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之誠 第14節
“老奚墓碑買得這么好,怎么連煙都不舍得發一根?” “有三毛錢霉雞蛋買,絕不要五毛錢好雞蛋的吝嗇鬼,哪舍得出這個價。墓碑是程老師搞來的?!?/br> “嗐,無親無故,為個女娃娃出這份大錢?” “怎么無親無故了,她可是程老師的第一個學生。古代不還講究老師和學生也是父女關系嗎?” 葬禮上什么都能聽見。紀詢想到呂丹櫻的葬禮。 奚蕾的葬禮別出心裁一些,八卦的都是男人,呂丹櫻的葬禮竊竊私語的角色,就約定俗成由中年女性來扮演。 她們議論: “年紀輕輕地怎么死的???” “我跟你說你不要告訴別人哦,說是懷著寶寶,在浴室里跌了一跤,大人小孩都沒了?!?/br> “哎呀,那她老公該多傷心,怎么沒看見她老公?” “還老公,連男朋友都沒有!不過好歹留下了一套房,也不知道是不是做小三賺來的,不自愛,報應就來了吧?!?/br> …… “紀詢?” 前方的聲音喚回紀詢飛遠的思緒,他朝前一看,是夏幼晴。 相較進去之前面色蒼白,有些搖搖欲墜的模樣,現在的夏幼晴似乎放下了一塊巨石,不止腳步變得輕松,連臉上都多了一層血色。 “我們走吧?!毕挠浊缯f。 “現在就走?”紀詢問,“葬禮還沒正式開始?!?/br> “嗯,現在就走?!毕挠浊巛p輕頷首,“不用再留了,該做的事情已經做完了?!?/br> 紀詢依照夏幼晴所說的,帶她離開。 小院的出入口守著奚蕾的母親,那是個高大的,長得挺像男人的女人,和矮小的奚蕾不盡相同——奚蕾像爸爸,這個高大女人的丈夫是個矮小男子,并且身體單薄。 她對著每一個進來的人鞠躬:“你好,謝謝你來送奚蕾一程?!?/br> 當紀詢和夏幼晴要出去時,她依然鞠躬:“你好,辛苦你大老遠過來一趟?!?/br> 一下一下,勾著背,勾著頭。 像是裝著電池的機器人,不知疲倦重復同樣的動作。 他們出了院子。 紀詢在啟動車子的時候突然看見一個帶眼鏡的男人。他躲在樹的后邊。 冬日里,樹木的葉子都落光了,光禿禿橫斜的枝杈如同一條條向天空伸去的胳膊,其下樹干上的一個個瘤子,像一只只自里朝外窺探的眼。 灰衣服的男人靠在這些瘤子上,他的背幾乎和這些瘤子長到一處。 他手里抓著一疊東西。 那是一堆獎狀,一個大紅花,一張黑白照片。 他鼻梁上的眼鏡還起了霧,那張臉就藏在霧的后面。 “紀詢,你知道嗎?”夏幼晴幽幽的聲音自后傳來,“蕾蕾為我辦過葬禮?!?/br> 紀詢手一滑,打火打過頭,正啟動的車子熄火了。他自后視鏡看去,夏幼晴手肘撐著窗,指尖抵著額,眼神有些渺遠,正在回想一樁過去。 這樁過去不難以回想,它給了她很深的烙印。 所以她很快開口:“……那時我認識蕾蕾沒有多久,情緒還是依然很不穩定。有天晚上,蕾蕾突然給我發消息,問我要不要試試辦場葬禮。我答應了?!?/br> “我們買了棺材,布置了靈堂,還邀請了人,對,像鬧劇一樣邀請了人。別人都拿這當玩笑,沒有一個過來。最后的賓客只有蕾蕾,和我的寶寶。 “現在想想,那段荒唐的葬禮居然很溫馨,因為面對了已經死去的自己,所以突然可以肆無忌憚的議論要怎么活,平常不敢說的,不想面對的,都在這里暢所欲言了,于是你正視了你自己,你接受了你自己,你變得輕松了。 “你不完美。 “甚至丑陋。 “但你還想再堅持一下,再努力一下,再改變一下,一點點就很棒?!?/br> 夏幼晴說到這里,停頓了很久。 “可能是因為舉辦過這樣的葬禮,所以我知道蕾蕾想要什么。她想留在寧市,不想回來,我們甚至一起選好了比鄰的墓地。她也不想像現在這樣的,無關的人議論無關的事……真抱歉我到最后還是不能實現她的想法?!?/br> “足夠了?!奔o詢說,后視鏡里的女人不知什么時候噙出淚眼,惶然看著他。 他在短暫沉默之后,再說一遍: “足夠了。蕾蕾知道你所想,她會高興的?!?/br> 她會高興的。 這世上有多少個舉辦葬禮的人,以最親近的關系活成最疏遠的路人,直至死亡來臨之際,才發現他們其實對即將下葬的親人一無所知。 其后一路無人說話,車廂內唯一的動靜,就是掛在鑰匙上的金屬吊墜,隨著車子的前進,如同鐘擺一樣來回搖晃,晃著它已被磨禿褪色的紅色掛繩。 又是幾個小時的車程,在將夏幼晴送回家后,紀詢接到了個意料之外的電話,電話是袁越mama打來的,老人家現在正在寧市,她是來掃墓的。 葬禮,遺體,掃墓。 今天怎么就和死亡繞不開了? 紀詢強打精神去見了老人一趟,他知道自己的狀態不好,但袁越mama是老派小姐,早年還留洋過,見了大世面,一切都講究個和風細雨不動聲色,全程言笑晏晏關懷親切,沒問任何讓紀詢無法回答的問題。 等兩人分開,紀詢手里拿了個保溫桶,保溫桶里是新鮮出爐的雞湯,袁越mama說是給他帶的——用膝蓋想也知道不可能,這八成是袁越的,只是看他今天神色不好,臨時轉贈他了。 但他當然不能拿了屬于袁越的愛心,于是晃蕩著又到了局里。 不湊巧。 他到的時候,別說袁越了,整個一支都沒人,大門緊閉直接上鎖。 他左右看看,揪住路過的譚鳴九:“一支的人呢?” 譚鳴九現在對紀詢的神出鬼沒也見怪不怪了:“都出任務去了,梧山出了個分尸案,袁隊帶著整個一支出去,估計現場情況復雜吧?!?/br> “這個……” 紀詢本來要讓譚鳴九先將雞湯保管,但保溫桶都還沒遞出去,對方眼睛一亮,狗鼻子已經抽著嗅了起來。他心生警惕,肘子一拐縮回來。 “給我開個詢問室,我睡會覺,袁越回來了叫我?!?/br> “干嘛浪費時間,保溫桶給我我來保管?!弊T鳴九連連挽留,“還擔心我把這么大桶東西弄丟了?” “誰擔心你弄丟了,我是擔心你保管進肚子里了?!?/br> 紀詢哼笑一聲,踢著譚鳴九讓他趕緊開門。 譚鳴九委委屈屈給辦了。 詢問室的門打開又合上。譚鳴九貼心地幫紀詢把攝像頭給關了,紀詢干脆沒開燈,在黑暗里單手一撐上了桌,把桌子當成床,直接躺下。 黑暗像水一樣壓迫下來。 他在黑暗中閉目,思緒漫無邊際延展出去,幾具尸體和安置著尸體的靈堂來來回回在他腦海中盤旋,盤旋著,盤旋著,變了番模樣。 靈堂還是靈堂。 停放的棺材變成了三具。 他由旁觀者變成主持者。 周圍依然是熙攘的人群,人群說著同樣的閑言碎語。 “怎么有三具尸體,出車禍了?” “不是車禍,是滅門慘案?!?/br> “啊,太慘了,做警察被報復了吧,殺人的真夠喪心病狂的?!?/br> “……你不知道……不敢說喪心病狂……是撞客……” 了解是件很珍貴的事情,夏幼晴不會知道她對奚蕾的了解有多讓人羨慕。 紀詢曾經以為自己什么都知道,但是到頭來,站在親人的靈堂里,他才意識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沉重的石塊綁上他的心,他的胃,帶著他一路向下。 他在記憶的潮水中屏息。 沉著,沉著,一路沉到漆黑的水底……直到一只冰涼的手扎破水面,探近他鼻端。 回憶猛然紊亂,紀詢從過去返回現實,猛地繃直身體,抬手抓住無聲靠近自己手掌,用力一拉! “唔——” 悄無聲息來到紀詢身旁的人被扯下來,發出一聲錯愕的輕哼。紀詢的另一只手已經準備鎖上對方的脖頸,但這時候,他意識到來人是誰。 堪堪抓著對方脖頸的手順勢一滑,從頸后滑入發中,紀詢按著對方的后腦勺,將人壓在自己耳側。 “……是霍隊啊?!?/br> 紀詢懶洋洋開口。 兩人的胸膛疊著胸膛,一人說話引起的震動如此順利成章地傳遞到另一人的胸腔,霍染因感覺著來自紀詢聲音的振顫——還有呼吸。 對方說話時候的呼吸就噴灑在他耳際,像張炙熱的網,網著他的耳朵。 霍染因的心臟開始緊繃,他不自主的像紀詢之前那樣屏息著,不敢喘氣,擔憂多上一丁點兒的動靜,都會帶來一串奇怪的連鎖反應。 “霍隊屬貓的嗎?走路開門一點聲音也沒有。知道的,說你訓練有素,不露蹤跡;不知道的,還以為你這樣躡手躡腳,悄沒聲息,是憋著什么壞呢……” “現在是我在憋壞嗎?”霍染因意有所指。 “不憋壞至于連呼吸都不敢嗎?”紀詢輕巧點出。 “……”霍染因意識到自己還在屏息。 說也是錯,做也是錯,連呼吸都是錯。 他腦海中閃過這一念,突地,電流一樣的酥麻感躥過霍染因的頭皮。 他在突然的刺激中木了幾秒鐘的時間,才意識到紀詢正在用手指摩擦他的頭發,對方的指尖在他的發絲中來回穿插梳理,一下一下,耐心細致,間或伴隨著時輕時重的指腹按壓。 “是這個道理吧,霍隊?!奔o詢悠閑地尋求霍染因的認同,聲音里還能聽見些微笑意。 黑暗讓人胡思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