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之誠 第135節
他向我伸出手。 長長的手指,指甲修得短短的,指腹帶著繭,是訓練后留下的繭。我看見他指關節處有點破皮,應該是剛才打人留下的傷痕吧。 “紀詢,警察,負責偵辦琴大附中投毒案?!?/br> “……” “怎么又不說話了?”他困擾似地嘆氣,“和你交流有點費勁啊周同學,你們都高二了,應該明白公民有配合警方調查的義務吧?” “騙人?!蔽依涞f。我認識了他的聰明,他卻以為我是傻子? “我騙你什么了?” “你不是警察?!?/br> “看來還是得給你看看我的警官證……” “你沒有警官證,也不用去學校后巷做假證的店做一本五塊錢的拿給我看,假扮人民警察犯法。學校的老師更不可能在事情還未明朗且沒有鬧出大亂子前主動報警,把事情弄到人盡皆知風雨滿城。他們要維護學校的名譽。所以他們先行保留證據——拿走礦泉水桶和機器。他們應該拿著礦泉水桶中殘留的液體去實驗室檢驗;附中沒有做毒理的實驗室,他們也許——不,一定。他們一定拿到琴大去檢查了。你是在琴大知道這件事的?!?/br> 我一口氣說完。我好久沒有說這么一長串話了。 我看見了他眼中的驚訝。 不過他立刻說:“周同學,你的分析有點道理,不過你要不要再思考一下:如果我不是警察,沒看過學生的資料,我是怎么在一見面的時候,就知道你的名字的?” “……”我稍微卡殼。 我心里明白,他決不是警察,但確實,他是怎么知道‘周召南’的? 這個疑惑在我不經意低頭的時候得到了解答。 掛在我胸口上的學生卡不見了,應該是在剛才被蔣婕等人追打的時候掉落的,而后被—— “行了,告訴你吧,我撿到了你的學生卡?!?/br> 他的聲音突然響起來,他看見了我的動作,所以搶在我的思維前把結果揭露。他的腦子確實轉得很快。 伴著他的聲音,一樣東西從前方拋來,我接住,是我的學生卡。 卡上證件照正對著我的臉。 黑沉沉的頭發蓋住我的半張臉,遮住我的一雙眼。 但是那雙陰沉眼睛的目光,就算是厚厚的頭發也遮不干凈,我能感覺到這雙眼睛,正藏在頭發底下窺視著我心中的野獸。 我厭惡這張學生卡上的一切。 我將其正面朝下,重新別回衣領。 這時候,他已經用一張公交卡打開了教室的門,我說過,教室的門很簡單,一張塑料卡片就能輕易撬開。他拿出公交卡的時候,我瞟了一眼,是首都的卡。 我還是覺得他是大學生,莫非他在首都上學? 但依然有解釋不通之處,在首都上學的大學生,怎么會在上課的時間里跑來琴市? 他開了教室的門,走了進去,站在講臺的位置,微微屈膝到和桌子差不多高,再瞇著眼睛看桌面。而后他指出兩張桌子。 第一排第三張桌子。 第六排第四張桌子。 他問:“這兩張桌子是怎么回事?” 這兩張桌子,前一張桌子屬于許詩謹,后一張屬于我。 他繼續解釋,解釋自己選出這兩張桌子的理由:“第一排的這張桌子,表面收拾得很干凈,上邊灰塵很多,可以看出來有幾天沒有人用過了。這么好的位置,不可能空置。所以唯一的答案就是原本坐在這里上課的學生出了某些意外,這幾天都沒有來上課;后面一張桌子呢,很干凈,不久前才被拖去水池處徹底刷洗了一遍吧?!?/br> 他說完,我沒有回答,他似乎也不全指望著我的回答。 他自己坐到了第一排的桌子前,打開桌蓋。 “咻——” 拳頭閃電般從桌肚里竄出來。 但沒有竄到他的臉上,雖然是很突然的一件事,但他神經敏銳,動作敏捷,拿手擋在面前,接住了自桌肚里彈出來的拳頭。 “哇——” 他叫道,不止因為惡作劇的彈簧拳頭,還有出現在桌肚里的蛇、蜈蚣、昆蟲,這類很惡心的塑料模型。 當然,都是蔣婕和她的狗腿們放下去的。 “看來這位學生離校不上課的原因出來了?!彼f,“遭受到了很明顯的校園暴力,像你一樣。后邊那個洗得很干凈的桌子,不會是你的書桌吧?” 我不置一詞。 反正他都猜中了。 他沒有追問書桌的事情,而是開始把彈簧拳頭,各種昆蟲塑料模型都拿出來了。 “干什么?”我問。 “把它們都丟掉啊?!彼卮鸬睦硭斎?,“我沒看見就算了,我都看見了,還放著它們來戳你們的小心肝嗎?” 說許詩謹就說許詩謹,為什么又要帶我。 我稍稍不悅。 “來吧,”他說,“和我說說坐在這邊的這位同學的故事。你們是同班,應該多少知道一點吧?!?/br> 我不想說。 然而大腦里有太多活躍的腦細胞的話,只要一兩個關鍵詞,就能聯想起很多的東西。 許詩謹從上周一開始,就沒有出現在學校。 到了周三,她的父母來學校了,說女兒留下遺書,離家出走,現在行蹤不明,也許已經想不開尋了短見,要找蔣婕給自己女兒陪葬。 校方焦頭爛額。 許詩謹和蔣婕的梁子,始于她在有回和蔣婕說話時,頂撞了蔣婕。 從此蔣婕就看她不順眼,做些小動作欺負她。 在我的過往印象中,許詩謹是個沉默寡言、成績平平的女孩子,既不突出,也不落后,既不漂亮,也不丑陋,是個49人的班級里,39人的模樣。 這39人,男女不一,胖瘦不一,但一模一樣的平凡無奇,面目模糊。 旁人來看,我大約也是一樣的面目模糊,唯一的記憶點是“總被欺負渾身臟兮兮”吧。 大家下意識的認為她的反應也應該是這么平凡無奇,忍氣吞聲。然而那一回的許詩謹卻反擊了。 高二有跳繩比賽,每個學生都要出7塊錢購置跳繩,這筆錢由體育委員蔣婕點收并交給體育老師,作為統一購買跳繩費用。 但在蔣婕收齊費用之后,半個下課時間,她桌肚里的343塊錢,不見了。 當時還沒有上課,蔣婕讓她的狗腿把教室的前后門統統關上,讓所有同學打開書包,她要挨個檢查眾人的書包。 第一個是我。 我沒有動,他們就自己翻,并很遺憾的發現翻不出錢來。 其余同學也許想著清者自清,都很主動地打開書包讓蔣婕看。唯一不打開書包的,是許詩謹。 許詩謹說:“你們這是侵犯了人身自由!你們沒有資格搜我的書包!” 2007年,人身自由是個新鮮詞匯。蔣婕是個校霸,在學校里只恨不能像螃蟹一樣行走,當然不會在意許詩謹的抗拒。何況只是半個下課時間,桌肚里好好的跳繩費就不翼而飛了,而下課里又沒有別班的同學過來,那么自然是班級里的內鬼干的。49個人里,48個人給查了,就剩最后一個,死活不給看,那么嫌疑自然聚焦在最后一人身上。 這種程度的推理,就算是只用肌rou上學的蔣婕,也能做出來。 在蔣婕喊人強硬搜身之前,上課鈴打響了,老師進來了,不止是老師,班主任也來了。我注意到,任課老師上課鈴還沒敲就到了,看門窗緊閉,就回年級辦公室把班主任找來。 班主任嚴厲喝止了教室里不成樣的打鬧,問清楚原委后,把許詩謹連同她的書包一起帶去了年級辦公室。她緊緊抱著書包,捂著口袋,和班主任出去了。 過了一會兒,許詩謹單獨回來了,依然是那副緊抱書包,捂著口袋的樣子。 有人忍不住問了句:“老師搜你身了嗎?” 許詩謹高高抬著頭:“老師也沒資格搜我的身!” 接著,她在教室里放下了書包,突然跑出教室,去了廁所。我們的教學樓,每層都有廁所,廁所靠近年段辦公室的方向。 蔣婕給她的狗腿使了個眼色,其中一個狗腿立刻跟著許詩謹出去了,不過一會,立刻回來,都不顧老師還在講臺上上課,就湊到蔣婕身旁說,說她看見許詩謹在廁所的垃圾桶里丟了個錢包,把錢包撿起來一看,里頭果然有343塊錢,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蔣婕這下炸了脾氣,立刻就扯著許詩謹去了班主任那里要給許詩謹定罪。 然后接下來的發展,就讓眾人大開眼界了。 許詩謹委屈直哭,說是蔣婕的狗腿陷害她,蔣婕一直就看她不順眼,現在甚至想污蔑她是小偷! 班主任也告訴蔣婕,說許詩謹之前在年段辦公室的時候已經讓她搜了身,身上沒有你收來的跳繩費。 于是鬧來鬧去的蔣婕,挨了處分,要寫檢討,還要當眾給許詩謹道歉。 我先是意外,后來想想,也就明白過來了。 這些多半是許詩謹故意的。許詩謹確實偷了跳繩費,并且早早就把錢包丟進了廁所的垃圾桶,而后做出一副錢還藏在身上的模樣不肯讓人搜書包,她算準蔣婕絕不肯吃虧的暴脾氣,一步步誘導蔣婕,到了如今蔣婕百口莫辯的局面。 此后事情沒有結束,反而越發不可收拾起來。 大姐大在一向看不起的許詩謹身上吃了這么個大虧,當然咽不下這口氣,于是針對許詩謹的報復程度直線上升,當天晚上放學,就讓狗腿堵了前后門,拿椅子砸許詩謹。 許詩謹也在第二天寫了遺書,還把自己的傷勢到處展示。 遺書全校傳閱。 同時許詩謹寫信給市教育局,實名舉報蔣婕父母濫用職權并舉報蔣婕本人在學校橫行霸道。這依然是個很新鮮的做法,因為她這封舉報信,從沒有出現在學校的蔣婕父母出來了,帶著女兒一起給許詩謹賠禮道歉,又賠償了許詩謹醫療費。 我聽說有好幾千塊錢。 后來,班主任把許詩謹的位置從蔣婕身旁調來了——她們本來坐得很近——將許詩謹調到第一排的第三桌,正正在老師眼皮子底下的位置。 事情鬧成這樣,也許蔣婕的父母也說了她,蔣婕確實收斂了一些,她不再在許詩謹身上留下明顯傷痕,但是別的惡作劇,比如在桌肚里放各種各樣的東西,就多了起來,并發動全班,孤立許詩謹。 可能用肌rou上學的人到了這種時候,也多少會用了點腦子吧。 但是論起用腦子、會鬧騰的程度,蔣婕實在及不上許詩謹。外表上看,蔣婕依然橫行霸道,依然逼得同學到寫遺書哭訴的程度。 但內里究竟誰賺誰虧,稍微有點腦子的人都知道。 這也許算是惡人自有惡人磨吧。 許詩謹并沒有因為階段性的勝利而停下步伐,她一封一封地寫遺書,每封遺書里的都變著花來鬧騰蔣婕連同老師。 可以說,蔣婕和班主任,全被她搞得神思恍惚,想要不管她,她還能拿著遺書,走上教學樓的天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