柊吾已經沒有抵抗的能力了。

    他就要死在雪地里了。

    他艱難地動著眼皮，企圖閉上眼睛，被黑霧籠罩看不清樣貌的敵人不緊不慢地接近，這會已經走到了柊吾的腳邊。

    抱歉，他辜負了拼死保護才換取到一個他活下去機會的式神們。

    他也要死了。

    時間似乎在這一刻過去了很久，一股暖意忽然升起，深入腦海的危險警報慢慢消散。

    柊吾濃密的睫毛微微抖動，他控制著幾乎無力再睜開的眼睛，緩緩抬起眼皮

    一只巨大而漂亮的鳥抬起半邊翅膀，幫柊吾抵擋住了襲來的所有風雪，籠罩在黑霧下的恐怖敵人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已經消散撤退。

    青色羽毛晃入柊吾的眼睛。

    化為原型的蜂鳴用他最后還殘存著的力量溫暖修復了柊吾身上的傷口。

    「好好活下去?！?/br>
    柊吾的最后一個式神就這樣護在他的身前走向死亡。

    和柊吾之前所有的式神一樣。

    巨大青鳥的背部血rou模糊，可以直接透過這些翻滾出新鮮血rou的傷口、透過保護內臟的骨頭，直接看到還在隨著肌rou反應簡單跳動的內臟。

    雪地里極致的寒冷凍結了血腥氣味的傳播，但是柊吾還是聞到了。

    在他的呼吸間全部都是無處可逃的鐵銹味，這種味道伴隨著呼吸傳遞進入他的肺部，最終和柊吾本人融為一體。

    還是沒有聽到。

    還是什么也沒有感受出來。

    蜂鳴到底是怎么受的傷，柊吾還是沒有發現，明明就只是一個閉眼等待死亡的瞬間，他最后一個同伴也沒有了。

    式神死亡，柊吾的力量重新回歸本體，他顫抖著站起來，行為舉止間透露著小心翼翼，他把臉輕輕地蹭到蜂鳴身上。

    還是和從前一樣十分依賴因為不知名原因死去的式神。

    只是柊吾一個沒注意用力過渡，被打落下來的巨大翅膀掩到雪地上。

    之后

    等等，在哪之后呢？

    他之后的記憶呢？

    為什么完全沒有了。

    柊吾突兀陷入了一段并不想觸及的回憶中，這才在恍然間驚訝地發現，他的記憶是不完整的。

    一段又一段的碎片記憶在他腦中被剔除，讓柊吾的經歷變成某種遙遠又不真實的故事。

    你怎么了？

    少年清亮的聲音從身邊響起，越過柊吾的平靜偽裝，把他直接從不正常的情緒中拖拽出來。

    柊吾情緒隱藏得很好，瞬間就從之前的疑惑中抽離，他一手觸碰到亭子里唯一的一張桌子。

    沒事。

    柊吾看向正對著日出的地方唯一拉開了帷幕的一角：太陽要出來了。

    太宰治舌尖微微頂過上顎：是啊，太陽要出來了。

    他意義不明地重復了一遍柊吾說的話。

    太宰治發現了。

    他還是輕易地看出了柊吾的不對勁。

    某種幾乎不可忍耐的情緒在太宰治體內叫囂，要太宰治對眼前的人執行馴服、摧毀等等一系列步驟。

    要打破柊吾的精神，扭曲他的堅持，捏斷他的韌性。

    毀掉他。

    不要說話，千萬不要出生。

    太宰治剛才就在一旁冷冷地看著。

    面色上沒有顯露出什么任何不對勁情緒的柊吾，實際上已經陷入很不對勁的清醒夢魘中。

    就這樣袖手旁觀，甚至不需要語言引導，太宰治可以斷定，要不了多久就可以看到讓他感興趣的畫面。

    但是不行。

    太宰治的理智扼制住了自己的惡趣味。

    還是要讓他來摧毀。

    親自動手引導，讓這個無比強大的陰陽師在他面前壞掉。

    真是太宰治難得的興趣。

    他已經好久沒有感受到這種趣味了，就在太宰治原本認定了這個世界是無聊且無無意義的時候。

    太宰治把這種情緒稱為限定愛好。

    顧名思義。

    對柊吾的改造只在這個時間段里可以感受到的愛好。

    所以太宰治開口了。

    他裝作什么也沒有看出來的樣子，淡淡地表達出自己的疑惑。

    柊吾不想承認，但是不得不說，他在太宰治的一聲詢問里，重新抓住了那根浮木。

    是太宰治在無意間幫了他一把。

    雖然柊吾知道自己這種不對勁的狀態本身就是在長期和太宰治的接觸中產生的。

    但那不是太宰治的原因。

    是柊吾自己強行綁定了太宰治。

    所以現在他不會對太宰治產生任何一點的埋怨，那樣的作態實在是虛偽。

    太宰治一直都知道柊吾從來對他沒有產生對任何負面情緒。

    這是一個很奇怪、很矛盾的人。

    但是不妨礙太宰治對柊吾的厭惡。

    終究是因為一己私利把他囚.禁在身邊的人。

    這個陰陽師憑什么認為自己可以改變他呢？

    自負而不自知。

    太宰治從來都不需要柊吾這樣的人來改變他。

    長久下來，太宰治只會冷冷地旁觀著柊吾一點一點地走進骯臟沼澤。

    快了，現在的柊吾在太宰治看來，已經陷進去半個身子了。

    但是還不夠，太宰治想要讓柊吾溺斃于其中。

    現在是時候讓他親手去推一把了。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把。

    太陽快出來了。

    東邊的天空已經出現一層淺淺的亮色，似乎是在為太陽的出現而做報幕準備。

    太宰治第一次在這個時候主動向著柊吾搭話：太陽只有一個。

    柊吾猛地聽到太宰治這句輕飄飄的廢話，還有些發愣。

    雖然他對于太宰治第一次在欣賞日出的時候對著自己搭話這種進步而感到微微欣喜，但是

    這孩子該不會是精神好了，智商又出問題了吧。

    太陽當然只有一個。

    但是柊吾沒有把自己的心里話說出來，他拋掉一切晦澀不明的情緒，努力做出一個想要改變問題少年的模樣。

    柊吾鼓勵著太宰治繼續說下去：嗯，確實是這樣，然后呢？

    剛給太宰治遞上話茬，柊吾，或者說柏原早無就在心里愣住了。

    他反應過來了。

    剛才陷入莫名其妙的情緒讓柏原早無心里并沒有完全恢復平靜，腦子自然也就在一瞬間沒能轉過彎來。

    面對太宰治的這次主線任務，柏原早無難得遵循本質做了一次賭徒，只是他還沒有在選定的時間開始自己的進攻，就被任務目標捷足先登了。

    柏原早無從來不會因為太宰治的年紀而小瞧他。

    他知道太宰治表現得再無害，內里也是隱藏著兇猛的攻擊性。

    太宰治始終在等待一個可以對柊吾一擊致命的難得機會。

    這些柏原早無都知道，只是他沒有料到太宰治和他居然默契地選擇了同一天。

    甚至太宰治還選擇了率先開始攻擊。

    柏原早無十分明白。

    面對抓住了機會的太宰治，柊吾絕對會全方位的潰敗。

    畢竟、畢竟

    柏原早無心里沒由來地一陣心悸。

    太宰治知道了。

    「只有一個太陽?！?/br>
    太宰治知道了一個被柊吾本人刻意遺忘掉的秘密。

    太宰治看著主動送上機會的柊吾，露出一個堪稱陽光的笑容。

    太陽只有一個，柊吾大人，您也只有一個。

    太宰治微微仰起頭，第一次對著柊吾使用敬語。

    他的指尖在半空中對著柊吾微微輕點：您一直都知道的。

    就像是太陽從始至終都只是那個太陽一樣，柊吾從始至終一直都是他自己。

    柊吾心里升起一股局促的不安，潛意識的自我保護機制讓他拒絕想要繼續聽下去。

    殺死他！

    殺掉眼前這個人。

    殺掉這個陌生人，其他永遠都不會改變，一切都還是會想原來那樣。

    不要再管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

    柊吾被成功蠱惑。

    就當陰陽師體內巨大的力量即將暴動的時候，太宰治一點也不害怕。

    還沒等這股力量向太宰治成功襲去，就被不知道什么時候包圍了整個亭子的濃郁黑霧抵擋下來。

    隱藏在黑霧中密密麻麻的怪物全部都傳遞著一個想法

    「讓他說?！?/br>
    祂們用這些舉動在向柊吾示意。

    「不要阻止他?！?/br>
    柊吾看到眼前將他團團圍住的怪物，一陣陣無力感從心里升起，他沒有辦法阻止黑霧里的這些怪物。

    他努力保持著站立的姿態，這是柊吾最后的堅持。

    就是這些不知從何而來的可怖的怪物，在幾百年前，把柊吾身邊的所有式神屠戮殆盡。

    他的式神們，每個式神在死去的時候，說的遺言都是讓柊吾活下去。

    他們要他好好活下去，絕對不允許柊吾產生死志。

    他們對柊吾說，生命實在是太珍貴太珍貴了，絕對不可以輕易辜負。

    所以柊吾一直堅持地努力活著。

    哪怕他為了活下去，選擇吞下這些未知可怕的怪物，一直在和這些怪物們共存。

    不。

    太宰治讀出了柊吾的心聲。

    他殘忍地打破了柊吾自欺欺人了好久的謊言。

    第105章 105

    沒有怪物, 只有你，一直以來，都是你。

    是你殺掉了自己的式神。

    自始至終都只有一個柊吾。

    這是一個強大且沒有缺點的陰陽師。

    他沒有對手。

    根本就沒有莫須有的、企圖追殺柊吾的怪物。

    只有柊吾一個人。

    所謂的怪物就是柊吾。

    柊吾的精神早就產生了荒誕變化。

    從多年前的某個時間開始, 他就正在企圖殺死自己。

    不知名的原因或者說是沒有原因，只是被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 柊吾的腦海中忽然升起了一個不可名狀的聲音。

    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偶爾充滿可怖殺意，偶爾又讓柊吾覺得是可以最依賴信任的聲音。

    矛盾又割裂, 出現這種情況最嚴重的時候甚至會讓柊吾時常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里。

    他開始失去對時間和空間的感知能力了。

    但是誰也沒有發現。

    畢竟誰又能指望在封建的古代社會，還能超前地意識到悄無聲息的精神疾病呢？

    精神分裂。

    半年的相處時間足以讓太宰治摸索清楚。

    他就像是一個不符合這個年紀的心理醫生, 毫不費力就扒出了柊吾連他自己也沒有弄清楚的病癥。

    不了解這個領域的人類常常會因為名稱而分辨不清楚精神分裂和人格分裂的區別。

    但實際上，稍微了解一下就知道這兩個精神疾病是完全不一樣的。

    多重人格分裂患者會分裂出一個以上的其他意識。

    哪怕最開始主人格沒有察覺出副人格的產生，但是每次因為副人格出現而帶來的長期式碎片記憶缺失, 主人格遲早會察覺到不對勁。

    柊吾這種已經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存在, 他腦子好使得很，不至于到現在都發現不了。

    更不要說分裂出去的副人格或多或少都會和主人格搶奪身體的執行控制權，太宰治住在這里好幾個月的事前卻從來沒看到過柊吾失態。

    太宰治很輕易地就排除掉了其他各種各樣的病癥。

    感覺認知障礙柊吾幻聽、幻視, 越來越嚴重的認知障礙讓他被不可名狀的怪物追殺。

    哪怕對抗輾轉千年, 自認為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和怪物融為一體, 現在極度扼制的情況下也還是會時不時地出現幻覺。

    柊吾一直都可以感受到蟄伏在他意識里的怪物，只要他的思想出現不堅定的情緒，這些怪物就會無孔不入地出現在他的生活中, 所以柊吾一直堅持著。

    他堅持著不要倒下，不要讓體內的怪物再次出現。

    柊吾從來不會懷疑這些荒誕怪物的存在合理性, 畢竟耳邊的低語、眼前看到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實。

    他甚至感受到了怪物黏膩的皮膚和腥臭的唾液。

    更不要提當初他那么狼狽地被這些怪物追殺, 還失去了最寶貴的式神。

    這一直都是柊吾堅持活下去的動力。

    柊吾并不相信從太宰治嘴里說出來被陡然戳破的真相。

    太宰治隨意坐在亭子一角, 絲毫不畏懼眼前情緒明顯不對勁, 看起來讓人寒意十足的柊吾。

    這是兩個人在山頂第一次誰也沒有心思去看日出這玩意。

    太宰治繼續不急不緩地向柊吾說著精神分裂的臨床表現。

    畢竟柊吾一直隱居，他和人類社會隔絕太久，單單只是旁觀著人類科技日新月異，早就忘記了人類的進步是全方面的。

    雖然是精神類疾病的研究上仍然有許多未解之謎，但是現代科學的飛速發展足夠讓太宰治肆意運用，用來沖擊、哄誘什么都不知道的柊吾了。

    太宰治知道自己在引導一個精神病患者。

    但是他毫無負罪感。

    思維障礙精神分裂的核心表現癥狀。

    柊吾強忍著煩躁的情緒，看起來對太宰治的說辭不屑一顧，但卻在太宰治說出核心表現的時候沒忍住微微凝神聽了起來。

    不單單只是角色本身，就連作為玩家的柏原早無都沒有發現。

    原來他真的有病。

    伴隨著太宰治的好心講解，柏原早無的游戲面板發生變化，僅僅只是在一個瞬間，柊吾的角色卡上就赫然高高地掛上了這個debuff。

    【重度精神分裂】

    【病發不可控、難以痊愈、反復發作、持續惡化】

    柏原早無看著角色卡上的debuff，字體顏色暗紅，象征著一股濃郁的不詳。

    但是他并不害怕。

    僅僅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后，就移開了眼睛。

    還真被這個小兔崽子說對了。

    太宰治在說話的時候沒有錯過柊吾凝神準備認真傾聽的小動作，他露出的笑意更大。

    還要多虧了當初柊吾在他房間上特意安裝的電子設備，這些知識全部都是他用電腦查到的。

    精神障礙，主要包括思維形式障礙和思維內容障礙。太宰治不會在沒有意義的地方給柊吾解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