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之誠 第183節
第一六零章 手里的綠葉是被吻過的心事。 孟負山在走廊中穿行。 醫院的走廊總是這樣,森冷凄然,白的墻,綠的漆,都反著滲人的光,讓人打心眼里反感。 孟負山在指定的房間號前停下,抬手,敲門。 門打開,一個高個子的保鏢出現在孟負山眼前,這是陳家樹須臾不離身的“槍”和“盔”,孟負山從未見他們分開過。 至少在他見陳家樹的時候,保鏢始終都在。 保鏢沉默寡言,帶著孟負山進去。 孟負山是個同樣沉默寡言的人,一聲不響跟著走,中途還和一個穿白大褂的人插肩而過,他漠然地望了對方一眼。 陳家樹的主治醫生。 估計是來復診的吧。 等到轉過房間里的最后一點遮擋,孟負山看見了坐在落地窗邊的陳家樹。 這是醫院的豪華病房,如果不是親眼看見,實在難以想象醫院也有近似于療養院那樣的豪華居所——大約,錢真是萬能的吧。 屋里開著很大的暖氣,孟負山只穿一件薄衣服都覺得熱,但靠在病床上的陳家樹除了蓋著被子外,居然披著一件帶絨的衣服。他正在打電話,神色不虞,自接近陳家樹以來,陳家樹一直修身養性,輕言緩語,喜歡做出高深莫測的模樣。孟負山第一次看見陳家樹露出這種隱怒之色: “我輾轉找人,拖了許久,付出了諸多麻煩和比市價翻上三兩倍的錢,不是為了讓你們在出事的時候對我說無能為力的!” “退款?你覺得我要是錢嗎?我要的是命……” 怒意消褪了,出現在陳家樹臉上的是一層歹毒的陰郁之色。 “要么,拿了我的錢的人的命;要么,給我能救我的人的命?!?/br> 電話那頭似乎說了一會兒話。 籠罩在陳家樹臉上的陰郁沒有褪去,相反,越結越厚。最后,陳家樹問: “這也是柳先生的意思?” 孟負山的雙眼驀地迸射出噬人的精光,又在下一瞬收斂得干干凈凈。 他低垂著眼,眼睛盯著白床單的一角,盯得久了,白色的床單也在眼睛漫出斑斕的色彩。和這cao蛋的世界一個樣子,親眼所見,未必為真。 他提醒著自己,又在同一時間牢牢記著陳家樹泄露出來的每個關鍵點。 “柳先生” “提供腎源” 他一直在尋找的組織……他接近陳家樹的根本目的…… 兩秒鐘,只聽“砰”的一聲,手機被重重摜到了地上,陳家樹在床上不動,只是拿手按著腰側的兩道傷疤,將腰側按得通紅一片。 孟負山做了一個動作。 他彎下腰,揀起地上的手機,遞回給陳家樹。 陳家樹沒有接手機,他看著孟負山,臉上的陰郁幾乎凝成實質:“小孟啊……” “大哥,我在?!?/br> 陳家樹打量了孟負山許久,終于綻出一絲笑容,笑容驅散了他的陰沉,他臉色變得晴朗,口吻也重新溫和起來。 “不錯,不錯,雖然來我身邊不久,但確實,每次要見你,你都在,每次要麻煩你,你也不說二話?!?/br> “大哥的吩咐,不麻煩?!毕ё秩缃鸬拿县撋揭呀浰阏f得多了。 “還是你貼心?!标惣覙湔f,“你剛才聽了電話,也能猜個七七八八,大哥不瞞你。這里……”他指指腰側,“雖然換腎的時候各項檢查都做得完備,但現在,還是出現了排異反應?!?/br> 排異反應是換腎后恢復的一大難關。 分為急性和慢性,無論是哪種,對于接受手術的人而言,都是極大的煩惱——排異的次數多了,厲害了,換了的腎,基本就沒有用了。 “那邊在寧市的據點,這兩個月被警察掃掉了,經營多年的整條線毀于一旦,損失慘重,也不愿頂著高壓,冒著風險再度出手。這件事情,我會找他們好好算賬,不過現在不急,現在急的是腎……他們不動,我來動?!?/br> 陳家樹說,他對保鏢招招手,示意保鏢將放在桌上的電腦拿過來。 電腦搬到了病床上。 孟負山看見了陳家樹展現給自己的東西。 一個網頁上的一張照片。 照片里是位年輕漂亮的女性。 “她和我現在的腎,是親姐妹?!标惣覙渚従徴f,“血親之間,腎配型成功的概率極高……現在,我讓你去琴市,找到她,看著她。想辦法給她做腎移植匹配的體檢報告。等到體檢報告出來,你就將她安安全全,完完好好,不驚動任何人的帶到我安排給你的接頭處……小孟?!?/br> 陳家樹問他。 “這件事,你能做到嗎?” * 好不容易打消了埃因可怕的“煮飯洗衣打地鋪照顧紀老師”的想法,把特意從外省趕來的編輯又趕回去的紀詢,再度回到了病房里。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回來的紀詢總覺得霍染因躺著的姿勢舒展了一些,他再拿手去親昵地碰碰對方的臉和發,對方也沒有直接躲過,而是漫不經心地睇睇他。 “今天太陽還不錯?!?/br> “確實還不錯?!奔o詢望望天。 “要一起出去透透氣嗎?”霍染因問。 透氣有什么不可以的,正好今天行動了利索了點,不用再拄拐,紀詢欣然答應:“好啊,我推你?!?/br> 他們去護士臺找護士小姐要了個簡便的移動擔架床,紀詢再幫助霍染因挪個床鋪,而后蓋好被子,再出病房,上了電梯,進入花園里。 下午三點的陽光正正好,穿過醫院花廊的木柵格頂棚,一道一道打在霍染因的被子上。當微涼的風和暖和的光共同作用在肌膚上的時候,那種一時開闊一時愜意的感覺,是室內的暖氣和窗戶絕對沒有辦法比擬的。 趴在床上的霍染因盯了枕邊的太陽光一會,目光稍稍上抬,看見搖擺的病號服。 是紀詢身上的病號服。 紀詢要推病床,距離他距離得近,衣服的下擺總是蹭到他的枕頭上,一搖一晃,蕩來擺去,和主人保持同一頻率。 “……重傷號?!被羧疽虻吐曊f。 “嗯,兩個重傷號?!奔o詢耳朵尖,聽見了,安慰霍染因,“別怕,你抬頭看看,周圍哪一個不是重癥患者?” “不用看他們?!被羧疽驊械锰а?,就算傷得實在不方便,他也沒有丟掉基本的觀察能力,“他們都在看我們?!?/br> “嗯嗯,看我們恩愛?!?/br> “……”霍染因低哼,“嘚瑟?!?/br> 他遮了遮嘴角,遮去嘴角一晃而過的笑意。 紀詢說的沒有錯。離花園最近的是腫瘤科,這兒散步的,不少是重癥患者。 醫院總是蒼老和暮氣的,盡管護士小姐說近些年癌癥患病率逐年年輕,這里大部分的病人還是以老人居多。 老人們的陪護,一部分是看上去中年的女兒或者媳婦,另一部分是年齡相近的老來夫妻,枯黃的手與手交疊,斑駁的發與發相依。 這些老人大多精神狀態要好于護工照料,或者索性自己單獨呆著的。 那些孤獨的老人,即使陽光也沒有辦法驅散籠罩在他們身上的淡淡陰霾。 假使人是一株木頭,他們已經到了隔得遠遠的,都能看清木頭上的腐朽蟲蛀的地步。 人的腐朽是不可逆的。 失去了生機,只能一步步踏入枯槁死亡,這個階段里,老天所能施與的最大慈悲,也只是讓愛他的和他愛的人,陪伴他走完最后一段路。 紀詢推動霍染因的時候,路過了一對很像他們的老夫老妻,丈夫躺在病床上,妻子推著丈夫一路前行。 這對老夫妻正在說話,紀詢和霍染因也聽了一耳朵。 丈夫癌癥,要做手術了,這種年齡的老人做手術,很危險,很可能打了麻藥下去,就再也醒不來了。妻子握著丈夫蒼老的手,給丈夫梳理花白稀疏的頭發,她叫著丈夫的小名,對丈夫說,放心,我已經央求了醫生,手術的時候我也會進去,你在簾子里做手術,我在簾子外握著你的手,你一生都沒有丟開我,老了老了,我也絕對不會丟開你…… 他們沒有在老夫妻身旁停留,這種夫妻兩的溫馨時刻,不需要旁人插入。 紀詢一直推著霍染因,到了花園的一角。 這里有片冬日里難得的樹蔭,遠遠還能看見水池,水池被打理得不差,大冬天里,錦鯉還在騰騰游動。 陽光照到了霍染因的臉。 紀詢揚手摘下片葉子,擋住射向霍染因眼睛的光。 “之前在新聞上看過類似的事情?!?/br> 霍染因愣了下,旋即意識到紀詢在說剛才的老夫妻。 “看的時候覺得是很制式的感動?,F在想想,覺得制式,也許只是因為我從來沒有陷入那種境地。無論同樣的悲歡在這世界上重復過多少遍,其本身的悲歡都不會因之而削弱?;羧疽颉?/br> “我在?!?/br> “沒什么。就是……” 那片遮陽的葉子,落到眼睛上。 紀詢隔著葉子,吻了霍染因的眼。 “想常常和你一起曬太陽?!?/br> 淺淺的一吻結束,紀詢剛直起身,手就被霍染因抓住了。 霍染因想要扣住紀詢的五指,但紀詢的手還被紗布給纏著,他試了幾個角度,都扣不進去,最后放棄了,干脆捏著紀詢的“豬蹄”一角。 “干嘛?”紀詢有點奇怪。這姿勢也不是很舒服啊。 “沒干嘛?!被羧疽?,“貼不了身體,就想和你貼貼手指,親昵親昵,可惜依然貼不上?!?/br> 說完霍染因就笑了。 這天的最后,他們曬完太陽回到病房的一路上,霍染因都揪住紀詢的手,是不宣之于口的光明正大。 他的掌心里還藏著片凝碧綠葉。 那枚被吻過的心事。 第一六一章 血淋淋的腐朽尸骸,叮當響的惡俗銅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