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6)
門口的婢女道一聲是,片刻后便抬著一方金絲楠木桌,放到沈飛云面前。 婢女們瘦若扶柳,體態婀娜,抬著沉沉的桌子,卻不見吃力,眨眼間便又退至門口,惟余若隱若現的暗香浮動。 一段插曲過后,簡亦恪若無其事道:在下有一事相求,涉及天下蒼生,還請諸位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沈飛云心中譏諷,手上緊握紙扇。 如若簡亦恪能處置圣火教,這才叫涉及天下蒼生可惜反而與圣火教狼狽為jian,互相勾結,置天下蒼生于不顧??梢婇L得道貌岸然,說辭冠冕堂皇之輩,指不定皮下是人是鬼。 我父皇于清明時節病倒,至今已有半年。簡亦恪誠摯道,太醫原是說偶感風寒,不打緊,可病情始終不見好轉,夏末時已然病危,要是再得不到救治,恐怕 此言一出,眾人紛紛大駭。 不單單因為皇帝病危,太子嘗試無門后求助江湖人士,更是因為聽聞這樣重大的內幕,心中惶惶不安。 原先端坐的人,一個個都開始焦急起來。 這可如何是好? 太醫都診治不好,我不過一介武夫,不懂醫術,又能怎么辦? 大家稍安勿躁!簡亦恪起身叫停,諸位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俠,對蠱毒了解肯定比我深,我叫大家前來,是想求能人進宮,為父皇診斷,他中的究竟是什么蠱。 到此為止,線索漸漸合上,沈飛云算是想通一些事。 簡亦塵與陸月染寧愿身負情蠱,也要盡力一試,所求的不過是煉化一點金,制成一味解藥。 一點金合蠱能解噬心蠱,而身中噬心蠱的那個人不言而喻,就是簡亦塵的父親,當今皇帝。 沈飛云望向莫聽風,原來對方早就知道。 莫聽風有解藥卻不打算拿出來,反而要他站出來應付太子,不知目的何在。 第23章 可否請太子殿下講明,皇上這半年來的病情? 一位手執羽扇的中年男子起身,他五官端正、身形挺拔,宛如儒雅的書生。 殷堂主。簡亦恪拱手作揖,父皇最初的只是咳嗽,后來低燒不止,太醫用藥后能退去十天半個月,接著又是低熱 沈飛云點頭,和他猜測的一樣,正是噬心蠱的初期癥狀。 簡亦恪繼續道:病情反復四個月后,低熱變成高燒,又是用藥則退,反反復復。九月底,父皇陷入昏睡,口中滿是胡話。 殷若皺眉,嘆道:這些癥狀聽來,不像是苗疆的蠱蟲,而是漠北性烈的蠱毒。 敢問先生,蠱蟲和蠱毒有何區別?簡亦恪疑惑不解。 蠱蟲性情溫和,寄主心有不愿,則無法寄生。殷若搖了搖羽扇,蠱毒不然,可以強行種下,且子蠱寄主大多要聽命于母蠱寄主,霸道歹毒,非常人所用。 沈飛云連連點頭,贊同殷若的每一個字。 許清韻總是貶低回春堂的醫師,將他們說得一文不值,現在看來,至少回春堂主不算一無是處。 殷若沉吟道:圣上的反應,像是蠱毒發作,料想是不愿聽命于小人,情愿被子蠱蠶心而亡。 簡亦恪臉上的溫柔逐漸散去,變得凝重。他焦急道:殷先生,這到底是何種蠱毒,如何才能去除子蠱? 殷若思量許久,言語謹慎:能制人,卻又留下一線生機的,有□□種蠱毒,若非親眼所見,在下實在不敢輕言斷定。 好!簡亦恪爽快答應,先生請隨我回宮,如果能治好父皇,無論先生想要金銀,還是權勢,我都雙手奉上! 沈飛云哂笑一聲,忍不住搖了搖頭。 他認識簡亦善的時候,對方還很喜歡念叨自己的堂哥,談到太子這人,就說他十分勢利,愛炫耀,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沈飛云望向好友,只見對方也回過頭來,兩人似是想到一處去,不禁相視而笑。 簡亦恪不知被人嘲笑,以為天下人都對他有所求,心中頗為得意。 殷若再嘆一聲,婉言道:能否治好圣上,在下并無把握,不求榮華富貴,但求束手無策之時,不被降罪。 沈飛云這下是真沒忍住,只好扶額低頭,不叫人看見自己臉上的神情。 先生放心,如若無法,我只責怪加害父皇的小人,絕不會怪罪盡心醫治的任何人。 簡亦恪信誓旦旦,掃視道:除了回春堂殷若先生,還有其他高人,愿隨我前往大明宮? 沈飛云回憶片刻,確定沒有答應莫聽風去皇宮,只說太子求藥,他站出來即可。 既然太子沒有求藥,他難道要貿貿然跳出來,說自己有噬心蠱的解藥,那豈不是徒增嫌疑,叫人以為他是下毒手的混賬。 想到這里,沈飛云瞥了莫聽風一眼。 莫聽風托腮走神,一副置身事外的天真模樣,仿佛感應到他的目光,沖他眨了一下左眼,笑得爛漫無邪。 沈飛云驀地被調戲,當真有一瞬間忘卻對方是小魔頭,恍惚以為瞧見了誰家的翩翩少年郎。 簡亦恪行至眼前,托著簡亦善的雙臂,懇切道:三弟,你幼時常住宮中,父皇病重時多有念叨,不知父皇能否好轉,萬請你進宮陪伴。 簡亦善頗為尷尬,無意識低頭,向沈飛云投去求助的目光。 沈飛云聳聳肩,一挑眉,儼然看好戲的模樣。 簡亦善無奈,心底開罵自己交了個損友,面上卻不得不應付堂哥。他笑道:伯父定然能夠安然無恙,小侄愿進宮照料。 還是三弟深明大義。簡亦恪意味深長道,不像二弟,借口西北戰事,這般緊急的時刻,也不愿回長安看望父皇。 簡亦塵愿意回來才是見鬼,保不定被囚^禁起來,兵權旁落。 至此,沈飛云心中大約有了猜測。 簡亦恪雖是太子,但皇帝近年來愈發忌憚,為了打壓太子^黨,不惜將股肱大臣貶到嶺南,年初更是直言有些人過于僭越,不盼著他好,恐怕一心盼望著他死,妄圖從中得益。 皇帝為削弱太子勢力,從不讓太子^黨沾染兵權,他將兵權分為兩部分。 其一,封自己與胡姬所生的二子為征西將軍,命簡亦塵清剿母族,接著又命他遠守西北邊疆。 其二,交予當初為他打下半壁江山的鎮北侯,人稱南蠻一霸的沈照,命沈照留在長安。 沈飛云都替局中人心累,攤上這樣的父子兄弟,人生還有什么樂趣,不如一走了之,尋得人間真自在。 或許人在局中,身不由己,作為被殃及的那條池魚,他也未能幸免于難。 沈飛云徐徐起身,拍了拍簡亦善的肩膀,笑道:不知沈某能否隨好友,進宮探看一二。 簡亦恪即刻回答:清韻劍擅醫毒,沈兄愿意一同前往,真是再好不過。 這次進宮,一共九人。 太子簡亦恪,陳王世子簡亦善,清韻劍弟子沈飛云,圣火教小公子莫聽風,回春堂主殷若,天琴宗畫箏,渡緣塢蘇潮,飛霜閣柳噙霜,叩悲軒高妍。 沈飛云出門時,莫聽風跟緊身側,而后又為他打傘。 堂堂圣火教小公子,就連太子都對你恭敬有加,你又何苦沈飛云終是不忍,說出心中所想。 莫聽風嘆息道:權當我有所圖謀,愿與你春風一度。 孟浪的話聽多了,沈飛云竟不覺得刺耳,只當吹來一陣耳旁風,過后便散,不著痕跡。 重新坐回馬車上,他心境已變,任憑莫聽風如何狎昵,都淡然處之。 夜已深,行到城門口,遠遠聽得風雨中夾雜著梆子聲,才曉得已是子時。 長安夜禁,也就簡亦恪這樣的人物,還能靠著腰牌出入無忌。 莫聽風有些困,便靠在沈飛云肩頭,打了個哈欠,呼吸慢慢變得平緩。 沈飛云重重敲擊對方的大腿,問:你說簡亦恪目的何在? 擾人清夢,就為了我這種無聊的問題,是嫌我輕薄得不夠?莫聽風蹭了蹭沈飛云的脖頸,語氣嬌蠻。 沈飛云被雷得不輕,直接道:皇帝昏睡,危在旦夕,他竟然召集江湖人士,是怕消息傳得不夠快、不夠遠? 都不是。莫聽風斷然道,是覺得皇帝肯定會死,他的孝心不夠感人,恨不能多點人替他傳聲。今日來了多少人精,他若上位,肯定忙不迭散播,他為了救助父親想方設法,低聲下氣地求人。 一方面,人精們提高新皇的聲望,獻上殷勤,表了忠心;另一方面,人精們也借此抬高自己的地位,畢竟新皇曾有求于自己。 沈飛云沉默片刻,由衷夸贊:你真有一顆七竅玲瓏心。 怎么,被我迷住了,覺得蘇浪是塊木頭,準備移情別戀?莫聽風嘻嘻笑出聲,雙手環住沈飛云的脖頸,言語親昵,盡管第一次見面,卻毫不見外。 不可如此。沈飛云慍道,你難道見到不錯的人,想要結交,都這樣罔顧他人意愿,動手動腳嗎? 不然呢?莫聽風奇怪地問。 沈飛云啞然,被問個正著。 他行事從來規規矩矩,尊重別人所思所想,點到即止,不會叫人感到不適。如若遇到登徒子,也能客客氣氣地以武勸退,從來沒有遇到打不過的厚臉皮。 誰料今夜遇個正著。 他還是不信,這一切都極為荒誕。 你所圖究竟為何?沈飛云疲憊道。 又是玉楓樓打斗,又是擒住蘇浪逼迫他答應三個條件,怎么看來都不像臨時起意,貪圖顏色。 莫聽風正色道:圖你這個人。 胡言亂語!沈飛云不假思索,極力駁斥。 莫聽風深深凝望他,良久,輕笑一聲,雙手緊緊攥住他的肩膀,翻身而上,將人抵在車廂,纏綿一吻。 沈飛云措手不及,因內力相仿,被對方占得先機后,一時掙扎不開,好不容易才尋得空隙,將人一掌揮出。 你做什么! 接著又是一掌,掌風伴隨著厲聲呵斥,重重落下??烧娲蛟谀狅L臉上,響起清脆的聲音時,沈飛云怔住。 這一掌倉促揮出,也只是告誡而已,不難應對。 除非對方根本不想應對。 你!沈飛云驚訝道。 心里舒坦多了。莫聽風渾不在意,盤腿坐在毛毯上,背靠車廂,斜仰著頭凝視沈飛云。 他灑脫地笑了笑,抬手抹去唇邊的血跡,輕聲道: 很抱歉,非禮你,這一點我承認,我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既然我已經是個混蛋,那不論之前,此刻,還是往后,我都不思悔改,再一、再二,再三、再四 莫聽目光深沉,沈飛云被看得如坐針氈,只好移開眼,不與對視,假裝對方不存在。 莫聽風告解完,懶洋洋地癱坐在沈飛云腳下,仿佛在說:我就是這樣無賴,你奈我何? 沈飛云百思不得其解,沉聲問道:我是否以前得罪過你? 莫聽風笑著搖了搖頭。 沈飛云輕聲問:我以前見過你嗎? 或許莫聽風說完,趴在沈飛云膝頭,不久,沉沉睡去。 第24章 馬車走走停停,進了城里便行得不快,還要接受巡邏官兵的盤查。 莫聽風絲毫不受影響,當真睡得香甜,兀自在沈飛云腿上變換姿勢,卻始終沒有醒來。 沈飛云心事重重,不忍心叫醒莫聽風,明明之前還厭惡至極,忌憚不已,可聽聞對方心系自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責備的重話。 沈飛云思緒萬千,一下是莫聽風對老友痛下殺手,一會兒又是對方情真意切地表白。 哎他長長嘆了一口氣,仍是疑心小魔頭居心叵測。 沒有這樣的事,初見便情愫暗生,非要強取豪奪。一切都不能用機緣巧合這四個字解釋。 自己之前痛下殺手,不過是先下手為強,想要保住老友的性命。后來遇到對方輕薄,也不過慍怒斥責,動手也極有分寸,不為殺人,但求教訓一二罷了。 我這性子,誠如師父所言,過于軟弱。沈飛云不住地想。 他低頭看向莫聽風,對方對他毫不設防,只要他一伸手,就能掐斷那截修長細膩的脖頸,讓小魔頭走得安詳無憂。 沈飛云垂眸,收斂起無謂的情感,緩緩伸手 到了嗎?莫聽風蹭了蹭他的膝蓋,睡眼惺忪,抬起頭,神情無辜自然。 快了。沈飛云微微一笑,拍了拍身側的座椅,示意對方坐下。 莫聽風打了個哈欠,捉住沈飛云的手,按在自己的后頸上,笑道:真舒服,你的手不像練家子,一點繭都沒有。 沈飛云試探著收手,掐住莫聽風的后頸,卻發現握自己手腕的那只手也開始收緊,兩相較勁,是誰也討不著好處。 你為什么偏偏是莫聽風。沈飛云沒頭沒尾丟下一句話,提著后頸,將人拎到座椅上。 他悠然道:哪里不能坐,偏要做地上。 你可真有意思。莫聽風仰頭大笑,可惜我做圣火教小公子偏偏不是自愿,我坐地上是偏偏是自愿。 笑著笑著,聲音漸悄,轉頭望進沈飛云眼里,你不能阻我的不情愿,卻要阻攔我的自愿,你可真真是太有意思了。 沈飛云被瞧得不自在,抿了抿唇,話中的微微嘲諷他算是聽出來了。他掀開窗簾,眼前是巍峨氣派的城墻。 到大明宮了。 哦。莫聽風懨懨道,眼中的笑意散盡,從箱子中取出披風擱在腿上。 自丹鳳門進,途徑三大殿,而后駛入內庭,往東行便是長生殿。馬車在宮內行得更慢,閑庭漫步一般,接著緩緩停在長生殿門外。 莫聽風穿上湖藍披風,打開油紙傘,朝著殿內走去。 一點不見外。沈飛云揶揄道,這小魔頭身上穿著他的衣物,手里撐著他制的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