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之誠 第184節
平日里總是在忙,這回受傷,他們難得在花園中愜意地消磨了兩個小時,等到夕陽西下,紀詢將霍染因推回屋子,又在去食堂打飯的時候聽到了個小道消息。 醫院的后巷里,有個共享廚房。 這個名詞牽引了紀詢的注意力。 醫院的伙食著實不怎么樣,重油重鹽,他一直想給兩人改善下伙食,但還沒物色到合適的——外賣和醫院伙食差不多,請煮飯阿姨,一時半刻也不知道半個月一個月的煮飯阿姨哪里找,找高端點的私房菜館訂制呢,一時半會也沒吃到特別健康合口味的。 這時的紀詢倒油然想念起袁越來,如果再給他一個機會,他絕對不會在袁越說他媽燉的雞湯時候內心暗暗嫌棄。 他現在迫切地需要來碗濃郁的、鮮嫩的、富含營養的雞湯,給霍染因補補——甭管是袁越他媽他老婆還是他孩子燉的! 共享廚房就在醫院后的兩百米處。 一條區別于大馬路的羊腸小徑,往里頭走個大概五六步,就能看見一排貼著墻建起來的露天廚房。廚房里,鍋碗瓢盆,灶臺水池,甚至油鹽醬醋,都應有盡有。 一陣“刺啦”的鐵鍋燒油響,白煙瞬間騰起,蔥姜蒜特有的香氣立時侵入鼻腔。 紀詢看見一個胖胖的阿姨正在鐵鍋前燒菜。 廚房里,除了這位阿姨外,還有兩三個人,有男有女,分別在洗碗和切菜。 切菜那個紀詢不敢多看,只稍稍一瞟就急忙轉開視線。 但洗碗的那個,他額外注意了會兒,同時目光還特意停留在廚房的各種角落。 出乎他的意料,這個露天“共享廚房”,竟然收拾得頗為干凈。東西看得出來,不值多少錢,都是舊的,但再仔細觀察,能夠發現這些舊東西被頗為精心愛護地使用者。 灶臺上沒有油漬,醬醋瓶子并不黏膩,在水池前洗碗的人,也是先將飯菜倒入一旁的剩菜缸中,才就水清潔。 他就這樣在巷子里暗暗觀察了一會,其間燒菜的胖阿姨燒完了菜,一回頭看見紀詢,扯著大嗓門熱情說:“小伙子都傷成這樣了不好好休息怎么也過來?有什么事你別動,阿姨幫你!” “阿姨好?!奔o詢趕緊接話。 跟著霍染因跑上跑下成天和死人謎題打交道,紀詢忙著破案,好久沒去酒吧打鼓,都快忘了自己還長了張男女皆宜老少通殺的臉。 還是爸媽基因好。給他生了張好臉,日常時候不顯,倒霉受傷了,需要人幫助的時候,就跟兜里揣了張通行證一樣快樂方便。 “我聽說這里是共享廚房?” “小伙子第一次來?” 胖阿姨很快給紀詢簡單介紹了什么是共享廚房。 這說起來,最初還是巷子入口處開雜貨店的老板做起來的。 雜貨店老板是個好心人,天天看著醫院里人進人出,其中有位農村來的農民吧,特別窮,連包子都沒有,每天都是一張干干的餅,配咸菜,再喝兩口水,水還不是礦泉水,是個破舊的軍綠色水壺,這種水壺,簡直像是新中國成立那年的古董物。 一天夜里,農民在巷子里哭得厲害。 她走上去問了,才知道這農民的老婆得了癌癥,晚期,醫院那邊說沒必要治了,就是這幾個月的功夫,讓帶回去養著。 那天晚上他們聊了很久,主要是農民在說。 她知道農民為了給老婆治療,之前已經將家里好幾年積攢下來的所有存款都清空了,現在,賬面上沒有一分錢,家里的所有財產,只剩下一些家畜。 她很同情,就問農民現在是不是準備回去。 沒想到蹲在地上的農民把眼淚擦擦,說不回去。 老婆跟我二十年,一輩子苦到現在,總想著好日子在后頭,結果熬著,熬著,熬到沒有日子了。無論如何,我不能喪良心,我有多少錢,我就給我老婆花多少?;丶揖褪腔罨钔此?,在這里,痛得不行的時候,至少還能央著醫生護士想點辦法。 他開始掰著指頭做算數。 家里還有兩頭豬,大豬,好豬,賣了怎么也得有萬把多塊錢,幾十只雞,不值錢,但現在也沒辦法,得賣出去,央著鄰居接手,看在自家艱難的份上,不會壓價,這樣又多了幾千塊錢。 一條黑黑的,深深的,夜里沒有一盞燈的小巷里,一個蹲在地上的農民,喃喃著家里的一分一厘,全部家當,沒有一分是給自己花的。 那天以后,雜貨店老板就從家里陸陸續續帶來了舊鍋,舊碗,在巷子里頭搭了這小小的共享廚房。任誰想來這里炒個菜,做點飯,都可以。 她不收錢。只在灶臺的旁邊豎個牌子。牌子上寫著:煤氣5毛/次。 牌子下再擺個碗。 每個來這里做飯的人,也總是自覺。 醫院里承載著生老病死,總不缺悲歡離合,一段段艱澀人生,俯仰可拾。 “現在那家雜貨店已經不開了?!迸职⒁毯苓z憾說,“聽說是老板年紀大了,兒女接她回去頤養天年,雜貨店也盤給別人做了,現在是家水果店。對了,小伙子,你也是來這邊做飯的嗎?” 胖阿姨的臉上顯現出種困惑來。 確實,來到這里的人多是家里沒有余財的中老年人,突然冒出個年輕面孔來,實在很醒目,尤其是這個年輕人相貌堂堂,看著怎么也不缺錢的樣子。 共享廚房確實不在紀詢原本的抉擇范圍內。 他以為的共享廚房是那種——小區、酒店、所供給多人晚餐午餐的宴會型廚房。但這種廚房不會出現在醫院附近。真正能在醫院附近扎根生存的廚房,也許只有眼前這種廚房吧。 “小伙子,是不是有什么困難?”胖阿姨察言觀色,“別怕,說出來,阿姨幫你!” “阿姨幫你”似乎是這熱心腸的胖阿姨的口頭禪。 “阿姨家里的閨女,最近生孩子保胎,要在醫院里呆一整個月到生產,阿姨天天都要往這里跑,有的是時間,你有什么難處別憋著。都來醫院了,誰還沒點難處?我跟你講,阿姨還認識一個呆在腫瘤科的老頭。那老頭有個孫女,長得漂漂亮亮亭亭玉立,三不五時就來看望他,每次都是大包小包的,這對于住在醫院里的老家伙而言,已經是了不起的孝順了!可是那老頭就是想不開,說是心疼孫女的錢,每回孫女給他錢,他都不舍得用,那孫女要上班的,也不能天天都來,對吧?孫女沒來的時候,這老頭啊……” 胖阿姨嘆了口氣。 “是摳到家了。就拿著之前沒吃完的水果,餅干對付日子。你說這是何必呢?說的不好聽點,到了那個地方,剩下的日子就看得見了。能吃吃,能喝喝,就多吃點,多喝點,千萬別想著什么省錢……那不是在省錢,是在花命。明明那孫女看上去混得挺好的,手上綠鐲子那水頭,絕了,沒個幾萬塊錢,阿姨看啊,拿不下來!” 一個頗具指向性的名詞勾起了紀詢的記憶。 紀詢試探問:“那個老頭是不是后頸有條紅色的疤?” “是是,就是他!”胖阿姨一拍手,“胡坤!那老頭名字叫胡坤!你也認識?” “路上見過?!奔o詢笑道,“還被他孫女扶了一把?!?/br> 紀詢和胖阿姨一來一往地聊著,知道了更多。 胖阿姨是本地人,當保姆的,因為女兒病了最近沒去工作。也是同情腫瘤科的那個老頭,才大中午的出來給老頭做頓飯,不過是煮盤豆腐,燉個湯,拿份飯,不花多少工夫,二三十分鐘就能搞定。 和紀詢聊天的時候,胖阿姨已經手腳麻利的打開蒸鍋,又把自己蒸好的熱騰騰的湯給端了出來。 紀詢若有所思。 保姆,本地人,熱心腸,這個月天天要來醫院照顧女兒…… 不是和他的要求完美契合嗎? 本來都打算找私家菜館訂一個月飯菜的紀詢,又改變了主意。 他先和阿姨閑聊:“現在做保姆累嗎?是不是還要什么證?” “累不累的,我覺得還好,照顧人也是很有成就感的?!迸职⒁掏耆珱]有意識到紀詢的打探之心,竹筒倒豆子,什么都說了,“做保姆不是月嫂,倒沒有要求什么證,就是個健康證,不過健康證很多職位都需要的。對了,阿姨我還有營養師證,你別看這個證不起眼,拿到雇主家一亮,可吃香了!” 嘮嘮叨叨的說話,居然一點都沒耽誤胖阿姨做事。 胖阿姨將面前裝湯的小盅掀開,嗅了嗅,拿起鹽罐,勺出一丁點鹽放下去。 正是飯點,剛剛吃的一點水果已經被胃完全消耗了,急需營養恢復的身體仿佛時時刻刻都在饑餓狀態,一絲一縷的香氣順著鼻腔傳進大腦,讓全身的饞蟲都跟著翻滾起來。 就是這個了!紀詢瞬間做下決定。 不過在和阿姨交談之前,他對阿姨說了聲抱歉,先摸出手機,給霍染因發消息。 “寶貝,中午想吃什么?” “好好說話?!边@回沒事,霍染因回復得快。 “男朋友,中午想吃什么?”紀詢總是寵著人的。 “……” “因因,中午想吃什么?”紀詢又換了花樣,樂此不疲。 “詢詢,再這樣,不理你?!?/br> 聊天界面跳出這么一句話。 霍染因已經學會用魔法打敗魔法。 紀詢差點沒笑出來,他用力忍住了,再抬頭,問阿姨: “阿姨貴姓?” “免貴姓蔣?!?/br> “蔣阿姨愿意接個半月單,幫幫我,順便賺點外塊錢嗎?” * 阿坤之所以如此沉迷于網絡中的窺視,還是歸結于,這樣的視角所看到的人是一種碎片、一塊積木、一個零件,它永遠是不成段的,是需要你組裝的。而組裝的過程正是阿坤所迷戀和沉迷之處。就像是在茫茫無垠的海邊,自己親手拾取了貝殼,再通過大腦和心,把它們親手組成漂亮的工藝品。因而,這樣的它是獨一無二的,甚至那個真實的人本身也比不上心中組好的貝殼。 他一遍遍的學習各種方式去使用網絡。這個時代的科技發展實在驚人,網絡里的迭代又比現實里的更快。 比如說暗網。 暗網雖說對大部分人而言,是個比較冷僻的知識,但在如今國外的罪犯之間已經相當流行。 阿坤對暗網并不陌生,因為某些原因,他甚至非常熟悉。 美國那個宛如淘寶可以線上交易的網站絲綢之路的出現,無論是對罪犯還是阿坤都有里程碑的意義。前者是讓殺人、販毒、綁架等等一系列的犯罪行為更為便捷,后者是讓阿坤靠比特幣發了一筆小財。 絲綢之路不是網上唯一的平臺,這個idea一旦出現,就被人無窮模仿,只是規模大小有所區別,有些人氣旺就開成了超市,有些鮮為人知就像路邊小店,還有些定時出現有點像趕集。 總的而言,阿坤并不喜歡這種建一個售貨頁面,然后把人的性命像貨物一樣販賣的方式。但他聽過一個說法,這是犯罪發展的必然。 罪惡可以定義為另類的產品。即,“向不容于傳統社會秩序的市場”提供的,引起注意、獲取、使用、或者消費,以滿足欲望或需要的東西。* 有產品,就有產業,就會形成產業鏈,自然而然,也會尋求結構調整和變化,從而進一步形成產業集群,相類的犯罪互相吸引、聯動、形成上下游,競爭或合作。 傳統的犯罪產業集群是極難形成的,只有少數像金三角這樣才能依托于特殊環境,形成資源型產業集群。 而匿名電商打破了這種資源的地域壁壘,使得罪犯們可以在互聯網上以低成本的方式互相交流溝通。從而形成了另類的集群。 加之罪惡的消費群體較為分散,社會秩序的不容讓他們呈現整體“害羞”的消費畫像。匿名電商整合了這一大批潛在客戶的需求,讓罪惡的投放下沉到更深的客戶群,吸納了更多的流動資金。 流通是商業的本質。 絲綢之路,本質上就是犯罪這門生意的流動之路。 說這番話的“他”是個投資專家,阿坤對“他”實在喜歡不起來,“他”雖然年輕,雖然模樣好,但美好純潔的外皮,裹著的也許未必是同樣美麗的心靈。 而更可能是自己這樣的,雖然還活著,雖然還行動自如,不過是一具皮囊裹著幅血淋淋的腐朽尸骸。 當然,如果自己是血淋淋的腐朽尸骸,對方恐怕就是叮當響的惡俗銅錢吧。阿坤揶揄地想。滿嘴生意,金錢,交易,價值,好似人就是一個個行走的標簽展示架,上邊明碼標價地寫著大腦xx元,外貌xx元,肢體內臟xx元…… 不過,無論內心如何揶揄和嫌棄,阿坤依然在瀏覽著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