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之誠 第26節
不止曾鵬,紀詢都在心中吹了聲口哨。 哇哦。 二支新隊長這份雷厲風行真不是蓋的。 而且這么不怕打草驚蛇,是因為他已經胸有成竹了? 曾鵬說什么做什么都不影響霍染因的判斷。他拿出手銬,將曾鵬兩手銬住,目光一寸寸環視這個簡陋的一居室:“毒就在你的屋子里。它藏在……” 這時,門突然被敲響了。 “叩?!?/br> “叩?!?/br> “叩?!?/br> 遲緩、凝滯、孤獨的敲門聲。 敲門聲讓室內幾人的活動都停下來,他們望著門,門外是未知的人。 須臾,霍染因對紀詢微微一擺下巴。 紀詢看出霍染因的意思,他和霍染因交換了位置,他看著曾鵬,霍染因來到了門后,他的手握上門把手,腕部微微用力,門把下壓…… “啪”一聲,門打開。 誰也沒想到的人出現在門口,那是個穿著樸素,戴方框眼鏡,佝僂著背的老人。 紀詢曾見過他一次,在奚蕾的葬禮上,他姓程,程老師。 門口處,面對面的霍染因和程老師都顯得意外。 程老師:“你們是……” 紀詢突然閃身向前,擋住曾鵬被拷上的手腕。他笑瞇瞇說:“程老師好,我們是曾鵬和奚蕾的朋友?!?/br> “你認識我?”程老師意外道。 “我在奚蕾的葬禮上看過你,我聽大家說,奚蕾的墓碑是你買的?!奔o詢說。 霍染因心頭一動。 他從門口退回曾鵬身旁,借著紀詢的遮擋,拿鑰匙開了曾鵬的手銬,將手銬從曾鵬手上拿掉,做這事的全程,曾鵬一語不發,非常配合,顯然是不想讓奚蕾的親屬見到自己狼狽的模樣。 這很好。 證明他還存有自尊廉恥。 紀詢上前兩步,在一眼掃過程老師,看見程老師手里提著的藥店袋子,里頭是跌打藥水、紗布這樣的外用藥品。 東西是給曾鵬的。 藥店是這條街上的藥店。 桌子上還有兩個一次性水杯。 曾鵬剛才之所以毫無防備地開門,是因為他以為外頭敲門的是程老師——他們來到之前,兩人在一起。 “蕾蕾,唉……”老人嘆了一口氣,臉上的皺紋更皺了。 “對了,還不知道程老師名字?”紀詢說,“程老師坐,藥是給曾鵬帶的吧,你怎么上曾鵬這來了,之前沒聽曾鵬提過認識你?!?/br> “我單名一個正。孩子你過來,我幫你上上藥?!背陶龥]有推辭,在沙發上坐下,先招呼了曾鵬,又對紀詢說,“這事說來話長,既然你們是他的朋友,那就和我一起勸勸他。人死事消,入土為安,怎么還能去掘墳盜墓呢?” “蕾蕾跟我說過,她想葬在寧市?!痹i悶頭說了一句,“我還在葬禮前就自拘留所里寫信給她父母說了,這是蕾蕾的想法,讓他們等我出來再辦葬禮,我會負責一切?!?/br> “……” 得。紀詢聽明白了。感情這兄弟之所以臉上掛彩行動不便,全是因為想在寧市給奚蕾辦葬禮安葬的目的沒達成,于是剛出拘留所,就緊趕慢趕趕往奚蕾老家,準備給奚蕾遷墳視線奚蕾生前的愿望。 還是個癡情種子。 程正面露無奈。他看上去像是個暮氣沉沉的老人,聳拉眉眼,溫吞平和:“我們都知道你對蕾蕾的心。蕾蕾有你這樣的男朋友,我們都為她高興。你打算實現蕾蕾的愿望挺好,但也要體諒蕾蕾家人的想法,她的家人也想自己能在就近的地方看見她,陪伴她。再說了,年輕人的想法不定性,蕾蕾過去是這個想法,但到了現在,你能說她一點都不想回到小鄉村……” 為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父母盡孝。 這些論調太熟悉,紀詢已經在心里替老師補全了后邊的話。 但老師說了出乎紀詢意料的話。 “看看她從小長大的村子,看看她熟悉的風景?” 曾鵬沒有回答。 沒人能回答。 能回答的人已長眠地底。 “都這樣了,接受吧。人各有命。蕾蕾是個好孩子,但這是她的命?!崩蠋焽@了一口悠長的氣,溫和的眼睛透過方框眼鏡,看向曾鵬,他撫著曾鵬的肩,“倒是你買的那套寫蕾蕾名字的房子,要收回來。那是個大錢,是你在這個城市安身立命的資本。你過好以后的日子,蕾蕾會高興的,她就是這樣替別人著想的性子?!?/br> 該說的話說完了,老師將藥自袋子中拿出來,替曾鵬包扎。 曾鵬的傷勢比外表看上去的要重一些,畢竟掘墳盜墓這件事,別說封閉的村子了,放到任何人身上,都接受不了。 紀詢看見霍染因望著程正的手,對方包扎手法挺專業的,給曾鵬涂藥油的時候,撩起了一截袖子,露出青筋遒勁的結實手腕。 這身材倒是不像外表展現的年邁體弱。 紀詢又往程正臉上看了一眼,老師依然暮氣深沉,那不是年齡的因素,也不是身體的因素。只是一個接受了現實,再沒有心氣的認命的人顯現出來的頹然疲倦。 包扎的時候,程正又問:“接下去你有什么打算?” “我打算走了?!痹咀岳蠋熯M來以后,就再沒有看紀詢與霍染因的曾鵬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忍不住偷偷瞟了兩人一眼,眼中有一絲哀求,“解決完蕾蕾的事情后,我就會離開這個城市。我回老家去,老家還有親戚朋友?!?/br> 紀詢保持沉默,霍染因也保持沉默。 既然一開始沒有讓手銬展露在老師眼前,那么這份曾鵬對上奚蕾親屬的體面,他們就會替他保留到底。 只有老師在說話:“既然你要離開寧市,就更不該執著將蕾蕾遷墳,你走了,遷來寧市的蕾蕾怎么辦?每年清明,誰來看她?你什么時候走?” 曾鵬低頭,他也不知道。 霍染因一反之前的寡言態度,接上話:“可能年后吧,畢竟快過年了,年前雜事多,總要整理清楚再說?!?/br> “如果你今年沒有人團圓,可以去村里過年,正好我們也把年貨辦齊了?!背陶?。 “程老師是什么時候辦的年貨?”霍染因又說話了,“我聽曾鵬說,奚蕾的葬禮是23號,你們是在23號之前買的年貨?!?/br> “是啊,18號的事情。那天正好把村里的羅漢松拉來寧市,賣給公司,換點過年的錢?!背陶f。 “18號就回去了嗎?寧市到奚蕾老家距離不短,當天來回很累吧?” “一趟四個小時的車程,又要賣羅漢松,又要置辦年貨,哪可能當天來回?!崩蠋熜χf,“村子里一年到頭,也沒什么來寧市的機會,大家就在寧市住了一天,19號晚上吃過晚飯再回去的。杏春路那里有一家飯店,便宜量大,我們一大批的人都在那里吃,吃了也就700多一點?!?/br> “唔?!被羧疽驊寺?。 紀詢能夠感覺到霍染因懷疑程正,他也覺得程正有嫌疑,這人是奚蕾的老師,為奚蕾買了墓碑,顯然對奚蕾有深刻的感情,存在充足的作案動機。除此之外,最值得玩味的是,在霍染因未曾亮明警察身份的情況下,霍染因咄咄逼人的詢問態度居然沒有引發程正的排斥,可能當老師的脾氣好,耐心足? “小曾,你考慮得怎么樣,今年過年就去村子里吧?”程正又說。 “我不知道?!痹i嘴唇翕動,“讓我再想想吧?!?/br> 程正離開了這里,霍染因站在樓上的窗戶向外看,看見程正上了一輛灰色小轎車,車牌號是ns4455sn。 紀詢對曾鵬說:“人也走了,你想好了嗎?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我們兩個都來這里了,哪怕把你這間房子給拆了,也會把你藏著的毒找出來,否則對得起我因睡眠不足而死去的腦細胞嗎?” 曾鵬不語,好像程正離開的同時也帶走了他的舌頭,他坐在沙發上,如雕像般靜默冷然。 正當紀詢琢磨著要怎么撬開這個蚌殼的時候,霍染因說了話。 他的視線從窗臺外轉進來,人沒有動,還倚著窗:“賭徒分兩種,一種從不覺得自己會輸,輸到臨頭,就狂性大發;一種知道自己會輸,也以為做好了輸的準備。曾鵬,你是第二種,你預見自己會被抓,你以為自己輸得起??上н@場賭博,除了拿走你的預見,更拿走你絕不想輸的東西?!?/br> 諷笑浮現他嘴角,他輕哂: “你偷錢離去的31分鐘后,奚蕾回家,隨后兇手到達。你距離挽救你女朋友的生命,只差區區幾個小時;你孤注一擲去殺唐景龍,又錯過女友葬禮,錯失她最后一面。你每做出一個選擇,你的人生就向深淵再滑兩步。你真可笑,還可憐?!?/br> 靜默的雕像龜裂了,霍染因的話輕易刺破曾鵬的外殼,他發出一聲孤狼咆哮似的嗚咽。 他收到了報應,報應如影隨形,比他做過最可怕的噩夢還還恐怖。 “你懂什么,我只要一套房子,一套寫著蕾蕾名字,能讓我們留在寧市的家!我沒有文化,沒有技能,除了販毒,我還能干什么!我干什么才能在這他媽的,這他媽漂亮的,他媽沒有一點人情味,一點點都不在意我們這些外來人員的城市里買房子!” 曾鵬牙齒咯咯作響一會,xiele氣,雙手抱頭,在沙發上重新蜷縮。 “這個愿望我實現了,我拼命實現了……” 我明明實現了,為什么還是到了這個地步? 四年更多的時間,幾千個日子,和奚蕾相識相處的種種,一幀幀在他腦海播放,一如走馬燈光彩絢爛的轉輪。 他在酒吧當侍應的時候遇見奚蕾,當時奚蕾正被醉酒的客人sao擾。 奚蕾驚慌失措,逃離時撞到了他。 可能是剛剛吸完,毒性上腦,也可能每個男人都有個英雄夢,一場夢后,工作丟了,但有人敲響他簡陋的合租房門。他將門打開,被救的公主站在外頭,靦腆對他揮手: “你好,我叫奚蕾,昨天謝謝你,我是護士,我來看看你的傷?!?/br> 她站著,笑著,目光明亮而溫暖,好像向日葵迎陽而生。 美夢做過,沒有消散,反而留在了他的身邊?,F實紛至沓來,光怪陸離的大城市還是那樣光怪陸離,但他周遭的一小塊地方突然變得夯實,他看清楚自己未來的狹窄小道: 工作,存錢,買房,落戶,結婚,生子。 他從酒吧離職,在蕾蕾的監督下戒毒,戒毒的每個頻繁打寒顫做惡夢的夜晚,他都能感覺蕾蕾抱著他,一下下拍著他的背,安慰他,從深夜到天明,每次如此。 他發誓戒毒,后來真的戒斷。 他重新找了工作,一家洗車行的洗車工,洗車工是他能找到的正經職業中工資比較高的,每回來車,他都是洗得最認真的一個,有時候老板高興,額外打賞他一兩百塊錢;有時候老板要求比較多,讓他連鞋一起擦。 他沒敢和任何人起沖突。 他努力賺錢,以前有的花錢愛好全部拋棄,也不怎么和同事出去聚餐,聚餐就要花錢,他知道家里有人會給他做好飯菜——就算家里沒有飯菜,他做好了,也會有人趕著回來吃。 后來一次意外,蕾蕾懷了孩子。 那是三四年前的事情,他戒毒不久,工作不久,蕾蕾也還在陽光醫院當護士,兩人都沒有太多存款。 一切都是那么實際,他們沒錢,沒房子,沒時間,他甚至沒有父母,他父母早已過世。如果生下了孩子,只有兩種選擇,讓孩子和他們一起顛沛流離,把孩子送回蕾蕾父母家。 他們相對無言幾天后,蕾蕾去醫院打胎。 白色的床單,刺鼻的消毒藥水,蕾蕾躺在病床上,一貫陽光溫暖的笑容中第一次出現恍惚悲傷,他至今還記得他掌心中蕾蕾手指的冰涼。 “我好不容易從山村里走出來,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再回去,也不會讓我的孩子回去……我們在這里買個房子吧。我想留在寧市,我想成為這里的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