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1)
沈飛云內心矛盾,一面不想聽到盧初的事,一面又為母親的聰穎而感到欣喜。糾結之下,他難以厘清思緒,于是并不說話,只跟在莫無涯身后。 天還大亮。莫無涯走出酒肆,抬袖遮住清冷的日光,在江南,這時已經落日了吧。 是。沈飛云懶懶地應了一聲,目光投向酒肆前的棚子里。 旗桿下原本沒有這個簡陋的棚子,看來他學習酒肆內布陣之時,外面的教徒正在搭建棚子。幾根木頭深深地埋進黃沙里,最上面用一塊殷紅的絲綢遮擋,四周的紅布顏色更加鮮艷。 沈飛云跟著掀開簾子,走進布棚之中,很快飯菜的香氣在鼻尖蔓延,讓人食指大動。 里面擺放了一個長桌,桌邊坐滿了紅衣教徒,惟有蘇浪一襲白袍,身處其中,分外打眼。 坐。莫無涯走到最中央,擺手請道。 沈飛云扯起嘴角,冷淡一笑,點點頭,卻并不坐在莫無涯旁邊。他繞了一大圈,走到桌尾,坐在蘇浪的左手邊。 莫無涯面色一沉,卻到底沒有出口訓斥,反而定了定神,喊道:伍航。 沈飛云剛拾起筷子,聽到這個名字,轉頭朝右手處望去,果然看到一個胡子花白的人。 之前莫無涯同他說過,別雪酒肆的改進由伍航完成,不知吃飯時喊到這個名字,有何用意。 我有事走不開,莫無涯低頭垂眸,明日,就由你帶領沈飛云去參觀蒼風城。你務必將巨石陣的破解之法告知于他,不準藏私,并確保他都記下,方算你完成任務。 是。伍航恭敬地應下。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沈飛云終于沉不住氣,放下筷子,神色嚴肅。 他緊緊盯著莫無涯,試圖從對方臉上看出目的,卻以失敗而告終,他只從老狐貍臉上看出落寞與滄桑。 至此,他無法再欺騙自己,說服自己只是來殺人的。這莫無涯分明有計劃,并且他還是其中關鍵的一粒棋子?;蛟S約戰是假,卻不知許清韻叫他來這里,是和莫無涯說好了什么。 莫無涯不回答他的問題,用筷子凌空點了點菜碗,平靜道:食不言,寢不語。 你呢?沈飛云忍氣,重又拾起筷子,轉頭問蘇浪。他問完才發覺不妥,若有什么話想要打聽,也該留到在馬車上睡覺時再說,如今眾目睽睽之下,對方怎么可能開口。 不懂你在說什么。蘇浪果然搖了搖頭,頭也不抬,將菜大塊的rou夾到碗里,而后細嚼慢咽。 沈飛云嘆了一口氣,又問:老人一直沒有回來? 沒有。這次說話的人是長老伍航。 沈飛云心中滿是疑慮,就連湖水老人也目的不純。老人說是將全部家當都投在金鉤賭坊,買了他贏,可好似并非如此,對方也有自己的事要忙,卻不知什么事,值得老人殺害十幾個圣火教徒。 提到湖水老人,莫無涯也想起昨夜死的人了,問:那些死人都點清楚了沒? 伍航回道:點清楚了,長老扈二和刁三,還有三名執事,剩下的只是他們的手下,不值一提。 死不足惜。莫無涯揚起一個譏諷的笑容,這些人素來忌憚我,知道我有千金萬金的財產。如今太子失勢,聽風又被流岫城的人殺害,陳王世子收服了中原的分壇。 他們見我落魄,想要謀財害命,帶著金條遠遁中原,也在情理之中。不過我是個鐵公雞,想從我身上拔毛,也不仔細著自己的小命。 沈飛云聽完這一番話,才明白這十幾個教徒為何而亡,原來是貪圖莫無涯的財產,連同起來,想要偷走金條,卻最終被發現殺害了。 原來人是你自己殺的。沈飛云冷冷道。 不是。莫無涯笑了起來,你小子有意思,說話總是說一半,藏一半。要不是我實在太老,恐怕還聽不出你的嘲諷。人不是我殺的,因此早上質問你們,并不算嫁禍錯怪你們,我只是按照常理揣度罷了。 沈飛云微微頷首,算是勉強認可這一說法。 莫無涯擅長用劍,武功不算如何絕頂,要殺死十幾個高手,恐怕并不能夠,更何況死去的教徒身上沒有劍傷。他本就不覺得是莫無涯殺的人,只是隨口一問,想要更加確認,得到這個回答,也算滿意。 至于誰不用刀劍,且武功極高,能殺死十幾個圣火教徒,這一點他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說完死人之事,氣氛滯悶凝重,好一陣只聽得見喘息的聲音,沒有一個人再開口說話。 莫無涯吃完一口rou,忽地問:那個老人是誰? 你還是懷疑他殺的人?沈飛云反問。 不錯。莫無涯點頭承認,他是湖水老人? 是。 莫無涯長嘆一口氣,仰頭閉上雙眼,扔開手中的筷子,苦笑道:竟然是他那當真是有緣數在里面,由不得我算計 是湖水老人又如何?沈飛云被蒙在鼓中,心中大為不快,連忙追問。 他擅長暗器、機關,你可知他為何鉆營這些旁門左道?莫無涯睜開雙眼,斂去失望,開始思索起來,很快沉靜下來。 沈飛云搖頭,誠懇道:不知。 趙光天年輕時是個仗義行俠的劍客。莫無涯回憶道,當時城東有個財主,財主的女兒極貌美,同他成親,很快誕下一名伶俐的女兒,夫妻二人為長女取名趙湘。 沈飛云問:財主之女就是涵娘? 是。莫無涯道,趙光天后來沉迷賭博,在梧桐山莊欠下一百萬兩白銀。徐財主當即翻臉,將趙光天趕了出去,派人到處去宣揚,說是涵娘已和趙光天恩斷義絕,準備安排涵娘再嫁。 沈飛云聽到這里,還是不明白湖水老人的過往,與如今發生的一切有何關聯,只好安靜地聽著。 趙光天輸得傾家蕩產,還不起欠款,梧桐山莊的人就來找徐財主討債,硬生生將人氣死,并將涵娘與湘女趕出家門,沒收了徐財主的家產。 莫無涯說著,嘴邊不禁掛起微笑,似是滿意湖水老人同他一樣混蛋且悲慘。 笑完,他接著說:趙光天沒有吸取教訓,反而又去金鉤賭坊,想要翻盤,結果欠下巨款。他以為自己武功高強,想要賴賬,結果被金鉤賭坊的打手好一頓招呼,剁了兩根腳趾。 他后來為了警示自己不要嗜賭,一年四季穿著露腳的草鞋。這次來漠北,他換上了黑靴,我因此沒有及時認出,否則絕不會任他進入蒼風城。 沈飛云好奇地問:你為何不讓湖水老人進來? 因為他擅長機關。莫無涯冷冷回道,他后來幫金鉤賭坊做了十多年的打手,估計最近還清債務,這才被賭坊的人放行,否則他不能離開賭坊三個月。金鉤賭坊有擅長機關暗器的第一人,他學了十多年,技術估計絕不會差。 我好似明白了。沈飛云若有所思道。 你明白了什么?莫無涯問。 蒼風城密閉陣法機關,是為了不讓輕易進來。沈飛云緩緩道,除卻你怕死,還因為這里有著極豐厚的金銀財寶。之前死的十多人,是在盜取金銀的時候,撞上了湖水老人,因此才會被滅口。 莫無涯笑了笑,不置可否:或許。 說到這里,好像又很多事能夠說通,卻又有一些事仍然撲朔迷離,沈飛云心想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于是開始吃飯。 吃到一半,蘇浪擦了擦嘴,起身離開布棚。 紅光映在他的白衣上,襯得這個不近人情的劍客,也有了幾分人間煙火氣。 你去哪?沈飛云抬頭問。 看日落。 蘇浪說完,掀開簾子,快步離開。很快布簾落下,惟有背影隱隱綽綽,透過紅綢,映出主人漸行漸遠。 第46章 莫無涯見沈飛云起身,冷笑一聲,低頭問道:你也要走? 是,多謝款待。沈飛云擦干凈嘴,微微點了個頭。 他只吃了一半,這點飯菜估計到半夜就會餓,但他委實不愿再待下去,情愿跟隨蘇浪離去。 隨你。莫無涯并不挽留。 沈飛云掀開紅簾,向外望去,遠遠瞧見蘇浪靠坐在馬車上,身披雪白的狐裘,懷抱一把闊劍,正定睛看向落日。 沈飛云走上前去,問:你在想些什么? 什么也不想。 蘇浪偏過頭,瞥了沈飛云一眼,很快又將目光移開,眼神深邃,叫人捉摸不透。 沈飛云立在車下,拍了拍橫板,道:讓一讓。 蘇浪一人占了大半個馬車,斜倚在車廂上。 沈飛云生得修長,剩下的位置也勉強能坐,卻不夠他坐得舒適,于是出聲提醒,好叫蘇浪為他騰出一些空間。只是對方置若罔聞,并不動作。 你這未免有些霸道。沈飛云輕笑一聲,再度說出這句話,只是這次雖然含笑,語氣卻冷上不少。 蘇浪冷冷道:是你邀請我同乘馬車,如今我鳩占鵲巢,你便給我受著。 坐過去!沈飛云收斂笑意,你若是不介意我出手趕人,倒是可以無視我的話,肆無忌憚地坐個夠。 蘇浪終于轉頭,認認真真地盯著沈飛云的雙眼,確認這句話十分嚴肅,極有可能付諸現實,并非對方隨意威嚇之語,這才面無表情地騰出半片空地。 沈飛云緊挨著蘇浪坐下,脖頸邊能感受到狐裘的柔軟。 漠北的傍晚尤其冷,更何況現在冬日才過去不久,和暖的春風還未侵襲到這一片黃沙地里。 此時此刻,他很想要一件寬厚保暖的衣物,盡管他內力屬陽,一點也不覺得寒冷。 兩人靜靜地看了片刻落日,直至夕陽西沉,落日的余暉消散在天盡頭,夜色緩緩降臨。 沈飛云問:蘇浪應當沒有受傷吧? 或許。蘇浪嘴皮幾乎沒有動作,兩個輕而含混的字眼,剛從嘴邊溜出,就很快被咽下。 他究竟在做些什么,圖謀什么?沈飛云低頭,隨意擺動手中的素面扇,或者說,你們流岫城究竟想要做什么,這一切和圣火教、踐雪山莊又有什么關系? 蘇浪并不回答,索性連聲音都懶得發出。惟有綿長厚實的呼吸聲,在這漫漫黃沙之中分外明顯,一聲一聲在沈飛云耳畔響起,昭示著聲音的主人尚未離去,只是敷衍冷漠而已。 圣火教一年收入,絕不亞于舉國稅收的三分之一,這么多銀兩,當真都留在這蒼風城中? 沈飛云繼續說著,并不在意蘇浪的緘默。于他而言,有個人聽他傾訴疑慮猜想,也勝過兩人相對無言。 為何之前二十多年,許清韻都容忍圣火教橫行無忌,偏偏今年莫聽風出事,朝廷出手整治,她便要我來除去莫無涯。 沈飛云不禁皺起眉頭,可嘴邊又帶著似笑非笑的譏諷,神色頗有些矛盾。 他嘆息一聲,繼續問:還有,圣火教人多勢眾,許清韻憑什么斷定,莫無涯接受約戰后,會同我單打獨斗,而非以多勝少? 我也同樣想知道。蘇浪終于有了片刻松動,喃喃自語。 沈飛云若有所思道:莫無涯真不像要殺我,更像是在托付后事,好像許清韻同他有什么隱秘的約定,必然要我來完成。 別想了。蘇浪插嘴道,事情總有水落石出的一日,現在糾結不過增添煩惱,徒然耗費心神罷了。 我卻不得不去想。 沈飛云每個字都咬得很重,像在做出允諾一般。 你被安排去做一件事,難道不想弄清楚,做得究竟是對是錯,意義何在?若是自詡正義,結果事成之后,一地雞毛;還不如在開始便想個一清二楚,省得為他人作嫁衣裳。 蘇浪怔了一瞬,回過神,沉聲道:你不相信許清韻? 信。沈飛云不假思索地回答,可她并未告訴我內情,只是要我依言而動。我信她為了我好,可卻并不想成為一粒坐收好處,沒有思想的棋子。 蘇浪緊攥闊劍,握得太緊,指節都有些發白。半晌,他啞聲道:夜已深,別想太多,趁早睡。 沈飛云聞言,眺望天盡頭,搖頭失笑:才剛入夜。 這一夜,沈飛云都睡不踏實,腦海里千百種念頭閃過,卻總也理不出一條明確的思路。 昏昏沉沉間,有人扣了扣車廂。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開車門,問:何事? 長老伍航道:天色不早,請沈公子隨我出發,前往蒼風城。我好將蒼風城的布置一一講給你聽,教你破解巨石陣的法子,完成教主昨日晚間的吩咐。 沈飛云穿衣之時,勉強睜開雙眼,只見外面一片漆黑,忍不住嘆氣:這也算天色不早? 伍航卻并不應答,只微微笑著,低頭細數腳下的黃沙。 蘇浪被兩人吵醒后,也不再入睡,直接穿衣起身,抱著闊劍去湖水邊清洗。 沈飛云走時,蘇浪快步趕出,猶豫再三,終于開口告別:但愿不久后還能再見。 再會。沈飛云難得見蘇浪如此坦蕩,于是笑了笑,拂袖而去。 剛走兩步,就聽得蘇浪急切喊了一聲。 沈飛云! 沈飛云回過頭,蘇浪只淡然一笑,同他說了句你走吧,便提著闊劍離開,留給他一個背影。他愣了一下,還來不及問出聲,對方已經走遠。 伍航備了另一輛馬車,直接載著沈飛云。行得早,未及下午,兩人就從別雪酒肆抵達城鎮之中。 前兩日匆匆路過,也曾從車窗里瞥見城鎮的繁華,但到底不如置身其中,切實地感受。 此地大多都是木屋,看起來并不牢靠,卻別有一番風吹雨打后的古樸。 這戶人家原是江南那邊的。伍航露出慈祥的笑意,指著遠處的一座屋子,屋子前樹著一把巨大的木傘。 他回憶道:一家三口受了地主欺凌,我們看不下去,將人帶到了這里。他們很是懷念江南的風景,因南方多雨,所以用樹干雕了這把木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