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7)
莫聽風歪著頭,眨了一下眼睛,笑道:拿你當自己人了。 沈飛云失笑,不再理睬油嘴滑舌的莫聽風,邁步跟隨在眾人身后。 恭迎太子殿下。太監婢女們屈膝低頭,畢恭畢敬,雖數人出聲,卻齊整如一,分毫不差。 至此,莫聽風閉上嘴,一言不發,綴在后頭,不為人先。 早在他們邁上階除時,奴婢就點好油燈,一盞盞照得殿內煌煌如白晝。床前守夜的太監將床幔掛在小銀鉤上,床上一片明黃。 眾人都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邁入長生殿內,卻紛紛屏息凝神,惟恐打攪床上昏睡之人。 三弟,殷堂主,請隨我前來。簡亦恪走到榻前,緩緩跪下,動作神情再虔誠沒有。 簡亦善被點名,只好走到前去,如法炮制,一同跪在伯父床榻邊。 父皇,我請了名醫來看你。簡亦恪輕輕搖動老人肩膀,快醒來,藥到病除,不久就可以復原 殷若聞言,憂心忡忡,不由得眉頭緊皺。他早已言明自己或許能力不夠,不足以治療皇帝的病,可簡亦恪話里話外,都是殷勤盼望。 他壓力頗大,走到床邊,輕聲道:我能動手為圣上診斷嗎? 先生請。簡亦恪退后幾步,為殷若讓出位置。 殷若握住皇帝的手腕,沉下心來感受脈搏與氣息。隨著時間流逝,他額頭上聚集一粒汗珠,陡然滑落,他的臉色愈發沉重。 恕草民無禮。殷若道了一聲,得到太子點頭,這才坐在床邊,準備動手。 與此同時,皇帝似被吵醒,睜開一雙密布血絲的雙眼,嘴里嗬嗬作響,無力地拍打著床榻,末了,翻了個白眼。 不孝兒他拼盡全力,吐出三個殘缺的字。 因他纏綿病榻,形容枯槁,一副油盡燈枯的樣子,忽然發作,竟瞬間嚇到了殷若。 殷若看到這情形,急忙上前掀開半條被子,解開皇帝的上衣,果然在心口看到一小片黑紅。 是噬心蠱。殷若整理好,退后道。 簡亦恪焦急道:噬心蠱如何治療? 回殿下,噬心蠱的解藥只有一種,那就是另一種蠱毒,名為一點金。殷若面色凝重,據我所知,一點金幾乎絕跡,有價無市,惟有十年前在落英閣拍賣過一次。 落英閣? 不錯,兗州施家。殷若答道,十年前落英閣由施燦掌管,聽說就是因為拍賣一點金,引起爭斗,被人所傷而亡。如今落英閣由其幺女施紅英掌管,聽聞施小姐是陳王世子的紅顏知己 話說到這里停了下來,一切盡在不言中。 沈飛云聽得頭疼,瞥向好友。 簡亦善聽到一點金這三個字就心知不妙,聽到落英閣施紅英臉色更加難看。 他直白道:殷堂主不必多言,一點金確實曾在我手中。 簡亦恪唰地起身,緊張道:如果一點金在三弟手中,還請盡快交出來,好解開父皇的蠱毒。 簡亦善一攤手,無奈道:曾在我手中,現在已經易主。 你把一點金交給誰了?簡亦恪面色不善。 征西將軍,簡亦塵。 皇帝就兩個兒子。大兒子簡亦恪一誕世,圣旨跟隨而來,奉為太子。二兒子由胡姬所生,誕在胡地,小名胡奴,長到七八歲才召入宮中。 這兩個兒子各自結黨,朝中人陸陸續續站隊,兩派人相互排擠攻訐。 簡亦恪和簡亦塵勢同水火。 原來是他!簡亦恪臉色一沉,怒而拂袖,早知他不安好心,他走后父皇就病倒,此后半年他從未看望,從何得知父皇中的是噬心蠱,只有一個可能蠱毒就是他下的! 這一番話說得大義凌然,無可指摘。 他繼續道:難怪他要取走一點金,就是怕我們找到解藥,解開父皇的蠱毒,降罪于他。我以前只當簡亦塵想要爭權奪位,不料他的心腸如此歹毒,連親生父親都不惜下手。 胡奴皇帝聽到二子的名字,又開始敲擊床榻,嘴里不迭喊道。 簡亦恪連忙跪在床頭,握住皇帝的手,沉痛道:父皇放心,我一定將胡奴捉拿,押到你床前,要他給你磕頭謝罪。 胡奴胡奴皇帝微微搖頭,想要抽手。 沈飛云瞥了一眼莫聽風,只見對方冷眼旁觀,面無表情,像是一尊精致的傀儡。 至此,沈飛云終于有些緩過神來。 他不是執子落棋的人,而是一早就被人按在棋局中,規劃好落點,用來與人博弈的一粒棋子。 他走到好友身旁,拍了拍對方的肩膀,輕聲道:我好像能緩解皇上的病情,至少讓他開口說話。 沈二,你有何辦法?簡亦恪聞言,殷切詢問。 我有一枚蘊靈丹,沈飛云從寬大的袖中取出一個小瓶,就算身負重傷,也能一天之內化解。蘊靈丹不能解開噬心蠱,也能叫人好受些許。 簡亦恪思量片刻,拒絕道:我不敢拿父皇的安危冒險,萬一服下蘊靈丹,病情加重該如何是好? 呵。沈飛云輕笑一聲,立即倒出藥丸,轉身塞進皇帝口中。 這一系列動作行云流水,頃刻間完成,他人根本無法阻止。 沈飛云,你做什么!簡亦恪抽出佩劍,猛地朝沈飛云刺去。 沈飛云微微一笑,揮揮衣袖,腰上的扇子瞬間落在手中,開扇。 玄劍與紙扇兩相碰撞,火花四濺,刺耳的劃動過后,清脆的落地聲響徹長生殿。 玄劍斷成兩截。 簡亦恪握著斷裂的佩劍,臉色鐵青。他深吸一口氣,將斷劍狠狠摔在地上,問:沈飛云,你想謀害皇帝與太子嗎?你是三弟的好友,自己囂張不打緊,就不怕連累他? 你在說什么廢話?沈飛云執扇,直指簡亦恪面門,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我這么做,自然有這么做的底氣。 簡亦恪鮮少被人忤逆,更遑論被人用武器指著鼻子威脅。他一抬手,大喊道:來人 放肆?;实劭人詢陕?,大聲怒斥。 簡亦恪聽到熟悉的聲音,不禁打了個寒顫,沉默片刻后,輕聲道:父皇 你們統統給我退下?;实蹝暝?,抽出枕頭扔到簡亦恪身前。 退下。簡亦恪嘆道,說完,一轉身,落寞地離開。 沈飛云,你留下?;实鄣?。 第25章 簡亦恪聞言,腳步微頓,回過頭瞥了沈飛云一眼,而后領著人退了出去。 你們也出去,皇帝驅逐奴才婢女,沈飛云你過來,坐在床頭,讓我好好看看你。 太監宮女紛紛低頭,退了出去。 沈飛云依言,坐在床邊,低頭垂眸。 你父母如何?皇帝咳嗽兩聲,唇邊溢出一抹鮮血。 很久沒回家,這次回京去了玉楓樓,還沒有來得及看望父母。沈飛云從懷中抽出絲帕,遞了過去,沒聽人說有什么不好,想來他們應該過得不錯。 那就好?;实劢舆^絲帕,抹去嘴角的鮮血,我半年沒有上朝,見不到你父親,有些事來不及和他講明。我如今這般境遇,真怕他也遭遇不測。 父母武功高強,府邸外密布高手,不會有事。 沈飛云直視皇帝,聽對方談及父母,心想:或許有什么要事,需要由我告知父母 皇帝此時卻不慌不忙,臉上怒氣開始消散,只字不提中毒一事,開始閑話家常:老三怎么樣,娶妻了沒? 他口中的老三,自然指的是侄兒簡亦善。簡亦善的風流韻事一大堆,前天和金陵第一美人談天飲酒,轉眼昨天就與落英閣主比武,今天替花魁贖身,明天又和尚書二女鬧得滿城風雨。 沈飛云沒想到會聽到這種問題,只好簡單道:還沒。 他年紀不小了,皇帝語重心長道,該定下婚事收收心,替他父親接過肩上的重擔。 是。沈飛云應聲,內心卻不以為然,收心與婚嫁是兩回事,按照簡亦善的性子,婚嫁后保準傷透新婚妻子的心,不如只身一人,樂得沒牽沒掛。 雖然聊的是自己好友,但沈飛云也明白,皇帝要說的絕不是簡亦善,不然為何只留下他一人,而不叫簡亦善一并留下。 皇帝話鋒一轉,拍了拍沈飛云肩膀,勸道;老三不著調,你和他混在一起,莫要被他帶壞。你如今也快十九,是成家立業的年紀,聽聞太和郡主溫良賢淑,等我病好,便為你們指婚。 沈飛云聞言,心中一沉,不住苦笑。 怎么,你不愿意?皇帝沉聲,目光從沈飛云身上掃過。 我有心悅之人。沈飛云隨口胡謅。 原來如此,皇帝面色稍霽,我還當你顧忌太子,太子原向我求過,要將太和郡主賜婚于他。你既然有心悅之人,不妨開口,我為你們二人指婚。 沈飛云沒想到皇帝醒來,不去追查下毒之人,反而關心他和簡亦善的婚配,這真叫人哭笑不得。 他不禁猜測,皇帝應當知道下毒之人是誰,而被下毒不死,茍延殘喘半年,應當也有自己的法子,能夠繼續活下去。別人身中蠱毒還優哉游哉,他又有什么資格替人著急? 皇帝見他默然不語,追問:你心悅之人究竟是誰? 沈飛云一陣心煩,他哪里來的心悅之人,但話已經說出去,總不能反悔說:不過開個玩笑,其實并沒有這個人。 他定了定神,淡然道:他叫蘇浪。 蘇浪?皇帝皺眉,沒有聽過這個女子,她是何人之女,竟能贏得你傾心? 話越說越偏,再拽不回來。 沈飛云硬著頭皮道:不是女子,是巡鹽御史的三子,師承流岫城主辛含雪。 你皇帝面露驚詫,沒想到沈飛云喜歡的竟然是個男子。 他飽經風浪,很快恢復神色,教訓道:分桃斷袖之事古已有之,也算不得驚世駭俗。只是你身負傳宗接代的重擔,不可沉溺此道,總歸要娶個好人家的女子,留下血脈。 你真喜歡,蓄養幾個清秀男人即可,可聽你的意思,這蘇浪不是可供玩弄的小子 沈飛云聽得直皺眉,隨口報出蘇浪的名字,只是不想被指婚,可聽皇帝的意思,他還是逃不過此劫。 他聽不下去,忍不住打斷: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離。 皇帝注視他片刻,笑道:好,也可,隨你父親。沈照當年情系你母親,至今沒有妾室。 沈飛云暗暗松了一口氣,總算逃過一劫。 皇帝將沈飛云的神情盡收眼底,見時機成熟,開口問:我半年未上朝,如今是何人在主持朝政? 不知。沈飛云絕不摻和這些事,少說少錯,不說不錯的道理,用在這時候正合適。 他接著道:我之前都隨師父習武,學成后游山玩水,青州、兗州、徐州各地都走了一個遍。我只知哪里山清水秀,不知長安發生何事。 這不是我想聽的?;实凼?,外面那些人,我都不能信任,只有你說的話,我還能勉強聽取七八分,可你卻盡說漂亮話,連我都要欺瞞。 陛下冤枉我了,我所說句句屬實。沈飛云面不改色。 不必客套,隨老三稱我伯父即可?;实鄄粣偟?。 伯父。沈飛云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閉口不言,眼觀鼻、鼻觀心。 殿內好一陣沉默,皇帝終于長嘆一口氣,問:我聽你們剛才的話,解藥在胡奴手中? 聽來如此。沈飛云模棱兩可道。 皇帝又問了幾句,皆是無關痛癢的廢話。 沈飛云思量片刻,懶得再打哈哈,去揣度別人的心思,直接搶白,開口問:伯父,你知道誰下的蠱毒嗎? 皇帝剛想說的話被堵在嘴里,沉默片刻,冷笑道:是太子。 如若不是孤立無援,只能求助于沈飛云,他應當不會這般爽快地回答。 沈飛云早就有所猜想,聽到回應,沒有十分驚詫,只覺得果然如此。 你小子很大膽?;实凵罡衅v,開始回憶,當年你的父親也這樣大膽,東征西戰,為我打下半壁江山。他功高震主,我對他有所忌憚,百般試探,他沒有一字廢話,直接把虎符扔到我面前,說老子不干了。 講到這里,他大笑出聲,歲月在他臉上的痕跡再也無法遮掩,褶皺橫生。 他笑著夸獎:你很好,一開始說得小心翼翼,全是廢話,我還當你是個繡花枕頭,只為全身惜命,不為大局著想。如今看來,你和沈照一樣,有氣魄有膽量。 沈飛云失笑,紙扇抵在眉心,不住搖頭。 原來就連皇帝也不知道,他不是沈照親生的孩子,沈照夫婦只有一女。他出生便被許清韻抱走,按照許清韻的說法,是看中他的根骨,覺得他不習武可惜了天賦和根骨。 看得出來你是個好小子,既然如此,有一件事,我放心你去做辦,請你務必做到!皇帝直勾勾地盯著沈飛云,鄭重其事道。 沈飛云收斂笑意,心想,終于來了,讓他留下為的就是這一句囑托。他正色問:何事?我能辦到,定然竭盡全力。 皇帝緊緊攥住沈飛云的衣袖,冷冷道:叫沈照殺了簡亦恪。 沈飛云心中一驚,抿了抿唇,并不答應,只是說:我會只字不改,一模一樣告訴父親。 好。順便告訴他,不要耽擱,立刻,馬上皇帝說完,脫力一般,癱在床上,唇邊掛著叫人不寒而栗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