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77)
他逆著人流向前,魂體們如同分海般分出一條道,他辨認著兩旁那些閃開的魂體,從他們的身形衣著發飾,到頭頂那團彩色本體,一個個仔細看去。 他一直辨認著,慢慢往前走,可直到將這一片河灘的數百個魂體都看盡,也沒有找到洛白。 楚予昭低頭看了眼腰間的沙漏,已經流逝了一小半,心中不免暗暗焦急。 卜清風說過,倘若不再一個時辰內將洛白帶回去,那他倆就永遠回不去了。 他擔心剛才有所疏漏,將人給錯過了,便又回頭重新找了一遍??梢恢闭业搅四亲髽蚺?,甚至探出身去看了橋底,還是沒見到洛白。 楚予昭想大聲喚洛白,張開嘴卻發不出來半分聲音,頓時想到卜清風所說,魂體在陰府里是出不了聲的,而他現在也是不能出聲的魂體狀。 楚予昭站在原地環視了一圈,視線從那些匆匆行走的陌生魂體上掃過,又低頭看了眼只剩下一半的沙漏,只覺得一顆心直往下墜,太陽xue瘋狂跳動,腦袋也開始脹痛。 洛白,你去了哪兒你究竟去了哪兒 就在這時,他視線突然瞥到橋旁的一棵老柳后,有個半透明的人正在探頭探腦地偷看他。在他轉頭看去時,那人倏地藏到了樹后,卻露出來一只腳,腳不長,看形狀是穿著短靴。 楚予昭盯著那只腳,向著那棵老柳慢慢靠近,一步一步可當他到了那棵樹后,那人又躲到了他對面,只在樹背后露出了一片衣角。 楚予昭屏息凝神,圍著那棵老柳轉了半圈,樹后的人也跟著轉。下一瞬,他突然迅捷地從反方向沖回去,將那人堵了個正著。 那人雖然發不出聲音,卻在原地蹦了老高,顯然被這下駭得不輕。接著便扭頭要跑,被楚予昭一把抓住了胳膊。 楚予昭不顧他的掙扎,眼睛死死盯著他頭頂。 那團由三魂七魄凝出的本體,和楚予昭一路看到的都不同。其他魂體皆是人形,而這團本體卻分明是只小豹。 一只彩色的半透明小豹,就那么漂浮在他頭頂上方,也似受到驚嚇一般,正在原地轉圈圈,又對著他揮舞爪子,作勢要撲上來咬人。 洛白終于找到你了。 楚予昭的眼眶陣陣發熱,面前的洛白魂體還在驚恐掙扎,他緊抓著那只胳膊不放,并將他拉得離自己更近。 你看看我,仔細看看我,別怕,我是哥哥。 洛白的五官雖然瞧不清,但他明顯很驚恐,掙扎的幅度越來越大,差點就從楚予昭手里掙脫。 楚予昭干脆將他按進懷中,一手固定住他的后腦勺,一手強硬地扼住他的腰,不讓他掙脫出去。 噓,噓,別怕,哥哥來接你了,你現在神志不清認不得我,等到回去后就好了,別怕。 洛白被他禁錮得不能動彈,掙扎片刻后,反應不再那么激烈,只偶爾動一下手腳。 楚予昭將下巴擱在他頭頂,面前就是那只浮空的彩色小豹。他看著小豹,突然覺得似乎哪兒有些不對。 小豹依然緊張地看著他,四只爪子縮成一團,緊緊摳著地面。雖然看不清毛發之類的細節,卻能從那大出一圈的體態上,看出他此時毛發都已經炸開。 到底是哪兒不對勁呢? 腦中閃過一個年頭,他頓時醒悟。 是了,他一路看來的這種本體,彩條都是頭部三道,身體四肢七道,可這只小豹,頭部的彩條分明是兩道,身體四肢一共也只有六道。 楚予昭知道這是由三魂七魄凝結成的本體,可為什么小豹的本體會比其他人的本體少兩道? 難道說洛白少了一魂一魄? 可現在情況容不得楚予昭細想,他低頭看了眼腰間的沙漏,發現里面僅存了一小層,沙粒就快要流盡,便一手摟住洛白,一手去取懷中的搖鈴,準備召出鬼門。 可就在他低頭掏出鈴的瞬間,洛白突然掙脫了他的桎梏,對著前方沖了出去,楚予昭猝不及防地伸手去抓,卻沒能將他抓住。 洛白驚慌地往前跑,卻沒頭沒腦地沖向了那條河,他的雙足剛踏進水中,那水里便伸出幾條全是白骨的手臂,扼住了他的腳腕。 楚予昭也追了過來,拉住洛白往岸上拖,但那幾條白骨的力氣很大,死死抓住洛白的腳腕不松,而黑河里開始翻涌起波浪,竟然浮出無數個骷髏,密密麻麻地飄在河面上。 那些骷髏就像是嗅到血腥的鯊魚,對著洛白的方向快速游來。 楚予昭見狀,毫不遲疑地拔出楓雪刀,對著那幾條白骨劈去。他原本只想將它們劈斷,卻不想刀鋒閃過后,竟扯起一道炫亮的金芒。 那道金芒在空中形成一條金龍虛影,還昂首發出一聲龍吟,將這陰慘慘的河畔照亮得如同白晝。 隨著金龍騰空,整條黑河竟然被攔腰截斷,顯出了河底。 河底竟然層層疊疊壘砌著數以萬計的白骨,其中一些白骨,在被金芒照亮的瞬間,就騰出黑煙,發出痛苦的嘶嘶聲。 楚予昭趁機將洛白拉上了岸,金龍在頭頂盤旋一圈后散成了光點,河畔又恢復成開始灰暗的場景。只是身遭的那些魂體都嚇得躲到遠遠的,而河面上那些浮游著的骷髏沉下去,消失不見。 楚予昭收好楓雪刀,低頭看了眼腳邊的黑河,在瞧見自己的倒影時,突然身體一僵。 他看見自己頭頂浮空著一條彩色小龍,搖頭擺尾噴著氣,而小龍的細長身體上,竟然還騎著一只小豹。 小豹比洛白頭頂上的那只體型更小,半個巴掌大,全身呈半透明狀,可以透過它身體看見對面,只有額頭和胸脯上各有一道彩條。 楚予昭心中震驚,可眼下場景容不得他仔細琢磨,看了眼腰間只剩零星沙粒的沙漏,便一手抓住洛白,一手搖響了手中鈴鐺。 隨著鈴鐺脆聲響起,他身后的空氣開始扭曲,漸漸形成了一面旋轉不休的漩渦。 楚予昭也不停留,在沙漏中最后一粒沙子流盡時,摟著洛白一頭撞進了漩渦中。 返回時,天旋地轉的感覺較去陰府時強烈數倍,身體也似被撕裂成碎片,楚予昭只聽見紅四的聲音,似乎在驚喜大喊回來了,便瞬間失去了知覺。 哥哥,你不要死,不要拋下我 楚予昭又聽見了男孩那撕心裂肺的哭聲,睜開眼后,不出所料地發現自己置身在曾經見過的那片林子,那名光溜溜的小男童,依舊伏在渾身是血的少年旁邊。 他很冷靜的知道自己又在做夢,在聽到洛白嗓子都哭到沙啞時,不免覺得心疼,想上前去將他摟在懷里,告訴他自己會沒事,會好起來的。 洛白抬起哭腫的眼,茫然地四處望,又搬起少年楚予昭的上半身往林子外拖??伤诵×庖残?,好不容易拖了兩步后便再也拖不動了。 楚予昭看見洛白突然變成了一只小豹,伸出前爪,探在一動不動的人鼻下,眼睛也一瞬不瞬地看著爪子。 片刻后,小豹又變回了男童,這次竟然沒有再大聲嚎哭,只一邊驚恐地發著抖,一邊在自言自語。 楚予昭湊前了幾步,終于聽清了。 我能救你,娘以前就是這樣救了爹,我偷看過她那本冊子,上面的字雖然不識得,但我能看懂那些圖,我也可以,我也可以救你。冷靜,洛白,冷靜,快想想那術法是怎么用的 楚予昭正在他身旁蹲下,突然眼前的畫面開始模糊,他清楚的知道這是快要夢醒了,只靜靜等待著,在下一刻便睜開了眼睛。 頭頂是白色的紗帳,夢境和現實的交錯,讓他腦子還有些混亂。他盯著那紗帳反應了片刻,騰地坐起身,喚了聲成壽。 成公公正在墻角點熏香,聞言直起身,驚喜地道:陛下,陛下您醒了? 洛白呢? 楚予昭的喉嚨像是被銼刀銼過,沙啞難聽,他猛然從床上起身,卻起得太急,腳下卻一個蹌踉,被趕上來的成公公扶住。 陛下當心,您去了趟地府,身子骨受了陰寒,卜大師說您身體底子好,不比普通人那般會落下病根。不過饒是已經施法給您拔過毒,您也昏睡了三日 洛白呢?楚予昭打斷成公公激動的絮叨。 成公公趕緊道:回來了回來了,洛公子也回來了。又壓低了聲音:洛公子活得好好的,箭傷已經愈合,身體里的毒素也沒了,老奴每日里都要去聽他心跳,砰砰,砰砰,可帶勁兒了,身子摸著也是溫熱的。 楚予昭臉上浮起了笑意,迫不及待地問:是嗎?那他在哪兒?快扶我去看看他。 成公公聽到這話后卻沒有立即回應,神情里反而浮起了一絲遲疑,目光也開始閃躲。 楚予昭沒有忽略到他這一絲遲疑,臉上的喜悅慢慢散去,沉聲問:怎么了?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沒有沒有。成公公連忙搖頭。 快說,他到底怎么了?楚予昭厲聲追問。 成公公嘆了口氣,道:洛公子人是活過來了,但卻一直睡著不醒。他和陛下不同,陛下是親身去地府走了一遭,身體不適才昏睡了幾日。洛公子只是魂去了地府,身體卻是一直留在房里的,他這昏睡不醒卜大師本說他和你不同,立即就會醒,可他一直昏睡著,卜大師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隔壁房間里,元福坐在床邊,擱下手上喝得只剩下小半碗的參湯,拿條干帕子去攢床上人嘴邊的殘漬。 房門被輕推開,一陣冷風灌入,元福以為是哪個伺候的下人,正要讓他快關門,轉頭卻看見楚予昭站在門口,頓時站起身,又驚又喜地喚了聲陛下。 楚予昭眼睛只盯著床上的洛白,走過來在床畔坐下,低聲問:他一直沒有醒來過嗎? 元福搖搖頭,有些難過地道:沒醒來過。湳溄 大夫怎么說? 大夫看診后,說不出來緣由,卜大師也不清楚。 洛白已經不是小豹形狀,恢復成少年模樣,靜靜地躺在床上。 他面色平靜,長長的睫毛垂在下眼瞼,唇色紅潤,如同平常睡著了一般,似乎下一刻便能睜開眼。 楚予昭看著他,良久后將他額上的一綹發絲撥開,喃喃道:不著急,等他睡夠了,總會醒過來的。 第85章 他少了一魂一魄 達格爾人已退出邊境, 但京城方面卻不停傳來消息,楚琫已經自封為帝,并將在十日后進行登基大典。 楚予昭居住的院子, 主廳里坐滿了人, 包括從京城逃出來的左相辛源和劉懷府,以及一些素來忠心的臣子。 達格爾人經此次重創,元氣大傷,且酷冬來臨, 他們必定不會再有動作。咱們擁有數十萬兵馬,雖然和楚琫及幾位藩王的兵馬不相上下,但他們并非同心, 各自打著各自的算盤。至于已經倒戈的京城左右大營, 雖然看似已經歸順, 實則軍心不穩。只要陛下率軍到達城外, 他們自然會起內亂。 剛逃來沒幾日, 臉上還有幾塊凍瘡的禮部侍郎說完這通話后, 引得辛源等一干臣子頻頻點頭。 是啊, 陛下, 我們完全可以打去京城,楚琫那種亂臣賊子絕不是對手。 臣懇請陛下即刻出兵, 率領將士們打回京城。 臣懇請陛下即刻出兵攻打京城! 雖然群臣都激情洶涌,楚予昭坐于上首卻始終沉默。 這段時間以來, 他日漸消瘦, 臉部輪廓愈加鋒利, 像是一把出鞘的劍, 讓人覺得比起以往來更不可親近。 劉懷府小心問道:陛下可是還有什么顧慮? 楚予昭良久后才開口道:諸位的心情我理解, 可是有沒有想過, 倘若我們在京城開戰,那些百姓將如何? 室內正在大聲議論的臣子們,聞言都安靜下來,齊齊看向了楚予昭。 楚予昭緩緩抬起頭,深邃雙眸猶如翻騰的深海:如果朕帶兵攻打京城,不出十日,應該可以將京城打下來,但戰火一旦燒至京城,這座大胤最繁華的都城會變成什么樣,朕就算不說,你們也應該清楚。 十萬人不到的寧作,曾經淪為戰場,滿城百姓皆家破人亡,尸骨堆積如山。朕昨日出門巡防,便有那成群的孤兒在街上流浪。倘若換做百萬人的都城,你們可想過那會是什么后果? 大臣們頓時沉默,臉上也露出了凄然之色。 雖說他們自己逃到了邊境,有些運氣好的,還能將妻兒老母也帶上??捎行┏甲又荒軉为毺觼?,家眷還留在京城,聞言忍不住就抬起衣袖,悄悄擦拭眼角溢出的淚水。 打回京城的后果,朕知,楚琫也知。他深諳朕的顧慮,知道朕不會率兵攻打京城?;适咫m然心機深沉,卻也是最了解朕的人。 楚予昭垂下眼眸,聲音帶著nongnong的疲憊。 陛下仁慈,乃是天下百姓之福。辛源滿心折服地跪了下去,所有大臣也都齊齊跪下。 辛源叩了個頭,又直起身問:陛下,那我們接下來怎么辦? 楚予昭緩緩搖頭:等,等一個機會。 議事結束后,楚予昭步出前廳去了后院。他推開屋門,去到床邊坐下,目光溫柔地注視著沉睡中的洛白。 屋內燒著炭火,暖融融的,他將被子揭開,動作熟練地給洛白翻身,按摩四肢的肌rou。 現在正是邊境最冷的幾日,等凜冬結束,春天就來了。你不是最喜歡耍雪嗎?趁著積雪還沒消融時快醒,我帶你去騎馬,去堆個最大的雪人好不好?前幾日巡防時,看見路旁有人堆了個雪人,有鼻子有眼,那眼睛又大又圓,特別像你 門被推開,元福端著一盆熱水進來,楚予昭脫掉洛白的寢衣,自然地從盆里擰起條帕子,親手給他擦身。 洛白的皮膚裸露在空中,光潔柔潤,依然是細膩的瓷白,只是楚予昭在接觸到他脊背上的蝴蝶骨時,察覺到那里愈加瘦削,手下微微一頓。 紅四還沒回來嗎?楚予昭問。 元福道:應該快回了。 在所有大夫都束手無策的情況下,楚予昭想到了那個關于楠雅山的傳說。 據說楠雅山頂有一座道觀,居住著靈豹守護人,世世代代守護著楠雅山。 如果這個傳說是真的,那守護人能不能醫治好洛白?他抱著一線希望,昨天便派紅四上楠雅山去一探究竟,想來如果沒有什么意外的話,今天也該回了。 洛白沉沉睡著,楚予昭給他擦拭完身體,換上干凈寢衣,再將他重新躺好,蓋好被子,掖上了被角。 他剛端起旁邊的參湯,用小勺攪動,待溫熱后喂給洛白,門就突然被推開,紅四帶著一身風霜站在那兒,還在大口大口喘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