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之誠 第136節
她沒有真跳。 學校里的所有人,都知道遺書不過是她要挾的手段,她當然不會真跳。 可是害怕出事的教導主任只能和她商量,問她愿不愿意調去a班。 a班,是學校里連花錢都進不去的尖子班,只有每學年的成績排名前五十才能在里面讀,一旦考試成績落后,就會掉到普通班,空出來的位置則由成績好的人頂替。許詩謹通過這一封封遺書甚至換到了連蔣婕當部長的爸爸都沒能做到的事。 聽到從年級辦公室傳來的這個消息,蔣婕氣得在教室里嚎啕大哭。 而在最后一封遺書之后,到現在,許詩謹已經有一周沒有出現在學校了。 “喂——” 我回神,看見他猛然湊近的臉和手。 我一下打開他的手。 我反應過激了,但他沒有生氣,只是一笑,還和聲安撫我: “不要反應這么大,我沒有想傷害你,你的臉破皮了,我給你貼個創可貼,嘍?!?/br> 他向我展示手里頭的貓爪創可貼。 我盯著貓爪。 為什么一個大男人,會用這種不正經的創可貼? 我試圖抗拒,但很快意識到彼此體力懸殊,抗拒不了,他的手掌撐著我的后腦勺,另一只手捏著創可貼湊過來,力道很輕地貼在我臉上,還對著我的臉吹了口氣。 “好了,不痛了?!?/br> 我破了皮的臉被迫貼上貓爪,而他也拿了新的創可貼,纏上自己破皮流血的指關節。 接著他說:“你剛才在想坐在這里的同學嗎?不要只想,也和我說說。會在礦泉水里投毒的人,一般是對整個班級或者班級里頭特定的人厭惡甚至仇恨,而這種厭惡和仇恨更多的會出現在老被欺負的人身上?!?/br> “所以你,周同學?!彼f,“是嫌疑人之一。等被投毒的這些學生回過神來,發現你在周末形跡可疑地出現在學校里,他們甚至會在情緒激動之下,不問證據而直接會把你打成嫌犯。孩子的惡意有時是很可怕的?!?/br> “你必須需要洗刷嫌疑——你也想找出真兇。而我可以幫你?!?/br> 他微微翹起嘴角,手指點在額角。 窗外的陽光在他指尖染上一點金。 “我的腦袋,”他笑容不羈,“超好用?!?/br> 第一一八章 每個人微不足道的惡意,匯合聚斂,成山成海,把受害者壓垮淹沒。 我選擇將許詩謹的事情,告訴他。 我仔細想過,在我因為好奇而選擇了和投毒者幾乎相似的行為模式后,我確實需要一個足夠聰明的幫手,他要帶著公平的視角,站在教室以外,觀察班級上的每一個人,包括我。 而這一點,我是無法做到的。 盡管我對蔣婕等人沒有殺心,但憤怒本就是一張偏振片,讓她們的形象在我的腦海中發生我本身無法察覺的變化。 這不夠公平。 對于真相,失之毫厘,謬以千里。 他聽完了,饒有興趣問:“那些遺書里有什么內容?你說說,我想聽聽?!?/br> 他的口吻像是我應該記得似的。 我確實記得,不過我的記憶能力不算頂好,只能保證大概復述清楚,不能保證字句完全一致,我提前把注意事項告訴他,他“哦”了一聲,還有點失望的樣子。 “仿佛你聽過一遍就能完全背下來似的?!蔽掖塘怂痪?。 “我確實能?!彼p輕松松說,“聽了一遍可以背下來,看了一遍也能背下來,要來玩個背書游戲嗎?” 他還打開著許詩謹的桌肚,隨手從中拿了一本書,讓我說個頁數他看十秒鐘。 “……” 我并不想玩這種大概率會被秀的無聊游戲,干巴巴拒絕了他。他唉聲嘆氣,像是滿心期待上臺去領獎結果被告知主辦方決定取消頒獎儀式般失落……好像是我欺負了他。 和他在一起太容易分神了,我把話題扯回正軌,努力回憶許詩謹遺書里的內容。 許詩謹的遺書一共六封,第一封遺書很簡單,主要控訴蔣婕的張狂暴力。 第二封是她被孤立后選擇離家出走時留的,主要控訴了校方的不作為。 第三封寫在她走了兩天回到學校時留的,借景寫情、以情喻景。正因為這封她寫的頭頭是道,跟語文課堂上老師教寫作文的范本一樣,傳閱的同學都認為許詩謹的遺書不夠真情實感。 我按照順序念道第三封:“昨天中午校園里的放著胡彥斌的《訣別詩》,歌詞里的‘訣別詩兩三行誰來為我黃泉路上唱’就是我內心的寫照……” “有個問題?!彼f,“她剛離家出走回來,怎么會知道昨天學校里的事?!?/br> 我微微一怔。 不等我回答,他又自言自語:“哈,簡單,因為校園里有她的眼線??!所以雖然沒來,但對學校里的動靜了如指掌。她有什么很好的朋友嗎?” ——有。 許詩謹有個很好的朋友。 她叫于小雨。 于小雨身上發生的故事其實有些復雜,我微微猶豫后,決定從頭到尾告訴他。 于小雨是高二開學以后,才轉來e班的。 她原本是a班的學生,但因為高一下學期發生的一些事情,成績大受印象,從六百多分直接掉到了四百分多,也就是在高一末的分班考試后,分到了e班。 高一下學期的時候,學校里體育班的學生突發奇想,想出了個餿主意。 他們寫了封沒有抬頭的情書,交給體育考試中跑步最后一名的同伴,讓同伴在放學后,把情書隨便遞給一個放學走出教學樓的女同學,這是一次“賽后懲罰”,是一次“大冒險”,也是一次“隨機的玩笑”。 但對于被選中的女孩子而言,大約就是一次隨機的噩夢吧。 于小雨收到了這封信。 她本人與名字一樣,是個很文靜近視眼的女孩子,日常戴著一副圓眼鏡,盡管收到了完全不認識的男生的情書,還是認認真真地回信了,感謝并拒絕了這位男孩子的喜歡,并勸說男孩子好好讀書。 想當然,這封回絕信在體育班里被公開了。 體育班里的大家先是嘲笑那位遞情書的同伴,說他沒有魅力,遞情書的同伴惱羞成怒,就跑到于小雨面前,對她說“這不過是個打賭,你也不看看你自己的樣子,丑丫頭,誰會喜歡你??!” 而這也僅僅是個開始。 體育班的學生,身體足夠躁動,學校足夠無聊,于是一點點小事都能讓他們顛來倒去地折騰。體育班在學校的自行車棚旁,每回學生去拿自行車,必然都會經過體育班班級,于小雨正好是騎自行車上下學,她每每經過體育班,體育班就集體起哄,有時候讓她接受張洋——那個給她遞情書的人;有時候又直接叫她“丑丫頭”,讓她照照鏡子;還有時候,會把她回絕信件里的字句,陰陽怪氣萬般嘲笑地念出來。 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于小雨的成績一落千丈,直接掉到了e班。 “她是尖子班的學生吧,沒有把這些事情告訴老師嗎?”他突然打斷我的敘述。 “沒有?!蔽艺f。 “為什么?”他再問。 “不知道?!?/br> 我淡淡回應,我確實不知道。我知道于小雨的事情,是因為于小雨的事情作為八卦曾廣泛流傳。至于于小雨的內心,我并沒有花精神去思考,我甚至控制不住明白不了我自己的心。 我的冷漠應該很礙眼吧。 我和于小雨,同樣是暴力行為的受害者,但我的這個受害者完全不關心另外一個受害者,這大概是可憐之人必有其可恨之處。 他等著他發問,然而他什么也沒說,只示意我繼續。 “后來,于小雨來到了e班……” 于小雨來到e班后,處境似乎也沒有變好。體育班還在原來的老地方,沒有動,于小雨依然要每天去自行車棚取車;而e班的同學,因為有個從a班來的尖子生,多少有些激動和興奮,并且希望抄于小雨的作業。 于小雨似乎沒有見過這樣的陣仗,她拒絕了,說作業還是自己做的好。 她是后邊來到e班的,沒有熟悉的人,成績看上去也不怎么樣,班主任只將她隨意地安排在教室的尾巴,臨近垃圾桶的沒人的角落。 坐得越偏,離班級里的人似乎也越遠。 a班來的人,e班原本的人,這像是楚河漢界一般分明。 班級里的人,覺得于小雨眼高于頂,看不起e班,從來不和e班的人交談。 他們開始排擠于小雨。 先是一些嘲諷哂笑,冷言冷語,看于小雨沒有反應后,暴力理所當然的升級了。 沉默和退讓不會讓暴力消弭,沉默和退讓是暴力最熱愛的溫床。 “接下去發生了什么事?”他突然問。 因為在說到這里的時候,我停住了。 我之所以停住,是因為接下去的這件事其實和我有一些關系……人在描述到自己事情的時候,多少都會有些遲疑。 遲疑片刻,我接著開口,并立持中立,不因為自己而添加任何情感。 “班級里的人,在黑板上寫下周召南和于小雨的名字,并在這兩個名字中間畫愛心?!?/br> 他呆了下。 “啊,你和于小雨是男女朋友,偷偷談戀愛,被他們發現了?” “不是?!蔽曳裾J,“是他們惡意的玩笑。我和于小雨都被欺負,負負得正,不是正好嗎?” 我從他眼里看見了蒙圈,而后是慢慢浮起的尷尬。他在替我感覺尷尬。他可真容易共情。我接著描述。 那天我走進教室,全班哄笑。 我很久沒有遇到這種待遇了,我看著班級里大笑的人,和唯一趴在桌子上,臉埋在胳膊里的于小雨,我還看見了黑板,黑板上我和她的名字與愛心。 我站著,沒有動。 惡意在聚斂。 每個人微不足道的惡意,匯合聚斂,成山成海,把受害者壓垮淹沒。 而他們永遠只以為,“我只是笑笑?!?/br> 接著忽然有人站起來了,是坐在后排的許詩謹。 許詩謹沖到講臺上,拿粉筆擦掉了黑板上的名字,她擦完以后,將黑板擦狠狠甩在地上,大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