一個未經受訓練的普通人,不可能從他眼前逃開。 于是男人最終跪下,聲淚俱下地訴說自己的過錯,和對紀語的愛。 令人作嘔。 如果此時有一面鏡子,紀詢一定會豎在安介面前,讓他看看自己恐懼到發顫的淚涕,以及淚涕底下自以為藏得嚴密實則早已拙劣溢出的仇恨。 直到現在,安介還在恨著紀語,恨著他。 那清晰的恨意,足以證明,紀語身上發生的一切,都是安介有意為之。 當然……他沒有殺安介。 至少這次沒有。 “紀詢,不要誤會,我沒有指責你的意思?!泵县撋降f。 寒冷在讓身體衰竭的同時,又讓理智冰雪。 紀詢徐徐吐出了一口氣,孟負山的聲音讓他暫時自回憶中抽離,他聽見對方說: “我只是恨你動作太快了……” 家里的事發生后,他被警察局帶走調查,當然,最終沒有查出什么東西,等他從警局里出來,見到了等在外頭的孟負山,不用更多的解釋和溝通,他告訴孟負山答案——紀語在省城讀大學時候的男友,安介。 安介在紀語上大學的第一天就認識紀語了。 其實安介和紀語并非一個大學的,但在紀語大學開學的那天,這個隔壁學校的學生,跑到紀語的學校,充當了負責迎新的工作人員,迎接到紀語,幫紀語把行李搬上教室,又帶紀語行走校園,介紹新生興趣社團。 一圈介紹下來,紀語最喜歡的戲劇社。 安介便帶著紀語去戲劇社報名,他居然認識戲劇社里的每個人。 這個別校的學生,卻在紀語的校園里過得如魚得水。 其實也不奇怪,安介是個白白凈凈,相貌俊朗的男生,就算他跪在紀詢面前痛哭流涕的時候,那張扭曲了五官的臉孔,也帶著令人憐惜的干凈。 他是個會惹得陽光在其身上多留兩秒鐘的人。 他的性格和外貌仿佛,他的陽光,不是夏天的陽光,不是冬天的陽光,是人間四月的陽光,一年中最舒適最沒有攻擊性的光。 他有一張令人親近信服的臉。 有這種樣貌的人,在當今的社會,總是吃香的。 戲劇社的人對他有好感,紀語也對他有好感。 紀語聽他的話,加入戲劇社,戲劇社的活動很多,里頭一些登臺道具,需要由社內成員自己負責,紀語一旦到了新地方,便會非常積極。她積極地參與活動,負責了一項重要的登臺道具。 這個道具做起來很麻煩,是大家一起做了好幾天的,做好后由紀語看管。 但在紀語中午困倦,靠著桌子睡覺的時間里,道具被損壞了。 明天就是登臺時間,重要的道具卻在這當口損壞,紀語著急失措,這一幕被安介看見了,安介幫著紀語,從下午做到晚上,又做到第二天,總算做出了新的道具,這戲劇社的這場表演,方能順利舉辦。 事情是完美解決了,可是不知怎么的,從這次以后,戲劇社里的人,就隱隱有些排擠紀語。 紀語曾經和紀詢說過戲劇社的情況,覺得其他人還在怪自己。 只是當時的紀詢忙著查案,腳不沾地,meimei發來的消息,他沒有過腦子,只是敷衍地安慰了meimei。他知道紀語天性開朗,性格友好,他沒有想過,會有人不喜歡自己可愛的meimei。 真的有人不喜歡。 上了大學以后,紀語對著世界的感覺便再也不一樣。 從前的她有多開朗,后來的她就有多內向。 調查完的事情的紀詢將一切都拼湊起來。 安介有一張老天垂青的臉,又和戲劇社玩得好,戲劇社里的女成員自然喜歡他。他先破壞紀語看管的道具,又連夜幫紀語做出道具;在獲得紀語好感的同時,讓戲劇社其他喜歡他的女成員吃醋。 吃醋的社員因為安介排擠紀語,紀語卻茫然無知,更因為她是個很有責任心的人,越有責任心,越覺得道具沒看好難以忍受,越對幫助她彌補失誤的安介產生好感。 安介還是個非常會說話的人。 他總是愿意說好聽的,紀語在他的嘴里,就是天上的小仙女。 紀語沒有碰到過一個能直白地贊美她,對她表示愛慕的男人。 所有女人在收到她以為的真心而熱烈的贊美的時刻,都會害羞。 他們越走越近,信任不會那么容易消失,紀語相信安介的同時,安介用同樣的辦法,分離紀語與身旁的同學,這種拙劣但有效的手段,甚至用到了孟負山身上。 孟負山很少給紀語打電話,多是發消息。 安介時常出現在紀語身邊,會在紀語忙著戲劇社活動的時候,將孟負山發來的消息偷偷刪除,不是每次都刪,五次里有三次,三次里有兩次,剩下的一兩次,他跟著紀語一起去見孟負山。 大約孟負山也是失落的。 而對紀語而言,便是哥哥的好朋友,曾經在她家住過,和她關系一度很好的孟大哥,也不知為什么,對她不復往日的態度。 是我做錯了什么嗎? 為什么過去簡簡單單便能維系的關系,換到現在,無論怎么都做不好? 大學以來,也許這兩種疑問一直盤桓在紀語的心頭。 所有人都改變,連自己都似乎與過往不同的世界里,只有安介還在她身邊,還揮灑著無窮無盡的熱情,肯定她,照顧她,需要她。 也許這就是戀愛吧? 一直在追求著紀語的安介,終于被紀語主動握住手。 孟負山聽他說完,抽了許多煙,一包接著一包,煙頭塞滿煙缸,落滿地面,多到整個房子款連同他們,都淹沒在嗆人的煙霧之中,甚至看不清手掌之外對方的臉。 最后孟負山說,紀詢,再查查。安介做的事情我沒有疑問,但紀語沒有那么笨,她不會因為僅一個男人做出這些事。 紀詢理解孟負山的不敢置信。 他也不敢置信。他還不敢置信,自己當時為什么因為忙著查案,沒送紀語去大學,也沒關注紀語的大學生活,他更不敢置信,他居然相信孟負山能照顧好紀語。 現在一切都晚了。 可他還能做一些事情。 他還是信任自己,他如此自負地信任著自己。他沒有說服孟負山,而是直接甩開孟負山,踏上尋找安介的道路。 安介也算聰明,紀語出事的消息傳過去以后,他沒有傻傻地呆在省城和學校,而是收拾東西,從省城跑了,最后被紀詢在海外的一個港口城市抓住。 說來也怪,倒推下時間,剛好他們從寧市出發的時候,安介從省城逃跑。 巧合得像是有人特意對安介通風報信。 紀詢意識到思緒發散太過,想偏了。他閉閉眼,將注意力重新集中。 沙灘邊,他沒有殺死跪地求饒,丑態畢露的男人,他放過了安介。然后……他也沒有立刻離開那座港口城市。沒有離開的原因已經忘了,可能是因為渾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