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之誠 第83節
看著無滋無味的礦泉水,紀詢在短暫沉默后來到了吧臺,在霍染因的視線中,拆開帶來的茶葉,給自己泡了杯奶茶。 霍染因倚在旁邊,看了半天,最后似笑非笑:“奶茶比酒好喝?” 紀詢嚴謹道:“人類需要糖分?!?/br> 他端起杯子,正要喝一口,另一只杯子伸過來了,霍染因端著雞尾酒杯,和他輕輕一碰。 啪。 輕輕的玻璃響后,霍染因抿一口酒。 他站在落地窗旁,橙紅色的雞尾酒像是窗外將落未落的太陽,倏爾,太陽落下了,可橙紅的光卻長久的停留在霍染因的臉上。 是雞尾酒的顏色。 霍染因皮膚冷白,喝酒容易上臉,但上得不嚴重,只是微微一點紅,像是有人用手沾了胭脂,在他臉頰上輕輕一抹。 “你之前說我適合這杯酒?!被羧疽蛘f著,他轉著酒杯,酒液在杯中輕輕旋著,旋出一個小小的漩渦,漩渦藏著吸力,吸引著紀詢的注意力,“現在呢?” “……現在,”紀詢的目光不得不從酒上,挪到霍染因的臉上,“當然也一樣?!?/br> 微笑浮現霍染因臉頰。 持著酒杯的微醺美人在贊許中露出滿意的笑容,他的背后是星夜,是廣闊的深藍色天空,也是城市,是深藍里次第亮起的燈火。 他投來一眼,眼波是慵懶的,也是放肆的,他的目光一寸寸掃過紀詢的周身,似乎要用目光將紀詢壓倒。這是一場明白的邀請,更是一次大膽的愛撫。 這很美,很有吸引力。 但不夠。 “如果我們只是在酒吧里認識,那隨便玩一玩沒什么?!奔o詢對霍染因直白說,“但現在我們都熟了,這些就另當別論了。彼此之間關系搞復雜了難以處理?!?/br> 窗邊的人頓一下,詫異地望過來,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 如果說剛才的美人是一幅畫,現在,畫中美人走入現實的世界。 “為什么會覺得上了床就是復雜關系?”霍染因說,不等紀詢回答,他輕笑一聲,自顧自接下去,“因為你骨子里覺得,上床是帶有感情的,這不是一個純粹的官能行為,而是一個情感行為,紀詢,別人只是想找你發泄,你卻想和別人談感情?!?/br> “不,這只是閾值不一致。一無所知時,對人的認知只是由長相構成;熟悉了,性格就取代了長相,成為認知里更重的那部分。刺激人的感官,就從長相變成了性格,后者想要達到上床的性沖動,還是有點難的,總得在某種特定情況下產生強烈的情緒刺激,今天晚上還差口氣?!奔o詢侃侃而談。 “性格相吸到了后來不還是談戀愛嗎?”霍染因從窗邊走過來了。 兩人之間,只隔著一個吧臺。 “那還是不太一樣的?!奔o詢糾正,“談戀愛是個長跑,我們是基于性格的瞬間刺激,這是個很微妙的中間值,要細細品味?!?/br> “矯情?!被羧疽蚝咝σ宦?,臉上的緋色和眼底的多情一起消褪。但他嘴角還保持著微微嘲諷的笑意,沒事的時候聽紀詢瞎侃還算有趣。桌子上,餃子的熱氣還在蒸騰,隱隱約約的新聞聯播的聲音順著風,從敞開的窗戶中溜進來。 霍染因伸手按下開關。 燈一閃,亮堂堂的光落了滿室,將最后一點曖昧的氛圍沖散。 “吃飯吧?!彼f,率先吃了幾口餃子。 紀詢神色自若,也跟著坐下,和霍染因一同共進晚餐。 但這時候,霍染因放在桌上的手機突然響了。 霍染因頓足片刻,前去接起電話。 “喂?” 他說了聲,而后,神色變得嚴肅且冰冷。 他掛了電話,穿起外套。 “辛永初那邊出了點事?!?/br> 趕在霍染因拿車鑰匙之前,紀詢上前:“喝了酒別開車,我送你去吧?!?/br> “不用了,一點小事。我去看一眼就回來,打車去打車回來就行?!被羧疽蛘f。 “年三十打車?”紀詢嘲笑,“還有,你是在鄙視我的智商嗎?真要是小事,能在年三十打電話給你,能讓你一刻不耽擱就出門?” 他說完了,得出結論: “辛永初死了?” “……” “啊,看來我猜中了。你不直說是怕我觸景生情嗎?” “都知道了還非要說出來?!被羧疽蛘f。 “因為我沒什么景好觸,也沒什么情好生?!奔o詢淡淡說,“走吧?!?/br> 霍染因的手在門把上停留片刻。 隨后,他們一起去了。 第六十九章 他的心被攪爛了。 辛永初自殺了,用罐裝可樂上頭的易拉環割喉而死。 可樂是他中午找獄警要的,說想喝,紅色的罐頭也喜氣,能沾點年味。因為辛永初一直很安分,平常不是靜坐冥思就是看書寫字,看守他的獄警就沒多想,畢竟到了年三十,一瓶可樂而已。 辛永初要了可樂,背對著攝像頭把易拉環在瓷磚縫里磨尖,藏在掌心里。年三十里,獄警比平常還多了兩個,他們拿著拷貝進來的去年春晚,在電視上放,犯人們吃完晚飯,也大多湊在小間的屏幕前跟著看。電視就一個頻道,獄警看什么,犯人看什么。 辛永初看到電視開始放了以后,就拿著那易拉環走到洗漱池的半擋板邊上,用力割斷了自己的氣管,也不知他怎么做的,愣是沒發出痛呼,等獄友發現了,人已經斷了氣,搶救不了了。 看守所里頭自殺自殘的事不少,但一般都是吞牙刷吞異物割腕之類的,幾年前有過一個用牙刷插氣管的死亡案例,此后看守所的牙刷也都特意換成柔軟圓頭弄不死人的。 辛永初這個死法是頭一回,易拉環那么小,足以想象,要以多堅決的意志,才能在這種綿長折磨的致死痛苦中一聲不吭。 * 紀詢和霍染因趕到現場時,尸體已經裝進裹尸袋運到了一旁,因為自殺的情形比較清晰,現場拍了照留檔后,就沒有保留,幾個獄警在那邊清理血跡。 血很多。 辛永初可能是割到了大動脈,擋板和地上全是,一桶又一桶的血水運出來,從兩人身旁運過,霍染因看見的時候往紀詢旁邊站了站,好像要隔開紀詢與血水。 紀詢覺得這一刻霍染因可能記錯了自己的ptsd。 他是尖銳恐懼,不是血液恐懼。 霍染因找到了當班獄警:“遺書呢?” 之所以在年三十還給霍染因打電話,是因為辛永初還留了一封遺書,放在他枕頭底下,疊得四四方方,很好找。 霍染因將其展開。 遺書不長,只有三行。紀詢站在旁邊,跟著看見了。 “硝酸銀造成了那么多困擾,對不起。 要是早點知道蔡警官就好了。 只能這樣贖罪了?!?/br> 看完遺書,紀詢又往裹尸袋看了一眼。 黃色的袋子,裝著個還是人形的物體,但他的精神已經隨著血液,自軀體中消散了,自世界里消散了。 辛永初死了。 霍染因收起信件,走到裹尸袋前,拉開袋子做最后的確認。 他就是這樣的人,有再完備的紙面檔案也不能放心,一定要親自看上一眼。 他看見了辛永初割得血rou模糊的脖頸。 他回頭望了紀詢一眼。 紀詢錯開霍染因的目光。下一瞬,他聽見拉鏈拉上的聲音,霍染因將裹尸袋重新拉起,對他說:“好了,我們回去吧?!?/br> 辛永初只有一個早就不聯系的母親,出于人道,他的尸體會被運回原籍然后在司法部門的幫助下火化,至于他母親愿不愿意為他下葬,那就不是警方能做主的事了。 當然這些大部分是看守所處理的,不關霍染因的事,他只需要對辛永初案負責。 他們要回去的時候,獄警處傳來sao亂,其中一個收拾血跡的獄警突然將拖把一摔,蹲在地上埋下頭,斷斷續續的聲音夾雜在哭腔里:“這什么個事??!我不想脫警服!” 他是將可樂遞給辛永初的那個獄警,也是辛永初的管教獄警。 近來年管得嚴,對于犯人在獄中出事嚴防死守,如果碰到有犯人自殺,分配到的管教獄警少說挨個大過,嚴重點,那身警服都不能再穿。 這是年三十,電視里還放著去年的春晚,春晚上的小品變著法子逗全國觀眾快樂,看所守里的犯人被逗笑了,只是笑聲含著,小著,他們拿好奇的,興味的眼看圍在一起的獄警,獄警們也圍著他們蹲下的同伴。 他們低聲安慰著同伴,但他們都是當班獄警,多多少少都得挨處分。 這些蒼白的安慰的言辭,越說到后邊,越沉默。 最后,在一片電視的歡笑聲中,蹲著的獄警再站起來,和其余獄警一起,繼續收拾現場。 紀詢和霍染因走出來,再度上了車。 街面上已經徹底沒人了,兩條寬敞的柏油馬路冷森森的,在明亮路燈的照耀下,通向一團漆黑的前路。 這兩年來,城市的春節都不讓放炮了,年味越發沒有,只有鋼筋水泥的大樓上,一盞盞亮堂的燈下的寂靜無聲。 “意外嗎?”霍染因說。 紀詢靜了幾秒,才意識到霍染因在說辛永初的事情。 “死的很痛苦?!奔o詢語氣很冷淡,答非所問。 霍染因把車內空調調高了些,又放起舒緩的車載音樂,他閉上眼,似乎也被這凄冷的街景弄得興致蕭索,他說:“他終究還是逃不過自己內心的道德法庭。蔡恒木的存在讓他的行為邏輯顯得如此可笑,于是本就強烈的道德感摧毀了他因為殺人而搖搖欲墜的內心世界?!?/br> 紀詢有些尖銳的諷刺道:“當他自殺時想不到會有獄警因他而掉工作,如果知道,想必他又不會選擇這樣死了。道德感又如何呢,事后情緒性的道德感無法挽回任何東西?!?/br> 霍染因在窗外映入的冷色里倏然睜眼,他沒有轉身,只是靜靜的通過那面后視鏡觀察著紀詢,他嘴上說著與眸中的探究毫不相關的話:“這種道德感會出現在練達章身上嗎?” 道德審判了辛永初,道德會將練達章一同審判嗎? 這個問題其實沒什么太大意義。 但紀詢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某種思緒,因而也變得沉默,他無意識的把一只手探到霍染因插車鑰匙的地方,在那里摸了摸,什么也沒摸到后又驚醒般收回手,將雙手都搭到方向盤上,雙目直視道路前方。 霍染因沒有錯過一絲細節,車載音響里的樂曲播了一首又一首,窗外的路燈在擋風玻璃上投下怪誕的光圈。 鑰匙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