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之誠 第229節
她摸上米蜜的眼睛,摸到睫毛、眼瞼,她的手指穿刺進去,穿過這兩層屏障,摸上眼球。 軟的位置,是眼瞳;硬的位置,是眼白。 剛剛摸上的時候,眼球是干爽的,很快,眼球就因為異物的入侵而分泌出黏液,黏液沾濕了手指。 透過這種浸潤手指的粘液,晨晨終于看清楚了米蜜的形象。 是在狹小的黑暗的視野里,一團遙遠的模糊的光。 ——是盲人所能見到的僅有的東西。 米蜜還在咯咯地笑:“現在相信我是我了嗎?晨晨,你永遠都這樣疑神疑鬼?!?/br> 晨晨收回手:“米蜜姐?!?/br> “你都叫我jiejie了,別說jiejie不照顧你?!泵酌?,“我剛剛的提議怎么樣?這么多小姐妹里,我唯獨想到你,說吧,跟我走吧?!?/br> 米蜜甜膩的聲音里帶著不容忽視的誘惑。 “不行?!背砍空f。 “為什么不行?”米蜜追問。 晨晨卻不說話。 “……噢,我忘了?!绷季靡院?,米蜜意味深長說,“你還有希望。一個你從不對其他人說的希望?!?/br> 掐著晨晨胳膊的指甲離去了,晨晨聽見高跟鞋咔嚓咔嚓的聲音,是米蜜離去的腳步聲,但她的氣息長久地停留下來了,像火一樣熱烈燃燒的香氣。 * 游輪的白日相較于晚間,簡直乏善可陳。 孟負山白天的時候出來逛了逛,除了據說是柳先生辦公室的那層沒有上去外,他把其余的三層都看了遍。 偌大的游輪什么都有。 各種珍饈美食,各種運動鍛煉,各種休閑享受。 但與所有做足了準備等待迎接客人的娛樂項目相比,客人來得卻極少,孟負山轉了整一圈,撞見的除游輪侍應外的人也不到十個。似乎昨夜的瘋狂已如魔鬼一般吸食光了這里客人的所有精氣。 直到下午四五點的時候,才見到一些戴著面具的男人,姍姍攜帶女伴,走上甲板,觀看夕陽,或者進入棋牌娛樂室,進行視聽娛樂。 等到下午六點半左右,阿賓前來找孟負山,稍帶來陳家樹的吩咐:三人一起前往二層的旋轉餐廳吃飯。 “聽說有個有趣的活動,讓我一定六點到?!彪娞堇?,陳家樹皺眉,“還特意交代了不能帶女伴?!?/br> 現在已經是六點半了。 這自然是故意的,顯然陳家樹不愿意老老實實按照別人的吩咐行事。 雖然還猜不到所謂的活動是什么,但從特意叮囑的內容聽,總讓人產生些直觀的聯想。 孟負山:“表演?” 哪種表演,男人心知肚明。 陳家樹也有聯想,卻不置可否:“太早了……” 確實,晚餐而已。 這種表演,總是應該在更晚些的九、十點鐘,乃至十一點鐘里,喝著酒水,在昏暗的搖曳的燈火中,注視著心底明滅的欲望。 電梯停穩。 他們進了餐廳。 柳先生也在。柳先生坐在大廳的角落,慢條斯理地享用自己的餐點,他桌面上的那盤食物,精美得像是幅色彩絢爛的藝術畫,看起來很美,吃起來應當也不差。 罕見地,船主人柳先生并不是旋轉餐廳的核心。 旋轉餐廳的核心,是又一個巨大的led屏幕,里頭正播放著生活片類的電視節目,一個男人正背對著鏡頭,坐在沙發上翻看手中的雜志。 令人奇怪,什么電視節目值得在場的這些老板目不轉睛、津津有味的觀看? 孟負山定神望了兩眼,很快意識到自己前幾秒鐘的疏忽——電視里播放的,根本不是什么電視節目,因為又一個女人轉進了鏡頭,進入鏡頭里的女人臉上赫然蒙著綢帶,在這個女人出現的同時,沙發上的男人也轉回了頭,他的臉上還扣著半邊面具……赫然是來游輪上游玩的老板打扮! 他們為什么會同時出現在電視屏幕中? 陳家樹仿佛跟孟負山有著同樣的疑問。他左右看了看,遙遙沖柳先生的位置點點頭,接著沒有選擇坐過去,而是選擇在了旋轉餐廳的中心,也既其他人集中坐著的位置坐下。 侍應送上今日菜單。 放在最上頭的,是三套法式大廚精心準備的套餐。 陳家樹隨意勾了一套,將菜單傳遞給孟負山和阿賓,接著問侍應:“這是怎么回事?上邊在演什么?” 侍應只是恭謙回答:“一點點小小的余興節目?!?/br> “或者說沉浸式體驗?!弊谂赃呑赖娜瞬遄?。 這里大家都戴著面具,大家都誰也不認識誰,倒是省去了記住彼此稱呼的麻煩。 “沉浸式體驗?”陳家樹飽含疑問。 “真人表演,實景演出,愛怎么叫就怎么叫?!备舯谧勒f,“你不覺得這里的女人太過于木頭了吧?雖然有幾個比較熱情,但絕大多數都像木頭一樣,一聲命令,一個動作,這總歸不美。所以大家想了個能喚起她們熱情的辦法。比如談一場戀愛。戀愛令女人脫胎換骨?!?/br> “認真的?” “當然認真?!备舯谧拦笮?,“就像莉莉是我a城市的老婆,芳芳是我b城市的老婆,兩個老婆都是我老婆那種認真。不過啊,這里畢竟太特殊了,在外頭無往不利的戀愛,在這里也不那么好使。那里頭——” 隔壁桌向屏幕一努嘴。 “更多的時候,是在扮演實景逃生?!?/br> “實——景——逃——生?!标惣覙鋵⑦@四個字重復一遍。 “很多女人都想要離開這里,我們也能夠理解,所以我們給她們希望……” “能離開嗎?” 這是孟負山想問的話,但問題并不從他的嘴里出來,問出這句話的,是阿賓。 沉默寡言的阿賓,第一次在陳家樹吩咐以外開口。 陳家樹對此十分寬容,并未呵斥,反而以同樣詢問的目光看向隔壁桌。 “當然不能?!备舯谧阑卮?,“從這艘船下水以來,柳先生從未讓任何一個女人離開過這艘船?!?/br> 前菜上桌了。 冷盤里頭并不含油星,但從這只言片語中已經猜測到真相的孟負山,感覺到一股翻騰的惡心從胃里升騰到喉嚨,這種惡心感無法嘔吐出來,在喉嚨中一直堆積著,變成石塊,反向心臟垂墜壓迫。 “……所以?!标惣覙涞穆曇粢渤亮顺?,“你們欺騙那些女人?!?/br> “是我們?!备舯谧兰m正,“這也不算是欺騙,在我看來,這世界上除了結果,不還有過程嗎?賦予給絕望的人一些希望和期待,哪怕很短暫,不也是一種仁慈嗎?” 坐在旁邊的阿賓放下了筷子。 陳家樹哼了一聲,哼聲中帶著些許諷刺,以回應隔壁桌恬不知恥的解釋。 然而除了真的不在意的柳先生,和專注服務客人的餐廳侍應以外,其余所有人,甚至包括陳家樹孟負山,都在關注大屏幕。 大屏幕里,是女人在說話。 女人的嗓音急切,語速飛快,最初在她的聲音下,孟負山幾乎聽不到另外一個男人的聲音,她正把所有的擔憂,所有的恐懼,所有無法逃出這里的絕望……都說了出來。 等她的聲音變小,男人的聲音就開始變大。 變大,堅定,洪亮。 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欺騙著這個女人……不,不止是他。孟負山看見其余觀看“節目”的人,他們甚至在和大屏幕里的男人互動。他們互相討論,分析著女人的心態,給男人出主意,這些主意直接寫成紙條,交給侍應,侍應自然會把內容傳遞給屏幕里的男人。 隔壁桌以‘老人’的口吻感慨:“這游戲做多了,女人也不好騙了。最初時候,只要有人愿意對她們說離開,她們二話不說,完全相信,乖巧熱情得不得了,讓做什么就做什么,那時候就有另外的玩法了,看電視的人將想要的玩法寫在紙條上,再附贈籌碼——籌碼是可以贈送的,你們知道嗎?——如果演電視的老板看中了,便會讓那個女人按照要求做,收獲這份小禮物?!?/br> 掠奪有形的身體生命還不夠,還要掠奪無形的情緒與心靈,掠過一個女人身上所有可能存在的,所有僅有的東西。 一個女人能被切割成幾份? 一個女人能被多少人掠奪? 孟負山難以描述,究竟是昨晚所見的一幕幕更加瘋狂和惡心,還是現在所見的一幕幕更加丑惡和絕望。 孟負山的眼睛膠著在屏幕上,難以挪開。 旁邊的阿賓卻一直垂著眼,似乎一眼也不屑看著屏幕。 這時候,有位穿著白西裝的女人走入旋轉餐廳,來到柳先生旁邊,附耳說話。這是游輪各層的領班,他們的西裝上口袋放置著一方手帕,以手帕的顏色區分負責哪一層。這位領班的手帕是紫色的。不是孟負山白日走過各層看到的任何一種顏色。 他猜測這位領班,管理那些女人——因為她是他所見的男性管理者中的唯一女性。 “是紫經理?!备舯谧烙忠粤巳坏目谖钦f話,“看來那些小姐出事了?!?/br> 陳家樹聽著,卻不出聲。 可惜這種過于含蓄的無聲拒絕并未被隔壁桌放在眼里。隔壁桌以極大地熱情將自己所知的全部說出來——游戲需要參與者,參與者越多,游戲越好玩。 以此考慮,隔壁桌自然沒有理由放過陳家樹。 “紫經理是這里唯一一個女性管理者,是照管那些小姐的。她每次上來找柳先生,準沒好事,肯定是那些小姐又重傷了……或者死了?!?/br> “死了?”陳家樹還是出聲。 “有些人手重?!?/br> “可以?” “當然不可以?!备舯谧?,“你手重一下,我手重一下,女人又不是憑空在船里生長出來的,怎么夠用?所有手重的人,都會受到柳先生的懲罰……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柳先生說一不二?!?/br> “能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嗎?”陳家樹思索片刻,問。 “沒什么不能的?!备舯谧?,“柳先生會告訴我們。這里沒有秘密,大家盡情享樂,cheers!” 他舉杯向陳家樹,陳家樹端起杯子與對方一碰。 隔壁的消息倒是精準。自紫經理出現后,孟負山的注意力就一直在柳先生那邊。他注意到,紫經理向柳先生匯報情況之后,很快理解,接著柳先生將自己盤中的食物吃完,放下刀叉,輕輕拍下了手掌: “先生們?!?/br> 蒼老的聲音有著不可思議的吸引力,旋轉餐廳中的眾人都將自己的注意力從屏幕上轉到柳先生身上。 柳先生三言兩語說出情況:“發生了一個小小的意外。一位先生私下誘哄小姐,說能帶小姐離開船上,但被小姐舉報給路過的經理。這位惱羞成怒的先生在這時候錯手殺了小姐……那么就按照慣例,將這位犯錯的先生公示,再把他驅趕下船,大家意下如何?” 孟負山注意到,沒有人表露出反對的意思,甚至他們露出了饒有興致的模樣。 雖然面具遮著人的臉,但那野獸似的看好戲的殘忍眼光,已經從一雙雙眼中迸射出來,在人類中的某類群體里,有著難以想象的對同類的戲謔和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