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76)
楚予昭擱下參湯碗,接過旁邊成壽遞來的帕子,將小豹臉側的毛擦干,抬頭對成壽道:大夫之前開那方子還得繼續喝著,但是太苦,他不喜歡,你在里面放幾塊冰糖,再捏幾顆丸子進去。 成壽本想說什么,但對上楚予昭那雙全是紅絲,深陷進眼窩的眼睛,終于還是咽下了所有話,只點點頭,轉身出了屋子。 剛推開房門,他便聽到院門口傳來一陣小聲喧嘩,抬眼看去,紅四正大步跨入院子,身后還跟著兩人,分別是元福和卜清風。 小豹負傷那日,戰斗一結束,楚予昭便沒有再隱瞞,將小白便是靈豹,也是洛白的事情,告訴給了他和紅四,并吩咐紅四去京城,調動所有能調動的暗棋和力量,將卜清風和元福一定要接出宮帶來。 紅四接了楚予昭的令,即刻便趕往京城,想來這三人一路上日夜兼程,所以短短時日便回來了。 成壽瞧見元福焦急的神情,心知他也明白了一切,便看了眼旁邊的屋門,示意陛下就在里面,嘆了口氣后轉身離開,去準備湯藥了。 元福和卜清風進了屋,先是給楚予昭請安行禮,剛站起身,元福的目光就落在他懷里那只奄奄一息的小豹上,眼淚奔涌而出。 他不得不緊咬著自己手背,才不至于在御前失態哭出聲。 楚予昭看向卜清風,也不繞圈子,沙啞著聲音開門見山地問:卜清風,你師從玄空大師,擅各種高深法術,可能解他的毒? 卜清風滿臉風塵仆仆,衣袍都破了好幾個洞,顯然這段時間在宮內的日子不好過。 聽聞楚予昭的問話后,他上前幾步,探出手去摸小豹脖頸。楚予昭卻下意識側身,將小豹警惕地護在懷里,一雙眼眸頓時寒光乍現。 就在卜清風嚇得要請罪時,楚予昭又已反應過來,收回那散發的戾氣,轉回身,將小豹小心地放到了床榻上。 你看看吧。 卜清風仔細查看小豹傷口,楚予昭就站在床邊。雖然沒有出聲,神情依舊淡淡的,但仔細瞧的話,他垂落在袍邊的右手,在不可抑制地顫抖。 元福生怕打擾了卜清風,強忍著哽咽不出聲,只不停抬袖去擦臉上的淚水。 卜清風撥開小豹眼皮,又伸出手指搭在他額頭間,閉目蹙眉不言語,片刻后還疑惑地發出了一聲咦。接著便整只手掌蓋在小豹頭頂,口中也念念有詞。 楚予昭屏住了呼吸,緊張地盯著他的臉,不出聲地觀察他的神情。在卜清風收回手看回來時,楚予昭那素來冷厲的眼底居然露出了惶恐,似乎在求他不要說出不好的結果。 卜清風謹慎地開口:陛下,洛白身中之毒,臣無能,不可解。但小僧適才查探了一下,他的命不該絕。 在他說出那句身中之毒不可解時,楚予昭臉色陡然灰敗下去,但緊接著便聽到后面那句,眼底又瞬間綻放出光彩。 你既然說他的毒不能解,可命不該絕又是什么意思?楚予昭呼吸急促,聲音嘶啞得像是喉嚨里摻入了一把砂礫。 陛下,既然死不可避免,但死也可謂生。卜清風俯身彎腰,對著楚予昭拱手道。 死也可謂生死即是生死即是生楚予昭喃喃念了幾遍后,突然抓住了卜清風的手臂,問道:你的意思 陛下英明。卜清風的手臂被捏得生疼,卻不敢掙脫,只謹慎回道:但凡死者,魂魄都會去幽冥地府。 對了,你會開鬼門,你能開鬼門,只要能開鬼門,不管他的魂魄去了哪兒,都可以將他找回來。楚予昭的神情似哭似笑,松開他手臂,慢慢抬起手捂住了臉。 片刻后他放下手,那雙眼依舊泛著紅絲,只是神情已經平靜下來。 卜清風,你確定這個法子可以救活他嗎? 卜清風道:小僧雖然從未施過這術法,但可以確定,若是有人能找著他的魂魄帶回的話,是絕對可以救活的。洛白他壽數未盡,不在輪回之列,也未出現在生死簿上,只能孤魂單單漂游于奈河畔。若是魂魄歸位,走過這一遭生死門,所中的毒也就不藥而愈。 那可有什么忌諱規則要遵循?楚予昭已經恢復了冷靜。 卜清風略一沉吟:這法子是有時限的,找著那壽數未盡之人的魂魄,須得在一個時辰內將他帶回來,若是超過了時限,就算到了陽間,也只是陰陽兩隔,徹底成為一只鬼,再沒有復生可能。何況我的法力也只夠支撐鬼門開一個時辰,不管找不著得到他,那尋找之人也須得在一個時辰內通過鬼門,不然也永遠回不來了。 楚予昭道:我記住了。 還有一點,魂魄到了地府后,形貌模糊,從面容上是很難認清的,只有從三魂七魄凝成的本體去辨認。 三魂七魄凝成的本體? 譬如說,小僧的魂魄若是去了地府,頭頂便會浮空出我的本體。小僧雖修行佛法已久,卻還是一名普通人,那我三魂七魄凝成的本體,應該也是一名僧人。 你的意思是洛白三魂七魄凝成的本體,應當是一只豹? 正是。 這樣反而倒好,比起普通人要好找得多了。楚予昭松了口氣,平靜地吩咐,卜清風,現在就開始吧,我立即就去地府尋洛白。 陛下!身后突然傳來一聲顫聲呼喊,楚予昭轉頭,看見元福已經跪了下去,額頭叩在地板上,陛下龍體貴重,求陛下讓奴才去尋洛白。 楚予昭垂眸看著元福,淡淡道:不用,我親自去接他回來。 此行兇險,陛下萬萬不能去,這件事就交給奴才去辦吧。元福抬起頭,已是淚流滿面,奴才從小長在宮中,被人暗害欺凌,若沒有陛下,早已活不到現在。何況奴才是那無根之人,無父無母無兄弟姐妹,早已將洛白視作唯一的親人,就算是為他丟了性命,奴才也毫無半分怨言。 房門突然被推開,紅四沖了進來,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鏘然有力道:紅四想去地府接洛公子回來,求陛下恩準。 老奴活了這一把年紀了,比你們歲數都大,倘若要去的話,老奴當仁不讓,求陛下恩準老奴行這一趟。成公公端著藥碗往里走,步履小心,神情卻很坦然。 楚予昭的目光緩緩環視三人,開口道:洛白是朕的人,朕會親自去將他帶回來。且地府陰氣重,你們三人會被陰氣噬體,別說帶人,能不能保住自身很難說??呻奘钦l?朕是天命所歸的大胤皇帝,是百鬼不侵的真龍天子,難道還會畏懼地府的魑魅魍魎嗎?此趟去地府,你們所有人都不行,只有朕去最合適。 陛下 都不用再說了,朕意已決,誰也不能更改。楚予昭的聲音透出嚴厲,還是你們不信朕,都認為朕不能將洛白平安帶回來? 他這一席話言辭鋒利,聲色俱厲,威嚴溢于言表,三人頓時都不敢做聲,只含淚帶憂地看著他。 卜清風,現在開始吧。楚予昭轉向卜清風道。 卜清風趕緊道:陛下,此時還不行。 不行? 卜清風看了眼旁邊床上躺著的小豹,有些難以啟齒地道:洛白魂魄此時還未曾去往地府。 楚予昭頓悟。 是了,洛白此時尚且還活著,他的魂魄當然不會去往地府。 楚予昭低頭看著床上躺著的小豹,突然有些倉促地轉頭往屋外走:那你們就在此守著他,等到時機到了再喚我。 他走得那么急,撞倒了一旁的凳子也沒有停步,徑直推門出去,竟是沒有再回頭看一眼。 屋內四人心里皆明白,就算他即刻便要去地府帶回洛白,卻也不能面對洛白的死亡,就看著他躺在自己眼前,一點一點地失去生機。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原本停住的雪又開始飄散,大片大片地墜落,在風中打著轉。 楚予昭立在院中,雪片很快就在他的發頂和肩上墊上了一層白,他一動不動地立著,只有在屋內偶爾傳出一點聲響時,身體會那么顫抖一下。 房門吱嘎一聲,楚予昭倏地轉回身,泛紅的眼睛死死盯著門口。 成公公在那瞬間驚跳了下,待反應過來后,急忙拿起手上的大氅:陛下,風雪大,您披件衣裳吧。 成公公將大氅披上楚予昭肩頭,手指觸碰到頸側的肌膚,涼得似冰。他不敢勸楚予昭去偏房歇息,只撐起一把傘,遮在了他的頭頂。 楚予昭接過傘柄自己撐著,艱澀地吐出一個字:他 那些剩下的話,卻怎么都再也問不出口。 成公公明了他心中所想,低聲回道:快了。 握著傘柄的手捏緊,緊得都能看見上面暴起的青筋,楚予昭沙啞著嗓音道:你進去吧,朕想一個人呆著。 是。 風聲肆虐,似在聲聲悲號,樹枝被狂風撕扯壓低,發出不勝負荷的斷裂聲。楚予昭閉著眼站在院中,全身被雪堆成了白色,像是一尊沒有感覺,也沒有靈魂的塑像。 在某個瞬間,他像是突然感應到了什么,倏地睜開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接著一行清淚從眼角溢出,冰涼地順著臉龐淌下。 與此同時,身后的房門也被打開,紅四站在門口哽聲喚道:陛下 楚予昭僵硬地抬腳,一步步走向屋內,一眼便看見床上被子里隆起的那小小一團。 他身形終是晃了晃,被滿眼含淚的成公公扶住。 楚予昭彎下腰劇烈咳嗽,片刻后再抬起身時便已恢復了沉穩。他將成公公輕輕推開,走向卜清風,平靜地道:開始吧。 卜清風在這段時間內,已經在屋內將法陣布好,聞言也不拖延,點燃符紙,搖動招魂鈴,口中念念有詞。 屋內突然卷起風,兩排燭火被吹得搖搖欲墜,卻也沒有熄滅,等到那陣風止,屋中央的空地上,空氣開始扭曲,形成了一個旋轉不休的漩渦。 楚予昭將肩上的大氅摘下,隨手扔掉,卜清風遞過來一個搖鈴:陛下,您過去后是看不見鬼門的,若是尋找到了洛白,便搖響此鈴,鬼門會顯在你跟前。 待到楚予昭接過搖鈴放入懷中,卜清風略微猶豫后又道:魂體在陰府說不出話,所以陛下不能通過對話辨出洛白,得花費一番功夫才行。而且他是新魂,可能會神志不清,如果記不住人也是正常,回來后就好了。 楚予昭沉默地點頭,示意自己明白了,卜清風又遞上去一個倒錐形的沙漏:陛下將這個沙漏帶著,沙粒漏盡便是一個時辰,一定要趕在那之前回來。 楚予昭將沙漏掛在腰帶上,大步向漩渦走去,紅四在身后不甘心地喊道:陛下,還是讓臣去吧。 求陛下再考慮一下,讓老奴去吧。 就讓奴才去接洛白吧。 成公公和元福也跟著苦苦哀求。 楚予昭沒有回應,直到走至漩渦前才停步,回頭對著三人溫和地道:放心,朕一定會帶著洛白平安回來,你們就好好等著。 說完便轉回身,毫不猶豫地跨入了漩渦中。 第84章 總會醒的 一陣天旋地轉后, 楚予昭慢慢睜開了眼,發現自己正置身在一片曠野中。 頭頂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是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黑, 四周也只有一片灰蒙。放眼望去, 極目處也是混沌模糊,隱約可見一些飄動的黑影。 此處沒有風也沒有蟲鳴鳥啾,四處感受不到一絲活氣,楚予昭并沒有多停留, 順著一條小道往前走。 小路兩旁漸漸出現了一些花朵,形狀似大張的嘴,花瓣艷紅如血, 花蕊卻濃黑似墨, 隱約有光影流轉。 隨著他往前, 道路兩旁的花也越來越多, 迤邐一片四處蔓延, 瑰麗中又帶著幾分妖異。 他低頭看時, 發現花下的泥土竟然在起伏蠕動, 仔細瞧去, 那些花泥竟然是血rou融成的,里面還有部分殘肢, 其中一個頭顱大張著嘴,花根便深植于他的嘴和眼眶中。 那些花在楚予昭經過身側時, 齊齊向著他的方向轉動, 地上的藤蔓也如同蛇形般向著他蜿蜒而來。 楚予昭拔出楓雪刀, 劈向最近的那條藤蔓, 那藤蔓竟發出類似人類的慘嘶, 接著化為焦黑色的塵灰。 其他藤蔓似是怕了, 飛快縮了回去,發出嘈嘈聲響,如同竊竊私語一般。楚予昭無視那些動靜,神情不變地繼續往前。 小路走到盡頭,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條河流。河里翻涌著深黑色的河水,河面寬闊,隱約可瞧見遙遠的對岸。 河畔廣闊的河灘上,走著密密麻麻的魂體,他們就如同人一般,身體呈半透明狀,僅能從衣著和發飾的輪廓外形上判斷出男女,但五官卻模糊一團看不清。 楚予昭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所以看見這么多的魂體后并不吃驚,但讓他吃驚的是,每個魂體頭頂都浮空著一小團彩色物體,一直跟隨著各自的魂體。 他心知洛白應該就在這里面,當放眼望去時,看見河灘上全是半透明的魂體,而他們頭頂飄著的那團彩色,竟然讓整個河灘如同一片浩瀚星河。 楚予昭提步走向河灘,隨著距離越來越近,看清那些魂體頭頂的彩團,竟然也是些彩色的半透明小人。只是身體內有著不同顏色的彩條,仔細數數的話,頭部三道,身體和四肢七道。 他想起卜清風所言,知曉這便是三魂七魄凝成的本體,想必頭部三道彩條便是三魂,而其他部位的七道,便是七魄。 那些魂體本來都朝著一個方向踽踽行走,動作麻木遲鈍,楚予昭轉頭看他們前行的方向,看見遠處有一座長長的石橋,橫跨在河面上,魂體們就從這橋上去到河對面。 他正要收回視線,便見有名魂體竟然上不了橋,像是被一道透明屏障攔住。 那魂體有些茫然,便站在那里沒動,很快就被其他魂體擠到了橋側邊。 楚予昭清楚,這應該便是壽數未盡的人,魂體不能前去投生,只得在這河邊游蕩。想到洛白此時也應當在四處游蕩,他心里一緊,趕緊轉身,向著和那橋相反的方向走去。 魂體們熙熙攘攘向前,楚予昭進入地府后,自動也成為了和魂體相同的半透明狀。但經過那些魂體身側時,他們都驚慌地閃到一旁,像是遇見了什么洪水猛獸。 楚予昭明白,活人和魂體究竟還是不同的,他們能感覺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