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1)
沉默片刻后,那女人臉上神情變幻,卻像是想通了什么,眼底突然透出狠辣之色。 楚予昭心里一咯噔,知道這是要動手了,急忙又道:你別殺我,如若我能活著成人,日后必會重謝你。 他雖然年紀尚幼,此時還被劍抵著胸口,處境狼狽,但說這句話時卻鏗鏘有力,擲地有聲,隱隱透出說一不二的王者氣度。 那女人聽到這句話后,卻冷笑一聲,在今晚第一次開了口。 重謝我?你要怎么重謝我?你拿走了我最珍貴的東西,用什么來重謝我? 她聲音不大,卻語中帶怒,一字一句都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似的。 楚予昭本就不認識這名女人,卻見她神情語氣不似作偽,便努力在記憶里搜尋與此相關的信息。 但想來想去,腦內始終一片空白。 女人見狀,神情卻愈加憤怒,長劍往前又遞了半寸,冰涼的劍鋒已經險些要刺進皮膚。 想不起來?那我給你提個醒。女人雙目冰涼,慢慢吐出兩個字,湥洲。 楚予昭在聽到湥洲兩字后,腦內瞬間一個激靈。 他在經歷了那可怕的一段后,再清醒時,發現自己呆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找到路人一問才知,那地方叫做湥洲。 而距離他出事那天,時間已經過去了足足快有半年。 但那半年的經歷他怎么也想不起來,仿佛記憶被人從腦子里擦去了似的,能記得的,只是木箱被打開時那一幕 以后的就全不記得了。 他也試著努力回憶,卻只有一些及其模糊的片段,像是隔著一層深水般看不清。某些對話和人會若隱若現地在腦海閃過,但就那么一瞬,無論如何也捕捉不住。 湥洲?我在湥洲見過你?你認識我?楚予昭忽略掉身前的長劍,急切地追問。 任誰都不喜歡自己有一段記憶空白,他其實也非常想知道,那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什么。 * 作者有話要說: V前要根據榜單更新字數,所以每章會少點,V后沒榜單要求就可以多更了。 第16章 雪夫人 女人在聽到楚予昭的追問后,臉上浮起一層怒色,但楚予昭接著又道:我想不起來在湥洲那一段時間的事了。 他胸口處就是鋒利的劍刃,神情卻很坦然,和女人的犀利目光對視著,眼神也毫不躲閃。 一陣沉默后,女人突然收回了劍,楚予昭還沒看清她的動作,喉嚨就被一只手扼住,另一只手罩上了他的頭頂。 劇痛突然襲來,腦子里像是伸進去了一把鋼鋸,在里面反復攪拌,楚予昭渾身繃緊,緊咬牙關忍著痛,雖然汗如雨下,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這個過程持續了很短時間,但在女人收回掌松開他時,他卻像是已經在煉獄里滾過一遭,臉色蒼白如紙,一層睡衣也被冷汗浸透。 識海里一團亂,難怪是記不得了女人喃喃自語。 她像是對楚予昭適才的忍痛反應有些意外,忍不住詫異地多看了他兩眼,但神情明顯比開始要緩和了些。 她將屋內掃視了一圈,走到那張掉了漆皮的陳舊八仙桌旁坐下,拎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杯涼茶,仰脖便一飲而盡。 接著又倒了一杯,繼續喝了個干凈。 楚予昭已經從床上起身,就坐在床沿上看著她。 他這才注意到,女人的布裙擺下沿和一雙短布靴上全是泥土,滿臉風塵仆仆,應該是從遙遠的地方才趕來。 夫人,你是從湥洲來的?楚予昭試探地問。 女人看也沒看他,只低頭轉著手心的舊茶杯,微皺起眉,像是陷入了沉思。 那是宮里常見的一類茶杯,普通細瓷,城郊的官窯燒制,是太監宮女專用的碗碟。他雖貴為皇子,卻因為觸怒了皇帝,被發至偏殿,吃穿用度都和宮人無異,所用的也是這種茶杯。 小孩兒,叫我雪夫人。女人突然淡淡道。 楚予昭覺得她一定知道自己失憶的那段經歷,壓住急切的心情和砰砰心跳,問道:雪夫人,你可以講下我在湥洲時的事嗎? 雪夫人垂下頭,似在思索,楚予昭則起身慢慢走了過去。 嚓! 一道閃電過后,屋內被照得通明,也照出了雪夫人眼尾那幾道歲月的刻痕,看上去略顯疲憊和憔悴。 五個月前,你渾身是傷的躺在我家柴房里,然后被救了。雪夫人語氣平靜地講述道:不要問你是怎么從京城到了我家柴房,又是怎么受的傷,這些我也不清楚。 她看向楚予昭:雖然你的命保住了,可你受傷太重,沉疴難除,所以三不五時總會有痛癥發作,發作時如利刃刮骨割rou,萬蠱蝕心,是也不是? 楚予昭那時對所有人隱瞞了自己的痛癥,聽完這話后便不疑有假,當即對著雪夫人深深一揖:多謝雪夫人的救命大恩,楚予昭定當圖報。 雪夫人卻冷笑一聲,轉身并不受他這個禮,嘴里道:我救你也就是為了這個圖報,所以也無需向我施禮。 楚予昭長揖未起:雪夫人要我怎么回報只管提,只要我能付得起。倘若現在不行,也總有有能力補上的那一天。 雪夫人卻不知道哪里被觸怒了,騰身站起,胸口也隨著劇烈起伏。 她冷冷地看了楚予昭半晌,才恨聲道:為了救你這條命,我的。說到這里她頓了下,接著又道:要還的話,就把你的命還給我。 楚予昭咬了咬牙,撲通一聲跪倒在堅硬的地板上,雙眼平視前方,一字一句道:我還要給我母后,給我弟弟報仇,等到大仇得報,一定將這條命給雪夫人雙手奉上。 雪夫人沒有做聲,握住茶杯的手卻越捏越緊,砰一聲響后,那茶杯碎成了幾片。 楚予昭看著眼前地板上幾滴鮮紅的血痕,倏地抬起頭,眼底已有晶亮的水光在閃動。 雪夫人,我雖然不記得在湥洲那段時間的事,但我卻清清楚楚記得我弟弟和母后的死。我楚予昭身為人子和兄長,每晚閉眼就是弟弟在喚著皇兄,母后在對我笑。求雪夫人讓我多活幾日,報仇雪恨,讓弟弟和母后得以瞑目安息。 他感覺到雪夫人的目光像兩把利劍,落在他身上時,忽而殺氣頓生,忽而又收回鋒刃。他看著眼前那只淌著血的手握緊又松開,松開又握緊,最后無力地垂在了裙旁。 罷了,就這樣吧。雪夫人的聲音發顫,含著深切的哀傷,就這樣吧 多謝雪夫人。楚予昭重重叩在地上。 雪夫人跌坐在凳子上,半晌后才幽幽開口:我有個兒子,名叫洛白,比你年幼幾歲。他爹洛萬柳,當年是個落魄書生,上京趕考時被人搶了盤纏,還一刀劈掉了半邊頸子。我路遇時,他扯著我的裙擺求我救命,我一時不忍,使用師門秘法,又耗費了大半功力,終于將他那條命從鬼門關拖了回來。 楚予昭慢慢直起身,看見雪夫人正看著窗外,那眼底戾氣散去,漾著一片溫柔的碎光:我們倆在一起了,不久后就有了洛白。在小山村的那幾年,是我這輩子過得最好的一段日子 可是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讓他繼續去趕考,結果考中了,就被外面的花花世界給迷了眼,哪里還能記得家里的結發妻子和年幼的兒子 雪夫人瞧著那飄飛的紗窗,眼底盡是茫然,但很快就清醒過來,又恢復了之前的凌厲和冷靜。 我奔赴千里,在一處大宅子里找到了洛萬柳,就在他和新妻拜堂成親的夜里,用手中長劍刺穿了他的胸膛,挖出了心臟,將他的三魂七魄打散,來世若轉生成人,也是天生癡傻殘疾。 她說到這兒,倏地看向楚予昭,冷聲問:小孩兒,你是不是覺得我手段太過毒辣陰狠? 楚予昭雖不知她此時為何要說這些,卻也拱手道:你那相公的命都是你救的,若不是夫人,他早已去了閻羅殿。何況他和夫人既許下終身,又生了孩子,卻在有了功名后拋妻棄子。這樣無情無義的人,夫人如何處置都是應該的。 一道閃電劃過,外面的雨聲更大了,兩人一跪一坐,都長久地沒有說話。 雪夫人又注視了楚予昭片刻,語中突然帶上了兩分哽咽:我不要你的命,但是你要記著,楚予昭,你始終欠救你的人一條命,你要用另外的方式補償。我拿走這茶杯的一塊碎片,等到你再次見這碎片時,就是你踐行承諾的時候。 楚予昭一定謹記。 雪夫人走了,她匆匆來又匆匆離開,只拿走了一塊茶杯碎片,還留下了一個未踐的承諾。 楚予昭將這事埋在心底,從未向人提及,后面又歷經了很多波折,幾經磨難后終于登上皇位。而他再次見到這塊瓷片時,就是前幾個月的某天晚上。 當時他正坐在御書房的書案前,看似盯著奏折,實則心里在走神,還想著白日里朝堂上的事,也不知道屋里什么時候就多了一個人。 那是名六十歲左右的道人,身著一襲道服,面容清癯,長髯飄飄,看著很是出塵。在楚予昭看來時,他行了個禮:貧道無崖子見過陛下。 楚予昭微微一驚,面上卻不動聲色,將他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冷聲問:無崖子,你潛入皇宮是為了何事?若是企圖行兇,朕一聲令下,你就會被沖進來的侍衛拿下,而你還沒有機會靠近這張書案。 無崖子道:陛下武功高強,遠勝過那些侍衛,貧道也并無他意,只是想替故友送來一件信物。 信物? 楚予昭在聽到這兩個字后,腦中瞬間便想起了雪夫人。 無崖子也不羅嗦,上前一步攤開了右手,那掌心中托著一塊青瓷碎片:無崖子受雪夫人之托,將這塊信物送來呈交給陛下。 楚予昭一眼便認出了這塊碎片,他想起無崖子剛才的話里用的是故友二字,立即問道:雪夫人她怎么了? 已經仙去了,是病逝的。無崖子淡淡地道。 楚予昭一怔,心里五味雜陳,復雜難明,眼前頓時浮現出多年前那名闖進宮,用長劍指著自己胸口,性情剛烈如火,卻又恩怨分明的女人。 他起身走到無崖子面前,接過那塊碎片注視了片刻,問道:雪夫人生前可有什么吩咐? 無崖子道:雪夫人身后只留下了一子,今年十七歲,名叫洛白。原本洛白是有個爹,可早些年人已經沒了,所以他現在孤身一人,無依無靠。 雪夫人是想讓我給她兒子加官進爵,保他一生衣食無憂嗎?朕應了。 無崖子搖搖頭,又重復了一遍:所以洛白現在孤身一人,無依無靠。 楚予昭怔了下,終于反應過來:雪夫人的意思,是讓朕將洛白接進宮,養在宮里? 無崖子緩緩點頭。 第17章 背上詭異的小孩兒 將洛白接進宮?楚予昭皺起了眉:雪夫人可知這宮內比宮外要險惡數倍?無數虎狼窺伺,稍有不慎,就會被吃得連皮都不剩下。朕剛登基,尚且步履維艱,又如何照顧得了他周全? 無崖子突然低頭輕咳了聲,再抬起頭時,臉上的淡然消失,已經是變了一副神情,面色冰冷,眼神里也帶著幾分睥睨的傲氣。 師兄,你幫我轉告皇帝,我兒洛白就讓他養在宮里,不要過于親近,就當隨便養只貓兒狗兒般,只在吃食上精細些就行。如此照顧他一生,就當皇帝是踐了承諾,還了當年的恩情,從此我們兩不相欠。 無崖子一個六旬老道,將雪夫人的語氣和神情學得惟妙惟肖,連那份誰都不放在眼里的神韻都捕捉到了。 當他說完這通話,臉上神情說收就收,出現在楚予昭面前的,又是那名滿臉淡然,仙氣飄飄的出塵道士。 楚予昭不明白雪夫人為何一定要將洛白送進宮,如果將他養在宮外,自己就算以后遇到不測,也能提前為他籌謀,保他一生錦衣玉食。但聽她這意思,是要兒子既生活在自己身邊,又要保持疏遠距離。 也罷,就留在宮里吧。 既然雪夫人這樣說,那朕就將洛白接進宮,養在身邊。 無崖子微笑道:這樣甚好,想必我師妹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只不過,有一件事還請陛下知曉。 道長說來聽聽。 洛白小時候生過一場大病,病愈后留下了病根,身體倒是沒問題,可那病根卻留在了腦子里。 楚予昭:道長的意思 洛白形貌是少年,但舉止言談天真爛漫,純然無雕琢,時不時會讓人產生他還是稚子孩童的錯覺。 無崖子保持著和善的微笑,將傻子二字解釋得清新脫俗。 朕知道了。 嗷我就這樣撲上去,一把按住那只兔,不準跑,和我一起玩! 突然的一聲嗷,將楚予昭從回憶里驚醒,他這才發現洛白還在興奮講述,兩支孔雀羽已經插在了背后衣領里,衣衫下擺也被挽在了腰間,正在作勢抓兔子。 只是那動作不像是抓兔子,倒像是某種獸類撲食獵物。 楚予昭見他忘形中腳下一滑,連忙伸手將人扯住,洛白卻轉頭來對他嘻嘻笑:放心,不用扯我,我就是學著玩,也沒有兔子讓我按啊。 洛白鼻尖上已經掛了幾顆汗珠,臉蛋兒也紅撲撲的,楚予昭松開扯住他衣衫的手,道:你還是坐下吧。 好。洛白興沖沖地在他身旁坐下,我還沒說完 噓楚予昭低聲打斷:安靜一會兒,看看荷花。 難得他有這樣的閑暇,且這園子也沒有其他人來,可以靜靜地坐一會兒。 洛白果然不做聲了,兩手乖巧地扶在膝蓋上,和他一起注視著遠處的荷花。但沒過一會兒,就有些坐不住地側過頭看他,看一眼就轉過頭,抿起嘴笑,過會兒又轉頭來看。 洛白轉頭的間隙越來越短,目光停留在楚予昭臉上的時間卻越來越長,最后就那樣盯著不轉眼了。 你在看什么?楚予昭眼睛依舊看著前方,語氣卻很放松,帶著一點慵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