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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下眾人無一不向往京城繁華,莊舟暗地里常常覺著,自己究竟是奇怪了些。 熱鬧喧囂固然極好,卻容易擾亂眼底,很難看清天邊月。 在長安城萬戶燈火閃爍明滅間,她總會時不時想起過去于塔勒城城郊懸崖迎風而立,即使裹著斗篷瑟瑟發抖,仍舊倔強地抬手摘星,將那盡灑大漠無邊的明亮月光,同樣握進手心。 從前莊舟原本執著地認定,月是故鄉明。 直到重生后在滄化伯爵府上倏地見到諸葛硯那日,失而復得的喜悅將她整個人籠罩包圍,她才恍然察覺,竟是長安也有過那樣令人難忘的月光。 游子馬蹄難重到,故人樽酒與誰同。 莊舟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她自幼當成習慣的那道月光會消失不再。仿佛轉瞬間,回鄉歸途亦化作無盡黑暗。 第50章 一更! 塔勒城冬日漫長, 饒是中原早已山花漫天遍野的初春,城里城外都還透著絲絲寒意。 莊舟獨自進入都護府官衙大牢,與獄欄之內諸葛硯靜默而立, 彼此都不知該從何處開口。 最后還是諸葛硯收回仰靠著墻身的目光, 扯扯唇角, 閑聊般與她笑道:“阿舟,你看上去比從前長大了?!?/br> 其實容貌無有太多變化,但那雙可與春日柴托湖媲美的碧眸,仿佛無端間厚重許多。 莊舟聞言,并未立刻回應,只是目不轉睛地將他從頭打量到腳, 抿唇沉思良久, 方才輕聲低語出聲:“的確要比從前多活幾年?!?/br> 兩輩子加起來, 無論如何都得比過去活得更明白些,否則豈不是白活了這一遭。 時至今日莊舟都還始終記著,那天清晨睜開眼卻得知自己又重新回到敦胡國破時, 唯一所想不過是再去死一次。 直到于敦胡王宮議政殿上遇見顧淮濟,又發生后來許多事,她才恍然大悟這一次所有苦難, 全都因為他的到來而改變。 諸葛硯仇恨大雍, 唯獨對危難之際收留了他與諸葛叔父的敦胡情有獨鐘。 但他永遠也不會知道,如果不是顧淮濟代替陸覲崖作為主將,敦胡根本無有今日安穩。 連帶諸葛硯叔父的綢緞莊, 恐怕也早已消失在戰火之中,不得不改換地界從頭再來。 為著兒女情長而去傷害拯救敦胡于水火之中的大恩人,委實淺薄。 莊舟垂眸再次抿唇,顛來倒去思忖良久, 還是決意與諸葛硯坦白:“早在顧淮濟趕至塔勒城前,我早已知道顧國公時疫案是你勾結孔家姐妹所為?!?/br> 但她一直隱忍不發,并不是為著等待顧淮濟前來拆穿一切。 說到底無論是過去的法蒂瑪還是今日的莊舟,對待諸葛硯恐怕永遠都下不了手。 所以:“我總想著再等等,再等等,等到你察覺有異,或許就會對我坦白也說不準?!?/br> 自嘲般揉揉鼻尖,莊舟努力擠出笑意,卻不知為何無論心底還是眼底,都并無任何淚意。 恍然之間,莊舟倏地頓悟,自回到家鄉這些日子,她原以為自己是在做好準備努力向一位相處十數年的故友告別,實則她不過是在與上輩子遺存至今的最后一個遺憾反復拉扯。 她已經確保了爹娘兄長的安穩,亦處置了陸覲崖夫婦二人大仇得報,唯獨剩下那時候不曾好好道別的諸葛硯—— 如今也到了該分開的時候。 人世坎坷,她還有更長更遠的路要去走,不可能永遠囿于過往。 故鄉的月再明亮,也有隨著晨光漸現而消失之時。 …… 延鴻十五年,二月,諸葛硯在塔勒城刑場被處以斬首之刑。 莊舟并未前去現場觀看,僅在私下求了莊頓,趁人不備尋隙將他尸身收斂入葬,立了塊無名碑。 畢竟囚犯本該按律例身歸亂葬崗,他們也不敢做得太出格。 雪山綠洲下,長埋大河洶涌而過的峭壁之上,于諸葛硯而言,想必會喜歡這個安身處。 旁人自不知曉諸葛硯能夠安然入葬,莊舟家中也僅有她與莊恒因著與諸葛硯相熟而專程祭拜,其余人等皆靜待府內,還以為莊恒不過又帶著莊舟出去逛書齋罷。 “走罷?!?/br> 將棋盤放在墓前,莊恒起身看向神色不明的莊舟,正想伸手將她拽起來,只見她已然撐著地踉蹌站穩,卻沒能立刻邁開腳步,反猶疑道:“三哥?!?/br> 莊恒側首,知她有話要說,略略頷首:“何事?!?/br> “你說,”雙眼越過墓碑看向更遠處的無盡大漠,莊舟不禁低語出聲:“我做得到底對不對?!?/br> 莊恒正待開口,誰知竟猛烈低咳出聲,嚇得莊舟趕忙替他將擋風斗篷裹得更緊實些,連連加快腳步:“咱們先下山回城再說?!?/br> 她家三哥自出生始肝肺有損,從莊舟年幼時便有那好事者念叨他活不了幾年,可這么撐著撐著,倒也活到如今年歲。 但無論何時何地,莊舟與家人都十分在意莊恒身體,因此斷然不會叫他于山巔處受風。 兩人匆匆行至國公府馬車停留處,同時上馬安坐后方才聽得莊恒開口:“殺人償命,此事是阿硯有錯在先?!?/br> 由于病情之故,莊恒喉間永遠帶著渾濁,初次聽見這聲音時,很少有人會覺得舒適。 但莊舟多年來早已習慣,聞聲只微怔半秒,落下眼瞼搖了搖頭:“可阿硯是我摯友,若我今日逢著同樣處境,他定會救我于水火?!?/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