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之誠 第41節
接著,胖乎乎的棉花糖一動,他才看見藏在棉花糖后的男人,紀詢。 “我就不太喜歡做選擇,我選擇困難癥,可我也活得好好的?!奔o詢拆霍染因的臺,“來吧,你們一人選一支,我吃剩下的那一支?!?/br> 這三支棉花糖,一支白色,一支藍色,還有一支粉紅色。 霍染因隨手拿了距離自己最近的粉紅色。 程正對著剩下的兩支棉花糖婉拒:“謝謝,我就不用了?!?/br> 紀詢:“程老師,你拿一支,就幫我解決一次選擇困難癥,舉手之勞既是日行一善,何樂而不為?當年你救下奚蕾,也不過是日行一善吧?!?/br> 那支藍色的棉花糖進入程正的手中。 紀詢拿著最后白色的,滿意一笑。他啊嗚一口,將蓬蓬的棉花球咬出個缺,一點金黃糖漬黏在他嘴角,他伸舌頭,舔舔掉: “你們繼續,我在隔壁椅子坐著,不打擾你們聊正經的了?!?/br> “這位作家,之前也是警官吧?”程正望著離去的紀詢,忽然說。 “從哪里看出來的?”霍染因沒有反駁。 “直覺,他看著不太正經,但就給人以有什么難事你都可以和他說說的感覺?!背陶?,“不過他也有點像我,總在逃避些什么?!?/br> “扯遠了?!被羧疽?。 “確實,扯遠了。我們要說什么來著?”程正抱歉笑笑,問霍染因,“人老了,念頭就雜了,很多話要說,又不知道從哪里開始說?!?/br> “奚蕾掌握了一個秘密,這個秘密是什么?”霍染因問。 “這個秘密……”程正如他所說,毫無隱瞞之意,他緩緩開口,娓娓說來,“是一個關于孩子的秘密,且事關唐景龍?!?/br> “蕾蕾很少和我說她與唐景龍的事情,我只能大概猜測,大約被唐景龍強迫,對于蕾蕾而言,是一件很羞恥的事情;后來她在這段關系中又拿了錢,于是事情就變得既羞恥,又骯臟。但蕾蕾并不想一直這樣下去,被動地等待著唐景龍厭倦,她一直在伺機行動?!?/br> 霍染因靜靜聽著。 奚蕾做出這種選擇并不稀奇,她的個性從出現在她身旁的那些人身上就足以窺見。 曾鵬吸毒,她讓曾鵬戒毒成功;夏幼晴想要自殺,最終也被她勸回來。 她身上有種堅韌不拔的品質,明明脆弱如同雜草,但迎風曝雨,也要將根須扎往更深的土地。 “她確實找到一個機會了?!背陶f。 那通夜半來自奚蕾的電話,程正還記得,記得清清楚楚。 * 那天他在睡夢中接起電話,電話里,奚蕾急劇的喘息聲像是一道噴薄而出的霧,霧織成網,將他剛剛清醒的神智籠入。 他聽見奚蕾說: “老師、老師,我拍到唐景龍殺嬰的證據了——” 然而他當時的反應多么冷靜——多么冷漠。他緩緩自床上坐起,拿起放在床頭的眼鏡,他對奚蕾說:“好,深呼吸,呼——吸,呼——吸。冷靜下來了嗎?你現在好好回憶,你是怎么拍到這份視頻的,你在拍攝途中,是否被人看見?” * “后來蕾蕾告訴我,她之所以能拍到這個,是因為唐景龍在一次和她鬼混的時間里,接了一通電話,唐景龍看到這個號碼很煩躁——而一般情況下,唐景龍是個和氣生財的生意人,不會對打來的電話這么煩躁的。她留了個心眼,說去洗澡,實際只是將浴室里的蓬頭打開,又偷偷地把浴室門開了條縫,就藏在門縫后頭,偷聽唐景龍講電話?!?/br> “她聽見……” * “萬老板,好歹是個孩子,生都生出來了,又不能塞回去,這不是你訂個奢侈品,不想拿就不拿的問題?!?/br> “萬老板,我知道你換了個老婆,所以想把和前老婆一起代孕出來的孩子也換掉。但孩子畢竟是無辜的?!?/br> “實在不行,送去福利院呢?多少積點陰德?!?/br> “……這不是錢的問題?!?/br> “……好,我知道了?!?/br> * “此后數天,蕾蕾一直關注唐景龍,甚至悄悄跟蹤。后來她終于撞見了那一幕,唐景龍在樓下的咖啡館里和人見面,那人跟唐景龍說?!@回事情也辦好了,孩子就在后備箱中,你要看一眼嗎?’唐景龍真的去看了一眼,他們打開了后備箱,蕾蕾拍到了……后備箱中,靜靜躺著個嬰兒,他裹在襁褓中,一動不動,嘴唇發烏,身體泛紫……他窒息死亡了?!?/br> “‘也’?”霍染因低語這個字。 “并不令人奇怪,對不對?”程正平靜說,“人生有一條界限,游走在界限邊沿的人,不會只跨線一次?!?/br> 他繼續敘述: “后備箱開了一瞬又合上,接著,唐景龍將錢交給對方……蕾蕾將這些全部都拍了下來,這就是她手中的秘密?!?/br> “拍下這些之后,她為什么不報警?”霍染因問。 “因為我對她說……唐景龍的背后還有其他人。貿然報警,會將她直接卷入危險之中?!背陶届o回答。 “唐景龍背后還有其他人?”霍染因眉梢微揚,如刀尖上挑,“是誰?” “這我就不知道了。這是我個人的猜測,但我想這并不是被害妄想癥也不是憑空捏造。唐景龍有器官捐獻機構的工作背景,他能調換器官的使用順序,能讓某個人暗中優先更換器官,這么個珍貴的人才,你覺得他會獨自流落在外嗎?” 程正說完一段,又回到奚蕾身上: “我勸她先離開寧市,避避風頭,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將證據交給警察。蕾蕾沒有采納我的建議。她說她答應了一個人,要每天陪她散步。她說唐景龍什么都沒有發現,她不會有危險。她說散步不是什么大事,但承諾是件大事;她說她陪伴的人是位孕婦,她有時抱著她,能聽見肚子里孩子的胎動聲……” “她和我說,她環抱著朋友的時候能聽到朋友腹中的胎動聲?!?/br> “像種子發芽的聲音,也像我們在她很小的時候,給她讀睡前故事的聲音?!?/br> “我想那時候,蕾蕾真的很高興?!背陶f,“我很擔憂蕾蕾的安全,但她真的很高興?!?/br> 他將這句話重復了兩遍。 “她救了一位想要自殺的孕婦,這位孕婦甚至還想殺死自己的孩子。我想這讓她想起了小山村,山村里的女人,乃至她mama。她救下了她,她就仿佛能夠改變過去這些她一直無能為力的事情?!?/br> “她留下來了。之后的事情,你們都知道?!?/br> 孩子們開始做cao了。 一群孩子呼啦啦地自幼兒園的教室里跑出來,在cao場上你推我擠站好隊列。 程正鏡片后的眼睛瞇起來,兩手曲肘放在膝蓋上,脖頸微微前傾,急切看著鐵絲網后的孩子,好像正從中尋找一絲熟悉的影子。 他沒有找到。 貪婪從他眼中褪去,他慢慢恢復靠著椅背的坐姿: “蕾蕾其實和她mama挺像的。她們都有顆舍己為人的心,都愿意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東西,付出太多,她們都沒有什么好的結果。愚蠢的善良注定燃燒自己,點亮他人?!?/br> “警察同志,你辦過不少案子吧,命案對你而言就像遇見下雨天一樣尋常,天天面對這些窮兇極惡的案子,你覺得是好人多,還是壞人多?” “城市漂亮嗎?”霍染因問。 “很漂亮?!背陶f。 “城市在好人與壞人眼中不一樣?!被羧疽?,“有的人看見美,有的人看見丑,只要他還心中還有一點善意,他就總能感覺到美的一部分。我做這份工作,是因為好人比壞人多億萬倍?!?/br> 程正看著藍天,看藍天下的cao場,看cao場上的孩子,和偶然落在孩子面前的一只鳥。 有孩子想要上前抓它,但被周圍更多的孩子制止了,它渾然不覺危險差點降臨,兀自趾高氣揚地蹦跶好幾下,一振翅,飛走了。 真自由,真好。 蕾蕾或許無法感覺到這份自由了。 但心荷她們,還有機會,雖然很難,還有機會。 “警官,”他在椅子上抻抻懶腰,“聊得也夠久了,孩子們都回去上課了。我也該走了,拿著這東西……” 程正舉起手中的藍色棉花糖。 “回警局里說要自首,會被當成去搞笑的嗎?” 那支棉花糖最后并沒有被帶到警察局里,霍染因看見程正在路上徘徊一會,正巧碰到一個不知因為什么,哇哇大哭的小女孩,小女孩的mama站在旁邊,氣急敗壞,數落不止,后來又心疼了,抱著小女孩連連安慰。 程正將棉花糖遞過去,不知說了什么,小女孩破涕為笑。 他在這里站了很久,一直微微笑著,直到母親帶著小女孩離開,直到吃著棉花糖頻頻回頭的小女孩也過了轉角再也看不見。 他還在這里站著。孩子的笑聲越來越遠。他眼中虛幻的影子卻越來越凝實。 是蕾蕾。 蕾蕾在前方奔跑,她梳起的馬尾辮子迎著太陽快活飛起,每一根發絲都牽著燦金色的光芒,他追著那影子去了。 他連聲說:“小心些,跑慢些,等等老師——” 他面前,警局藍色的徽章同樣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 霍染因再回到紀詢身邊的時候,拿在紀詢手中的白色棉花糖只剩下一點點了,簽子上頂著個白色毛線球,被他左轉右轉,轉成根魔法棒。 “這么放心,不親自把程正送回警局?不怕他晃你一個花槍,走過路口就逃跑?”紀詢將簽子沖向霍染因。 “他如果要跑,一開始就可以跑,沒必要說這么多?!被羧疽蛲撕笠徊?,面前的毛線球雖然還遠,但它毛茸茸的樣子,像下一秒就要沾上他的身體。 霍染因后退,紀詢得寸進尺,又把簽子往前遞一段,在霍染因面前招搖著,直到霍染因面上的忍耐隱隱龜裂,他才倏然一轉手,將簽子朝向自己,一口咬掉毛線球。 簽子被投入垃圾桶,紀詢拍拍手:“行了,事情完了,我可以回家睡覺了——雖說塵埃落定,但霍隊長,你還真相信我的話。你就有沒有想過……殺人的真是母親她們,程正才是替罪的那一個。畢竟這個故事里,人物視角換一下也成立,認為自己比婦女們更像壞人的程正無法忘記婦女們多年來的痛苦,也無法忍受自己的懦弱,他心中有了替罪的念頭,但遲遲沒有下定決心,只好等在哪里,等待一個人來幫幫他。而我昨天說的那些話,真的只是一個感人卻虛假的故事,我同情那些女人,于是杜撰了故事來說服你相信我,讓你推膽小不敢跨步的程正去頂罪?!?/br> “……紀詢,真真假假很好玩嗎?” 紀詢沒回答,他直起身,聳聳肩,神氣里透出這四個字:確實好玩。 “程正就是兇手?!被羧疽蛘f。 “但沒有證據啊——”紀詢拖長了聲音,說實話,霍染因的選擇令他意外,一貫強調以證據為結論的霍染因居然真的因為他說的一個故事直接來找程正,這中間的緣由令人細思,“做出了選擇的霍隊此刻只能逼迫自己相信程正就是兇手,你無法接受他不是而你卻推他認罪這個答案。說到底,你有選擇性的帶有偏見的認定程正是兇手……你認為,他更適合當壞人?!?/br> “紀詢,我做了選擇,你卻連選擇都不敢做?!被羧疽蛘Z調平靜,他反問,“你跟我說這些,不就是希望我做出選擇嗎?現在我做出了選擇,你又開始質疑我立場的正確性,紀詢,你不覺得你反復無常,非??尚??你是以什么立場質疑我的?” 他聲音忽地變輕,輕而殘酷。 “袁越真是最看得透你的人。你想回警局,卻不敢回來?!?/br> 紀詢感覺到自己牙齒酸了會兒,接著他意識到,是自己咬得太緊的緣故。 “這句話可不太討喜?!?/br> “真話一貫如此?!?/br> “就你會說話?”紀詢目光一垂,落到霍染因被紗布裹住的十指上,“那來說說霍隊長的雙手吧。人類和動物的一大區別就是人類能夠熟練使用各種工具,所以是什么讓霍隊長摒棄隨處可見的石塊、就穿在身上的衣服,要直接用血rou之軀和沙土較勁——是我們約炮不成,見面就杠的感情嗎?” “想當然不太可能。我來猜猜,哦,我知道了……”紀詢輕輕巧巧揭開謎底,“窒息?;絷犻L對窒息這件事,總是格外關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