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略過了這些一大串的專業名詞，對著柊吾說：其實，妄想是最常見、最重要的思維內容障礙，絕大多數患者都會表現出這個特征。

    柊吾覺得他被太宰治的這個對視直接看穿了靈魂。

    而最常見的妄想就是

    被害妄想。

    太宰治對柊吾的精神世界很感興趣：聽說你們的精神世界會很精彩。

    他幾乎帶著迫不及待地情緒繼續說：被害妄想會因為高度不安全感從而產生極其強烈的防御性攻擊。

    如果在感知障礙出現幻覺的情況下，情況甚至會更加嚴重。

    比如，為了自我保護而把主動發出的防御性攻擊，看做是敵人發起的攻擊，產生認知錯位。

    柊吾的防御性攻擊，全部被他認定成了是那些藏匿在黑霧里的怪物發出的。

    太宰治后面的話沒有被柊吾聽進去。

    「被害妄想?！?/br>
    這個詞組的意思實在是太直觀了。

    柊吾一直都忘不了那段記憶，哪怕已經過去了接近千年的時間。

    準確來說是932年前。

    柊吾一直都記得，他只是拒絕回憶具體過去了多久。

    但是在這一刻，柊吾沒有意料到被他抗拒的時間，原來自己記得那么清楚。

    那段反復折磨著他的記憶。

    突然出現的無解怪物，祂們籠罩在無窮無盡的黑霧中，祂們沒有弱點，無法被消滅，哪怕是強如柊吾也根本不是對手，他完全不知道該怎么去對待。

    柊吾堅持認為那些怪物對他抱有非常高的殺意。

    祂們就是對著他來的。

    柊吾可以感受到，那些怪物的唯一目標就是殺掉他。

    但是現在猝不及防下，有一個來告訴他這些都是假的。

    沒有怪物，沒有黑霧，更沒有對他的無端殺意。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他腦子出了問題，想象出來的。

    他只是一個有被害妄想的瘋子。

    如果、如果真的是那樣的話，自己式神們的拼死保護，不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嗎？

    所謂的韌性、堅持活下去、全部都顯得那么可笑。

    是柊吾自己下的手。

    那些殘忍獵奇的殺人手法，他的每個式神死狀都極其凄慘，甚至沒有一個式神可以擁有一具完整尸體。

    式神拒絕不了自己主人的命令。

    哪怕是主人想要殺死式神，式神也只無法反抗，只能親眼看著柊吾殺掉他們。

    那個時候的柊吾看起來就是一個怪物，暴力、嗜血。

    在怪物的眼里，這些式神都是敵人，必須全部殺掉。

    不只是怪物，柊吾的妄想一直在迫害著柊吾自己。

    他無時無刻不在逃跑，不知疲憊地透支著自己的體力，幾乎要死在躲避的路上。

    柊吾那個時候無時無刻不在受著怪物的折磨。

    但是式神們最后的遺言都是讓柊吾堅持著活下來。

    所以柊吾很堅持、很堅持地決定無論如何都要為了他們活了下來。

    實在是太搞笑了。

    忠誠護主的式神們最后不約而同的堅持原來還有這一層意思。

    柊吾用式神們鮮血終于勉強自救成功。

    雖然治標不治本，但好歹讓他過于瘋狂的精神暫時達到了某種平衡。

    一平衡就平了九百多年，直到遇到了一個太宰治。

    脆弱支撐著精神世界的支柱被陡然打破。

    此刻的柊吾，

    思維破碎。

    柊吾熬過了年幼時期無力反抗被瘋狂虐待的日子，陪伴老師走遍了民不聊生的饑荒戰亂，老師死后更是親手報仇瓦解了盤踞在平安京的那個巨大陰謀

    他就像是話本里的主角，已經經歷完了所有的波瀾壯闊，話本走向結局，主角似乎本來就應該遵從著話本的走向隱居，一切風雨全部與他無關，從此之后在山野間過上注定善終的生活。

    似乎應該是這樣。

    才怪。

    沒有人知道柊吾經歷的都是什么。

    接連不斷的極端環境，從小被按頭壓抑在黑暗中

    如果柊吾一生中都不曾出現過光，那么他只會是一個正常的、死在陰暗角落處的普通人。

    只可惜柊吾是一個注定不幸的人。

    他的遭遇很有命運感。

    總是在遭遇極致的惡人后被善良的好人救出，好人又會因他而死，然后失去庇護的柊吾又被惡人找到折磨

    循環往復，直到柊吾成為最強大的陰陽師無人敢惹。

    這才終結了這種逼仄的循環。

    經歷過這些的柊吾不可能不瘋。

    所以，柊吾終于在最后的時候，面對式神們毫無保留的善意，不可自拔地產生了強烈的矛盾感。

    他是一個自負又自卑的人。

    在柊吾內心最陰暗的角落里，他心安理得且洋洋得意地享受著自己式神們的善意。

    同時又無比愧疚地認為自己已經深陷污泥，不配再觸及光明。

    長久的拉扯如同一把鈍掉的鋸子，一點一點地拉扯著柊吾的大腦，成為癲狂的最后一根稻草。

    于是，他壞掉了。

    早就壞掉了。

    最開始只是感覺黑夜比以前更長了一點。

    再然后是沒有人施力卻似乎在微微晃動的窗簾。

    自定拉開的紙門、改變擺放位置的花瓶

    盡管式神們都沒有察覺到，但柊吾還是確認家里進了什么東西。

    他內心升起一股強烈的不安。

    一定是有什么危險的生物潛伏進了房子。

    那個危險的生物想要傷害他和他的式神們。

    沒錯，就是這樣。

    就在柊吾想明白的幾天后，某天早晨，柊吾忽然聽到了腦海里傳來的一道陌生聲音。

    緊接著沒多久，日漸濃郁的黑霧將柊吾的庭院包圍。

    在黑霧濃烈到完全不能透過霧氣看到任何其中景色的時候。

    終于，柊吾第一次見到了那些怪物。

    太宰治的聲音宛如一道驚雷砸進了柊吾腦子里。

    柊吾不接受。

    他完全不能接受太宰治的說辭。

    如果這些都是假的，那么為什么

    為什么他還是可以看到整個亭子周圍站滿了怪物呢？

    那些從黑霧里伸出來的、黏膩可怖的觸手就在柊吾前方拍打著，牠們似乎在用這種搖曳的動作在嘲笑太宰治。

    四周那么濃郁的黑霧，讓柊吾都看不到日出了。

    陽光都沒辦法穿透進來，怎么可能是假的。

    更不要說在柊吾此刻還能聞到怪物們散發出來的腥臭惡味。

    柊吾還在堅持。

    他完全不認可太宰治的把戲。

    太宰治也不介意。

    他知道柊吾其實已經出現了明顯的自我懷疑。

    頂多再等等就是了。

    太宰治知道現實于他們而言，只不過是另一個虛妄荒誕的夢境。

    都一樣。

    但是太宰治沒有想到柊吾接下來的舉動

    柊吾聽完太宰治說的話后，直直坐在原地，等到太陽升到空中最高點的時候才有所動作。

    已經到中午了，太宰治早上四點多起床，到現在一點水也沒有喝，他的胃部正在傳遞著饑餓的訊息，嘴巴也有些干燥起皮。

    但是沒關系。

    太宰治知道柊吾需要時間來緩緩腦子里的風暴。

    他甚至有些期盼。

    期盼著毀掉一個人，或者期盼自己出去無憂無慮地玩自己的自殺游戲。

    這些都無所謂。

    直到現在，柊吾才開口：不，實際上你可能完全猜錯了。

    他依然沒有忘記自己的微笑。

    沒有關系，黑霧已經散去了，他重新禁錮住了那群怪物。

    所以是他贏了。

    他是對的。

    表面上看起來柊吾似乎完全沒有受到太宰治的影響，他已經消化完太宰治的進攻手段恢復了以往的平靜。

    他十分肯定地說：我給你看個證據。

    太宰治不知道柊吾要做什么，但他還是略微端正坐姿，對著柊吾示意。

    柊吾直接站了起來。

    太宰治沒有想到柊吾說的證據居然就在他自己身上

    柊吾在太宰治面前脫掉了上衣。

    他背對著太宰治松開衣袍。

    手指微微用力，拉住衣角向下一扯，伴隨著衣物跌落的細微聲音，柊吾整個后背都暴露在了太宰治眼前。

    從略微揚起的天鵝頸，到線條流暢的腰窩，從窄窄的腰線再到隱沒于褲帶下看不到的地方，柊吾的后背完完整整的全部映入了太宰治的眼底。

    白皙到反光的大片后背上，可以看到整片皮膚光滑嬌嫩。

    在陽光的照耀下細小的白色絨毛被陽光隱隱地照著。

    很好看。

    別誤會，太宰治并不是一個會贊美同性身體的人。

    他是發自內心地在欣賞釘在柊吾后背上的一排鋼針。

    看似柔弱的后背上，二十四根長釘死死釘入柊吾的脊椎，排布密集。

    不仔細看的話，很容易把這些做工精巧的鐵釘看錯，當成一排連接精密牢固、外露出來的金屬脊椎。

    釘子釘入骨髓的方法特殊，不僅看起來好看，奇特的釘入角度更是很難讓其他人發現還有這么一排凸起的釘子。

    如果不是柊吾主動脫下衣服給人看的話，外人根本無法發現。

    這些附加在柊吾背部的東西看起來更像是超脫未來的外骨骼產物。

    此時在陽光的照耀下正泛著冷冽的金屬光澤。

    但是仔細一看，就會發現這些長釘上全部雕刻著密密麻麻但是太宰治又看不懂的咒文。

    每根長釘上都描摹著各不相同的咒文，深深釘入柊吾體內，被特殊的方法全部敲入了柊吾的脊椎之中，卻完全不影響他的任何行為，該走就走、該跑跑跳跳就繼續像以前那樣跑跑跳跳。

    甚至柊吾在習慣后，都感受不到后背上的痛覺。

    時間久了，柊吾刻意完全無視掉這排釘子對他的影響，反正本來也沒有什么存在感。

    太宰治瞇了瞇眼睛，沒有什么情緒波動地欣賞著眼前的一切。

    他對男人的身體不感興趣，但是這樣看一看這排奇特的金屬長釘

    二十四根釘入脊椎骨里的精巧釘子，實在是具有太暴力美學的沖擊感了。

    太宰治從來不知道柊吾背上居然還釘著這么多釘子。

    當初和柊吾一起泡溫泉的時候，是太宰治最有可能發現的時候。

    但是那次溫泉上漂浮的霧氣太濃，加上太宰治對柊吾沒有興趣，只想草草離開，這才沒有發現柊吾背部的異常。

    嘖，這玩意看起來還不錯。

    太宰治已經在思考如果是自己用這些釘子自殺到底有沒有可行性了。

    如果不那么痛的話

    也不是不可能試一試。

    打斷太宰治思緒的是柊吾忽然開口說的話：這個是牠們做的。

    柊吾的聲音很平淡。

    他不知道是怎么了，居然會把自己最不堪的一面拿出來。

    背上二十四根釘子，代表了他全部的二十四個式神。

    面對無解的怪物，柊吾怎么可能不付出任何代價就把牠們全部妥協。

    柊吾堅持認為每一根釘子上都背負著怪物們的惡趣味。

    是怪物們親自釘進去的。

    柊吾轉身一邊穿起衣服一邊對太宰治說：明白嗎？

    他在糾正太宰治。

    明明這些怪物都是真實存在的。

    二十四根由特殊金屬制成的長釘，是讓柊吾每三個星期就經歷一次極致痛苦的根源。

    是一刻不停刺激著骨rou的刑具，更是柊吾為自己定下的贖罪方式。

    太宰治應該是有察覺出來的。

    柊吾每三個星期就出現一次的異常。

    太宰治看著柊吾重新把衣服穿戴整齊。

    他想柊吾在極力向自己證明。

    所以說到底還是太宰治贏了。

    柊吾盯著一言不發的太宰治，心里還是有一股怎么也消除不了的莫名煩躁。

    他知道自從和太宰治接觸開始，自己變得越來越不對勁。

    還是太宰治眨了眨眼睛，率先對柊吾說：開個玩笑。

    我就是想和你聊一聊。

    太宰治起身準備向山下走去：別當真。

    柊吾沒有因為太宰治忽然的變臉而放松下來。

    事實上他的警惕是對的。

    太宰治已經知道自己對柊吾的引領成功了。

    柊吾是怎么樣的回答不重要。

    那二十四根釘子，算是太宰治這次知道的意外收獲了。

    只是忽然，柊吾叫住了準備離開的太宰治。

    你想要自殺是嗎？

    柊吾淡淡地說：我幫你。

    柏原早無準備改主意了。

    第106章 106

    太宰治沒有想到居然會從柊吾口中聽到這種話。

    要知道柊吾對太宰治沒事就喜歡自殺這件事上, 一直都是持有很強烈的抗議和不滿。

    畢竟柊吾當初不顧太宰治的想法，強行把他扣在這里，為的就是想要霸道地幫助太宰治改掉這個愛好。

    是什么讓他現在的態度忽然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呢？

    柊吾說的話太宰治才不相信。

    他不像是一個會輕易改變的人。

    鳶色眼眸暗了暗, 在柊吾看不到的地方，太宰治已經做出決定：好啊。

    輕飄飄的兩個字，就好像是真的相信了柊吾一般。

    他很期待柊吾到底會怎么做。

    某種奇怪的刺激感從太宰治的心里滋生，他還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情。

    僅僅只能依靠語言去引導, 讓一個比自己厲害許多的強者落入無端黑暗中。

    強者揮刀向更強者。

    想要對柊吾在言語上進行的刻意攻擊, 太宰治從最開始的下意識報復性行為，已經轉變成了一種不能罷休的勝負欲。

    太宰治想要成功。

    不只是簡單的厭惡或者說想要從這個地方逃出去這么簡單了。

    太宰治想要看到最終到底是他可以取得勝利還是柊吾會絕地反擊, 把他的愛好改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