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3)
皇帝臉上逐漸恢復血色,他離開床榻,伸開雙臂,任由李總管為他套好衣袍。 他走到簡亦恪面前,低頭看著伏地不起的兒子,失望道:你看看你,結交的周思然不堪大用,被沈照幾個時辰殲滅;奉承你的圣火教,也轉投我的麾下。除了我給你的太子身份,你自己還能任何可取之處? 簡亦恪從前被捧得多高,如今就摔得多慘,只是心中的傲氣一如既往,即便落敗,也不覺得自己有任何錯誤,但覺天不助他,人人趨炎附勢、虛偽至極。 皇帝見他如此,冷笑一聲,問:你不服氣? 兒臣簡亦恪心中不?;貞?,自己在這半年內,究竟有沒有露出馬腳,想到最后,總覺得自己行事天衣無縫,皇帝難以覺察到自己下蠱毒一事。 他還要再爭辯,皇帝卻一腳將他踢翻,罵道:你個畜生不如的混賬,你以為自己算什么東西,覺得殺了我,你就能取而代之?你這種狼心狗肺、毫無遠謀的人,不會當真信了自己有才華、有心計,能夠收服滿朝文武? 簡亦恪聽到這番話,腦海頓時一片空白,原來是他下蠱這件事,早已被看穿。 皇帝怒不可遏,氣喘連連,捂著胸口停滯片刻,等胸口的疼痛過去,接著罵了半天。罵到夠本,雖還未消氣,卻也將積壓的怒火遣散些許。 他這才沉聲道:李由,將圣旨拿來。 是。 李由快步跑出殿外,很久之后,才帶著圣旨回來。 外面下著傾盆大雨,他怕圣旨被淋濕,于是揣在懷里,跑回殿內后,便將圣旨雙手遞上,之后立在皇帝身后,低頭不言不語,仿佛神魂出竅,此后發生什么,他都聽不見、瞧不著。 皇帝一把將圣旨甩到簡亦恪眼前,冷冷道:你自己看。 簡亦恪爬了起來,撿起圣旨打開,看了半天,一字不發,末了,終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不住搖頭大笑,笑得眼淚直流。 這位置本來就是你的?;实勖嗣W邊的白發,近年來,我愈發覺得自己昏聵,再聽不進別人的諍言;身體也衰弱,白發滿頭,要找出一根黑發也難。我還能有幾年好活呢?你就盼不得我去死 沈飛云待在此地,只覺得百無聊賴,兩天兩夜沒有合眼,別人的話仿佛催眠一般,又不能貿貿然離去,真真煎熬不已。 原本外面就一片昏黃,殿內不得不點燈,到了傍晚,外面愈發灰暗。 沈飛云越來越困,就快要忍不住打哈欠之時,皇帝終于調|教完簡亦恪,轉過頭來,對著他身旁的蘇浪道:你以為自己有權和我談判? 這一句話頓時拂去他的睡意,心想,總算到了正題。 蘇浪不慌不忙,笑道:我不認為自己有這個權利,只是覺得如若能夠為朝廷效命,是我們圣火教的福分。 皇帝哈哈大笑,拊掌道:識時務者為俊杰! 蘇浪也跟著笑了起來,一派天真悠然,看得沈飛云心中沉重不已,只好也淡然一笑。 你們今日先去外面住著,皇帝沉思道,這件事我們從長計議,明日我會讓老三和你接洽。 沈飛云聞言,知道皇帝并不放心,想要派一個人監督蘇浪,只是沒有想到這個人選竟然是老友簡亦善。 他朝簡亦善望去,只見對方略有驚詫,隨后便是深深的無奈。 第34章 一個月后,荊州。 沈飛云呼出的一口熱氣,很快,在空中變成朦朧的霧水。天冷到沈飛云都不愿出門,早早醒來也窩在被子里,只是餓到不行,方才起身沿街走動,想要揀著些好吃的飽腹。 沈二爺。遠遠有人瞧見他,抬手招呼道。 沈飛云原想去喝口熱飲,見到攤餅的分外熱情,于是轉了個頭,走到攤子前,笑道:老周,今日不早了,你怎么還在。說話間,探頭瞟了一眼對方的面桶,賣得很好,剩得不多,應該還夠我一口吃的。 沈二爺,你等著。周濃吹旺爐火,在鐵鍋上澆了油,取出面團攤開,正反各敲了一個蛋,翻覆幾下很快取出包好。 沈飛云從錦囊里取出碎銀,對方笑著擺了擺手:二爺,你就不用給錢了,我實在不好意思收。 沈飛云笑了笑,收起碎銀,接過煎餅。他之前買了幾次周濃的餅,給了不少錢,都沒要對方找回。這次周濃同他熱情招呼,也不是為了貪圖幾兩碎銀,因此他也不必在這種小事上計較。 往常這個時候,周濃早就收攤,尤其天氣愈發寒冷,只是為了給沈飛云攤個餅聊表心意,這才刻意在客棧前候了許久時光。他心滿意足地看著沈飛云啃煎餅,挑起扁擔,告別。 沈二爺,明日見。 明朝見。 沈飛云笑瞇瞇,揮手作別。煎餅熱氣騰騰,他吹了兩口,緩緩咬下邊角。他走回客棧前,從胸口抽出絲巾,將竹椅上的露水與白霜拭去。待得竹椅干干凈凈,沒有一絲濕氣,才肯慢悠悠坐下。 吃到一半,甜醬與煎蛋的味道混合在一處,真是快活勝似神仙。 他緩緩抬頭,沖對檐上的蘇浪翩然一笑,張了張嘴,無聲道:還曉得回來。 蘇浪自屋頂一躍而下,走到沈飛云面前,笑道:你方才說什么? 我說沈飛云微微一頓,你吃過飯了沒,餓了沒? 蘇浪彎腰,搖搖頭,張嘴:啊 沈飛云將手中的煎餅遞到蘇浪嘴邊,對方毫不客氣地咬了一大口,吃得太急,唇邊滿是甜醬汁。 你帶手帕沒?沈飛云搖了搖頭,無奈地問。 沒有。蘇浪邊咀嚼邊含混道,抬手指了指椅背上掛著的絲帕,這里不是有一方素帕,你拿來給我擦擦嘴。 沈飛云收起絲帕,塞到蘇浪掌心,挑眉道:這濕透了,我剛拿來擦椅子的,你沒有瞧見。 那算了。蘇浪愣了一下,撇撇嘴,卻未歸還絲帕,將其收到自己懷中。 沈飛云不去管蘇浪儀容,只顧將手中的煎餅,悉數塞入對方口中。 蘇浪吃了個饜足,探頭沖屋內的伙計大喊:給我拿塊干凈的白布來。 沈飛云看著蘇浪眼皮底下的青痕,淡淡道:早些歇息,你睡得太晚,鐵打的身體也受不住這樣消耗。 嘴上如此道,心中卻想,蘇浪這臉上的面具確能以假亂真,就連青黑的眼圈也如常人一般。 我倒還好,主要是世子勞累。蘇浪臉上的笑意逐漸變淺,此次夾槍帶棍,將荊州的人一一敲打,卻不知他們是真的聽從,還是陽奉陰違。不過也無妨,我已竭盡全力,此后便是世子之責 一個月前,蘇浪與皇帝談好,收束全國各地的圣火教徒,促使其與普通傷人無異,凡是圣火教旗下商人,皆登記在冊,歸陳王世子簡亦善管轄。 圣火教原來能分到十之七八的銀錢,如今一來,只能占到十之二三的便宜。 你又這樣不放心我。蘇浪沉沉嘆息。他行事這樣拘謹,生怕有所差池,沈飛云卻還一路緊隨,一個月內不肯對他放松片刻。 沈飛云但笑不語,接過小二遞來的白布,細細替蘇浪擦去滿嘴的醬汁,而后擇了干凈的一邊,順道抹了抹自己的嘴。 回去睡吧。沈飛云起身,意興闌珊地回到客棧。蘇浪跟了上來,手臂搭在他的肩上,問道:你陪我睡? 沈飛云懶得回應,冷淡地瞥了蘇浪一眼,不緊不慢地走到門口,指了指隔壁那間,示意蘇浪回自己房間歇息。 蘇浪卻偏不挪腳,攤了攤手,聳肩道:我聽到一件事,你若請我進去,我便講給你聽。 不必。沈飛云邁步入內,雙手握門,將人堵在門口,儼然不肯放人進屋。他氣定神閑地問:你還有別的話要講么? 蘇浪笑得爛漫:這件事,關乎你師父許清韻,我的父親莫無涯,還有流岫城主辛含雪。 你以為我會好奇?沈飛云緩緩合門,末了頓住,無奈道,算了,你先進來再說。 蘇浪頗為得意地走入屋內,坐在桌前,自顧自給自己斟了一杯茶。茶水還是溫的,看來沈飛云在門前坐的時間應當不長。 說吧,你知道什么事。沈飛云坐在床邊,靜靜地看蘇浪飲茶。 蘇浪喝了一杯,抬頭道:我的父親給我傳信,約莫在我們離開長安之時,他接連收到兩份生死約。 沈飛云一聽,點點頭:看來是許清韻和辛含雪遞出來的。莫無涯藏頭縮尾,如今可算被冤主尋到。說到此處,稍稍一頓,接著道,不過,這并不是我想要聽到的。 蘇浪略有疑惑沈飛云嚴防死守,就是不肯讓他入內,只是想聽他說消息,這才放人進來,可怎么他講明之后,又說并不想聽。這倒是令人不解。 我想你聽說,沈飛云沉聲道,關于你自己的任何事,并不想聽別人的恩怨情仇。 我?蘇浪抬手指向自己。 良久,他最終也沒有說出什么趣事,只是苦笑,輕聲道:原來你竟更情愿聽小魔頭的恩怨情仇,遠勝你師父我莫聽風的事跡,你上街去,看到佩劍帶刀的人,隨手一攔,他便能滔滔不絕講個不停,我又有什么好說的 你并不懂。 沈飛云忍不住蹙眉,此時此刻,蘇浪仍然不肯揭露身份,想用莫聽風的相貌瞞天過海。 我多無趣,不若說說前輩們。蘇浪托腮,凝望沈飛云,還記得你阿姊之前說,流岫城主同我父親勾結,兩人沆瀣一氣,可如今看來并非如此。 哦?沈飛云興致缺缺。 蘇浪卻極認真地爭辯:倘若流岫城主真與我父親一道,他又何苦在前些日子下生死約? 誰知道沈飛云淡然開口,或許這兩人曾是一路人,后來為了利益鬧翻,撕破了臉。 沈飛云說完,想起離開長安前,大姐終于同他講清當年之事。 原來許清韻和辛含雪曾是戀人,兩人共同創辦了流岫城??尚梁┗蛟S是嫌棄流岫城來錢慢,暗地里與莫無涯創建了圣火教。 圣火教橫行無忌,殺人縱火,jian^yin擄掠,可以說是無惡不作,又因為功法奇詭,很快在江湖上站穩腳跟,殺了一批前來清剿他們的名門正派。 許清韻后來得知,圣火教竟有自己戀人的手筆,當即大發雷霆,但到底顧念舊情,不愿就此分手,只是讓辛含雪簽下字條,從此不再與圣火教有所來往。 辛含雪表面上雖答應得好,背地里卻與莫無涯來往密切,最終被許清韻察覺。兩人一戰之后,辛含雪被許清韻打斷腿腳,逐出中原,去往東海。許清韻憐他殘廢,分手后便將流岫城拱手相讓,自此鮮少過問江湖世事。 莫無涯得知辛含雪遠遁東海,得意非凡,不再與對方往來,直接吞并圣火教。 這便是當年的隱情,如今知道的人不過寥寥。 不知是否我的錯覺,沈飛云緩緩道,你很是關心流岫城,話里話外有些維護辛含雪。 蘇浪聞言,皺眉道:是你的錯覺無誤。 沈飛云見他強辯,只好點頭稱是,并不逼著蘇浪承認。 這樣看來,蘇浪是被蒙在鼓中,應當不知辛含雪的真面目,還以為自己的一番行為利國利民,因此才不恤自身安危,甘心與虎謀皮。 蘇浪喝完暖身的茶水,起身關上木窗,走到沈飛云身邊坐下,笑道:一同歇息? 我早已睡飽。沈飛云冷聲道,你要是愿意睡我的屋子,我這便出門讓給你,好叫你睡得安穩踏實。 隨你。蘇浪并不挽留,自顧自寬衣解帶,漫不經心道,你同我相處融洽,再親密的事,我們也早在東宮做過。一個月來,你對蘇浪只字不提,我還以為你移情別戀,樂不思蜀。不料此刻,你卻又在我面前假清高。 沈飛云忍不住笑出聲來,蘇浪就在他眼前,與他在同一間客棧住了一個月,兩人朝夕相對,還要他如何過問蘇浪,如何提及蘇浪? 我真不懂你。他撂下這一句話,無可奈何地轉身出門。 你放心,我已遣人放歸他。蘇浪抿了抿唇,眉頭緊皺。他將衣物放在床尾,躺進沈飛云的被窩,合上雙眸,疲憊道:我也不懂你的心思。 沈飛云耐心地聽完,這才開門,準備離去。他的屋子離樓梯很近,剛開門,便瞧見一位兩鬢霜白的女人款步而上。 沈飛云心下一沉,邁步出去,關好門,轉身恭敬道:師父 許清韻點點頭,走到他身前,冷冷道:閃開。 你要做什么?沈飛云愈發不安,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許清韻冷笑一聲,問:你有聽過近來的流言蜚語么? 不曾。沈飛云搖頭否認。 許清韻長嘆一口,無奈道:聽聞你與仇人之子同起同住,很是快活自在,仿佛已經忘了你父母的仇怨。我實在看不下去,因此前來,替你了結這一段孽緣。 第35章 不!沈飛云眉頭緊皺,神色肅然,我想你誤會了,我與蘇莫聽風兩人并未同起同住,不過恰好投宿一間客棧罷了。 許清韻情不自禁地露出笑顏,搖頭道:你當我傻么? 沈飛云無言以對。 我并非反對你愛慕男子,也并非反對你和仇人之子情意相通;許清韻長舒一口氣,我只是想告訴你,莫聽風無惡不作,不是良人。 沈飛感恩師父的關照,認同她所言,自己也十分厭惡莫聽風的為人,所以才會在初見之時,動手毫不留情,招招致命。 但現在情況不同,他既然已經知道,里面躺著的人并非莫聽風,而是蘇浪,這件事又不好明說,因此只能竭力攔住師父,以免兩人真動起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