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之誠 第138節
“我沒有聞到……”他訝然看我一眼,“你的鼻子真靈?!?/br> 這下總不是所有事情都他來辦了。我心中升起了淡淡的自得,然而下一刻,我又聽見他說: “剛才于小雨衣袖被拉起來的時候,我看見她手上有傷疤?!?/br> 他微微瞇著眼,像是在回憶那驚鴻一瞥見到的景象。 “有密集的刀割傷,不太深,還有煙疤,于小雨家里除了老人沒有其他人,這些傷痕看著像是自殘留下的痕跡。于小雨會不會有抑郁癥?……你在聽我說話嗎?你怎么生氣了?” 我臭著臉,不想理他。 然而他還是硬拖著我去一家漢堡店,說是辛苦我跟了一路,要請我吃晚飯。我們在店里坐下,他點了兩個漢堡,給我一個。 接著,又有無窮的問題從他嘴里冒出來: “為什么a班全體同學都不喜歡許詩謹?許詩謹一直是e班的同學吧,怎么會和a班發生沖突?” 這件事……說來有些話長。 高二開學時候,我們去景區秋游了一次,這次就出了意外。 a班的甄歡,跳水庫,淹死了。 是自殺。 此前a班里,一直有人風傳她和暑假新來教a班的化學老師不明不白,這位化學老師年紀輕輕,高大帥氣,風趣幽默,是個招學生喜歡的老師。甄歡確實和這位老師走得挺近,惹來了不少閑言碎語。 言語殺人,不外如是。 人死了,事情鬧大了,老師們立刻開始排查現場,尋找目擊者。 后來找到兩個人,一個是a班的目擊者,一個是e班的目擊者。 a班的目擊者主動站出來,說是見到甄歡往水庫走去,還叫了對方兩聲,但對方沒有回應她,然后她就走了,走的時候看到一頂紅帽子。 當日秋游,不同的班級戴著不同的帽子。 a班是黃帽子,e班是紅帽子。 她看見的紅帽子,毫無疑問是e班的同學。 老師們再度排查詢問,許詩謹站了出來,承認自己看見甄歡跳水自殺。 當她站出來的時候,a班的學生嘩然了,因為許詩謹是曾經是校游泳隊的候補。 一位會游泳的同學目睹了另一位同學溺水身亡,卻不曾下水試圖救援,或高聲喊人過來救援,總讓人感覺有些怪異。 一些激進的a班學生,甚至指責許詩謹見死不救,故意害人。 在面對這些污蔑的時候,哪怕再平凡的女生,也得據理力爭。 許詩謹反問他們:“我和甄歡無冤無仇,為什么要害她?” a班的學生們被問住了。但很快,他們找到理由:“因為甄歡搶走了你的演出名額?!?/br> 琴大附中是個很注重學生素質教育的學校,學校里組織了不少社團,也積極和外界建立聯系,讓這些社團的學生能夠出外表演比賽交流。 許詩謹除了參加校游泳隊外,還報名了鋼琴社,最近鋼琴社有一次外出表演的機會,要彈德沃夏克的《幽默曲》,許詩謹苦練了很久;但是因為甄歡彈得更好,所以哪怕甄歡實際上不算鋼琴社的成員,最后這個表演名額還是給了甄歡。 許詩謹一開始還辯解了兩回自己根本沒有因為這種小事心生怨憤,但是a班的學生根本不信。并不叫人奇怪,同樣的事物在不同的人眼里本來就是不同的。 大家只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東西。 許詩謹后來似乎也明白了,放棄辯解,她似乎終于弄清楚了,自己在這一刻,已經和整個a班站在了對立面。 總要有人為甄歡的死負責。 如果不是“許詩謹見死不救”,那不就是“a班流言殺人”? 她向老師和前來調查的警察申明: “我雖然會游泳,但沒有受過專業訓練,下水救個一心自殺的人,別說救不救的上來,萬一我也被她拖下水,淹死了呢?” “為什么不叫人?”老師問她。 “我被嚇到了,等我想到要叫人的時候,你們已經趕過來了?!痹S詩謹回答。 事情就這樣過去了,但從這件事以后,a班擰成了一股繩,集體看許詩謹不順眼。 許詩謹與蔣婕最初的口角,也源自于此。 霍染因是a班的學生,常憂霍染因之憂,想霍染因之想的蔣婕,看不得霍染因煩惱,就想讓許詩謹過去a班道歉。 只是被許詩謹否定了。 由此,兩人的沖突日漸劇烈,直到今天。 故事都講完了,我也該回去了,回去之前,我看著他,他像是能讀懂我的內心,笑彎了眼,朝我揮手: “放心吧,我會在這里呆幾天,直到這個案子破了再走。怎么樣,查案有趣吧?我明天再去你學校找你!” 我沒有回答,一路走回了我的住所。 房子里燈火通明,阿姨坐在客廳看電視,叔叔呆在臥房玩電腦,他——霍染因,今天難得的沒有呆在房間里,而是坐在客廳,和阿姨一起看電視。 我進來的時候,他們的目光都轉過來。 阿姨埋怨:“怎么這么遲,不回來吃飯也不提前說一聲,多煮的飯菜都浪費了?!?/br> 霍染因笑著看我,他的眼睛在燈下閃爍著不懷好意的光:“可能是出去玩了吧?!?/br> 阿姨說:“小霍啊,高二了,要好好讀書?!?/br> “媽,”“霍染因”說,“放心吧,他會的,他又不像我,自覺的很,是不是?你還是多關心我吧,我上學期又失誤,沒考上a班,只能讓他呆在e班了?!?/br> 阿姨急了:“你這孩子還敢說!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一到重要的考試,就考不出成績來呢?現在還能救,等到高考的時候,看你怎么辦!” “霍染因”:“放心吧媽,我會吸取教訓的,下次不會再這樣,尤其是高考的時候……” 他又對我笑了笑。 電視里的畫面暗下來,那種如同蟲子一樣的陰影,便在他臉上扭動拱爬。 他當然會吸取教訓,他當然不會在高考的時候犯同樣的錯誤。 因為他本來就是故意考砸的。 我回到房間。 逼仄的空間里,高高大大的柜子自四面俯瞰著我,壓迫而來。 我上床,拿出小桌子,取出作業本。 我在封面寫有“周召南”三個字的作業本里,寫下霍染因這一名字。 我的名字。 我的,被我表哥,周召南,借用過去的名字。 琴大附中的a班,是尖子班,花錢也不能進去的班級,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阿姨和尖子班的班主任是很要好的朋友,于是為自己中考成績因感冒發揮失常差幾分沒能進附中的兒子,買了張入場券。 一張移花接木的入場券。 他拿走我的名字,拿走我能入a班的成績。 我擁有他的名字,走入屬于他的班級,e班,一個多是分數差幾分,交了擇校費進來的班級。 這是我自己同意的,阿姨和班主任再是朋友,如果我不愿意,班主任也不敢做這種事情,是我答應了阿姨。 中考結束,分班之后,阿姨急得幾天幾夜沒有睡著,最后過來求我,說周召南自制力不足,如果跑去差班被不三不四的學生影響,這輩子都沒有救了,讓我一定救表哥一命。 她差點向我下跪。 我很難拒絕。 自從父母離世之后,我就一直跟著阿姨叔叔生活,我父母雖有不少錢,但都托管在基金里,要我成年后才能取用,照顧我是件費力不討好的事,家境好一些的親戚們都在踢皮球,只有他們最后收留了我,從小學一路到初中畢業。他們也沒有虐待我,我畢竟不能看著阿姨向我下跪。 于是我答應了。 阿姨喜出望外,向我連聲保證,表哥進入a班后,一定會努力學習,我也在e班用功,這樣高一期末考結束后,我和表哥都能在a班上課,皆大歡喜。 可惜入了學以后,“霍染因”總沒有依照她的想法來。 “霍染因”確實努力學習了,成績也顯著的提高了,但與之相對的,是他屢屢來找我麻煩,我初時不太了解,后來也想明白了。 阿姨求我的時候,他躲在屋子里偷看。 阿姨要跪下的樣子,仿佛是他要跪下的樣子。 阿姨說他“沒有自制力”,似乎在說他“就是不如我”。 仇恨就這樣栽入原本就因為中考成績而郁郁的他的心中,繼而讓他做了那一件事——在高一期末考的時候,特意考砸,讓“霍染因”這個名字,掉入e班。 而我,“周召南”,在高一的期末,考入了a班。 考試成績出來之后,阿姨有些為難的樣子,但還是說了:“你們都大了,馬上就要領身份證了,一直互換名字也不像樣,萬一被舉報,我的好姐妹會丟工作的,所以你們還是換回自己的名字,小霍,你多多努力,你很聰明,沒有老師教都能考得這么好……” 周召南終于到了a班,霍染因終于回了e班。 分班名錄張貼出來的那天,我看見他,他意氣風發,笑著對我打招呼。 而他險惡的眼神,在嘲弄地說: 真人假人,各歸正位。 …… 后來高二開學,叫了一學期“周召南”這個名字的同學們,依然將我叫做周召南,包括老師,唯一改變的,可能就是檔案上輕輕的一筆。 但是49個學生,密密麻麻的名字,誰又會去特意看不知藏在哪個角落的霍染因? 名字被取走了一段時間,仿佛身體里缺失了一塊地方。 哪怕再將名字拿回來,那塊地方依然空缺著,導致和它相連的其余區域也跟著扭曲變樣,導致我胸中的野獸,嗅出了掙脫牢籠的空隙…… 我為自己心中涌動的殺意找了很多理由,這些理由似乎也完全足以讓我畢生憎恨他。 但我每每憎恨他,心中默念的,手下寫出的,都是“霍染因”。 高二能夠重制胸卡,在制作的時候,鬼使神差,我依然寫下“周召南”的名字,這似乎也預示著什么。 我停了筆。 紅色的“霍染因”三個字,寫滿我的本子。 一筆一劃,紅得醒目,紅得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