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意 第68節
“殺了?”秦月有些意外。 “是的啊?!眹儡夯貞浧鹉菚r候的情形,眉頭皺了一皺,“那會我帶著人在后撤,其實是顧諒后來和我說的,當時情況是大人把王秀給殺了,但北狄那邊沒有退,后來顧諒和大人身邊留存的幾個親衛帶著大人一起殺出來?!?/br> “那之后就拿下了你剛才說的姚城嗎?”秦月問。 嚴芎搖了搖頭,道:“那是后來的事了,大人重傷,我們都不太敢擅自做主,北狄那邊因為王秀沒了,對姚城增兵,局勢有變化,就不能貿然出兵?!?/br> “但也沒聽說你們撤兵回來?!鼻卦抡f。 “其實那時候是想過先撤回來再從長計議的?!眹儡赫f道,“但大人后來醒過來,就說這時候不打,將來更沒有機會。北狄沒了王秀,其余都不值一提,自然就是要打下來才行的。當時其實不理解,而且那時候京中有旨意讓大人適可而止不要行窮兵黷武之事,現在看來是大人早有遠見?!?/br> “所以你們大人身上遲遲沒有好的傷,是這次留下的嗎?”秦月忽然想起來那時候聽著大夫說過的容昭的病情,“為什么會遲遲沒好?只是皮rou傷的話……理應會好起來,不是嗎?” 嚴芎抓了抓頭發,他看向了秦月,倒是意識到了這些傷情對于她來說大概是陌生的,平常在京城在洛州,哪里見過這種見血的拼殺?于是他道:“這就不是那么簡單皮rou傷,那一刀砍下去背甲穿了,深可見骨,再被山石砸一下……其實我以為那會大人都要支撐不下去了……” 秦月沉默了一息,忽然不知應當說什么才對。 “反正大夫看過了其實也建議大人那會兒回城靜養,但大人根本沒有聽?!眹儡赫f,“大人就這點不好,他認定的事情很少會改變主意,當然了事后當然可以證明他的堅持是對的,但在當時去看,就會覺得他太……太固執己見了一些?!闭f著他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搖了搖頭,“我那會還和大人吵架來著,我說大人太自大了,在戰場上不能這么自大傲慢盲目,不過大人也沒生氣?,F在看嘛,還是我大局觀有限,所以抓不住機會?!?/br> . 秦月也笑了笑,她卻想起來從前容昭在府中時候,正如嚴芎說的那樣,他就是固執并且自大,他對府中事情就是有他自己的看法和安排,比如內宅之事就一定要托付給林氏,她甚至都有些好奇那些年在容昭眼中,容府中到底是什么樣子,否則為何會有那樣的堅持呢? 垂著眼眸想了一會兒,她看向了嚴芎,既然她身在容府中看不清,那么在容昭手下眼中,容府究竟是什么樣子? 于是她問道:“所以在你眼中,容府是個什么樣子呢?” “容府?”嚴芎被問得愣了一下,又想了一會兒才道,“其實了解不多,除了偶爾見過二爺,連娘子您也是到了洛州才說上話呀!”頓了頓,他又笑了笑,“要是說從前那個容府,倒是好說,權傾朝野,不可一世?!?/br> 秦月有些意外,想起來他說的從前的容府,應當是容昭的大伯還在的時候。 她雖然嫁給容昭,但對從前那個容家的了解是有限的,一來是容昭不與旁支還有族里那些人來往,二來當年容府犯事畢竟不是什么好拿出來說的,現在容昭既然已經重振家業,那么那些舊事自然也就不會有人拿出來多說。 “若要說從前,我覺得大人其實很難?!眹儡赫f道,“從前容家對大人來說是枷鎖和負累,大人剛帶兵的時候,無數人就用從前的容家來彈劾,認定大人就是與從前的容大人一樣,但大人的確扛住了。換作別人,不一定能做到。沒有人可以依靠,就是用功勞一點點攢起來的將軍,所以才會得到我們這些人的追隨?!?/br> 秦月笑了一聲,道:“的確是不容易?!?/br> . 她忽然發現她與容昭其實有相似之處。 當初容昭失了爹娘,是在隔房的伯父膝下長大,而她當年同樣是失了父母,就在親叔叔家里寄人籬下。 都是寄人籬下,卻又有不一樣的人生軌跡。 容昭他最后成為了將軍成為了太尉,不必仰人鼻息,能當家做主。 而她卻沒有做到,她渾渾噩噩到如今,才真的明白自己想要做,能夠做的是什么。 是為什么導致了他與她會有這樣的不同? . 這時,門外傳來歡聲笑語,秦月看過去,便見著是蘆苗和庾易帶著小孩兒們回來了。 蘆苗見嚴芎在大堂中,便把手里的五彩繩遞給他,道:“端午節,正好也送你一根?!?/br> 嚴芎從善如流地接了這五彩繩,先道謝,然后看向了秦月,道:“我就不在這里打擾,先回去了,把粽子帶回去給兄弟們吃。娘子有事打發人到后面說一聲,我就過來幫忙?!?/br> 秦月應下來,嚴芎便起身向庾易蘆苗打了招呼,從前門離開了。 蘆苗笑嘻嘻道:“今天好熱鬧,我們帶出去那些粽子什么都賣完了,賺了不少錢?!币贿呎f著,她一邊讓庾易把錢袋子交出來,然后隨手放在了柜臺上,“阿月你看!我們今天掙了有這么多!還好帶著小庾一起,我們占了個特別好的位置?!?/br> 秦月看了一眼那錢袋子,笑道:“你們掙的,就不用算到今日賬中來了,你們想怎么分怎么分好?!?/br> “那怎么行,雖然是我們帶出去賣的,但里面多少東西都是我們大家一起準備的,可不能吃獨食的呀!”蘆苗認真說道,“放賬中一起,小庾都沒意見的?!?/br> 庾易在旁邊笑道:“是啊是啊,將來我們開個小鋪子,還得秦娘子多多幫襯呢!” “終于準備好開什么鋪子了?”自開年時候蘆苗說要在隔壁開個鋪子,如今已經到了端午,秦月都要以為他們放棄這個念頭了。 “想好了,開個成衣鋪?!碧J苗朝著秦月笑,“你看你今天幫我打扮的,一出去那就驚艷四座!好多人問我衣裳哪里做的,我轉念一想,這不就是大家需要的嗎!我們既然可以一起開個食肆,那一起開個成衣鋪也是完全沒問題的!” 秦月笑起來,道:“那準備什么時候開呢?” 蘆苗道:“七夕!當然是七夕!必須要在這種大家紛紛出來游玩的時候開!” “那就拭目以待了?!鼻卦抡f。 . 日落時分,漫天紅霞。 京城郊外終于恢復了一片寂靜,游水兩岸只剩下了禁衛和京郊大營的將士。 季四明被除去了冠服,滿臉灰敗地被銬起來,公主府的焦揚等人也都被鎖在了一起,等待著他們的是什么,他們自己都難以預測。 暮鼓聲響起。 城門要關上了。 安定門下一隊人馬匆匆向城外而去。 守城的小吏被這隊人馬沖得差點撲在地上,正想站起來呼喚同伴把那些人攔下來,好不容易站穩了,卻見那隊人已經跑遠了,幾乎立刻看不到蹤影。 “天黑了這是要去哪里?”小吏有些摸不著頭腦,他拍了拍從城門上面下來接應他的同伴,“那些人是誰?” 同伴往城外看了一眼,道:“理他們呢?管好我們自己的事情就行了,這時候出城,還有這樣的快馬,應該是達官顯貴吧?都是我們惹不起的人?!?/br> 第90章 困獸 在死之前她還能報復容昭 夜色中,趙素娥勒馬回首。 很多年前她作為和親公主離開京城時候的那個晚上,她也曾經在凄涼月色下回望京城。 同樣的萬籟俱寂,同樣深深淺淺的墨色暗影。 京城離她很近,但又很遠。 這一回不知道還有沒有第二次機會重新回去了。 是不甘心的。 但又無可奈何。 似乎等待她的永遠是失敗,就算她機關算盡,也不能得償所愿。 她這個公主做得實在太窩囊。 似乎是上天對她格外苛刻,讓她失去了那么多,又讓她永遠在失意中。 . 晚風中,她想起許許多多從前的事情,她想起來先帝還在時候她在宮中挑駙馬時候的快意,也想起來先帝去世之后,她被孝仁太后強行送去和親時候的悲苦。 她想起來在北狄宮中的步步為營,也想起來她為了回到晉國重新奪回大權時候對劉鯀的種種許諾。 她忽然在想……如若那時候沒有容昭,她是不是早就已經把自己當初的種種心愿都實現,她是不是就不會如現在這樣喪家之犬一般離開京城? 她現在能去哪里? . 她想起來傍晚時候趙叢云親自來見她的情形。 趙叢云已經不再是之前乖巧聽話的樣子,他露出了與孝仁太后相似的絕情絕義嘴臉,他道:“太尉的奏疏朕看過,也看過種種證據,盡管皇姐這兩年的確辛苦,朕原本應該網開一面,但皇姐從前與北狄勾結,并且對母后不敬的事情,證據鑿鑿,朕不能視而不見。朕給皇姐三天時間,皇姐離開了晉國境內,朕從此之后不會計較?!?/br> 那時她原已想好了推脫之詞,她原本打算把一切都推到季四明還有容昭手下胡邈身上,正好可以用勾結二字來定義他們之間的關系,正好還能把容昭拖下水,讓趙叢云心生警惕,誰想到趙叢云一來便說了這樣的話。 并且趙叢云也不打算聽她多說什么,語氣淡得很,他道:“當初皇姐去和親,的確是朕與母后對不起皇姐,但皇姐與北狄勾結一事,實在是無法讓朕釋懷。朕可以容忍皇姐做許多事情,但這件事情卻沒有辦法原諒。朕不能替當初在戰亂中流離失所的百姓輕易說一句原諒,他們多少人因為北狄的入境而被迫離開家園,之后又不得不狼狽尋一個棲身之所?朕甚至可以容下皇姐你對母后的不敬,但勾結北狄一事,朕無法容忍了。朕允許皇姐帶走你想帶走的東西,從此不要回晉國了?!?/br> 說完這些之后,趙叢云便徑直離開。 . 趙素娥明白這件事情已經再無轉圜之地,她的辯解已經毫無用處,她的謀劃或者就已經早被趙叢云看在眼里,故而他才會如此篤定地說出了這些。 可三天時間能去哪里? 若是尋常出行,也不過只是能離開京城到京畿下轄的州縣。 若不眠不休換馬不換人前行,或者遠一些能到北地邊境,又或者到洛州這種地方。 其實趙叢云就是要她死罷了。 他不愿意承擔下一個心狠手辣對親人下手的名聲,故而給了一個看起來是生路的死路。 她應該就自裁在公主府中,成全趙叢云的心愿,或許他還會看在自己做了兩年多攝政長公主的份上,為她死后還遮掩一二,給她死后哀榮。 但她卻并不想死。 . 于是盡管離開京城也不過是一死,她還是在夕陽西下時候帶著人離開了京城。 而此時此刻跟隨在她身邊的人——她收回目光,看向了舉著火把跟隨著她的這些侍衛。 這些人還是當年先帝還在時候賜予她的侍衛。 他們當初陪著她去了北狄,然后陪著她回到京城,十多年過去,有一些人離開,有一些人死去,剩下的不過就這十幾個人了。 他們為什么還跟著她?是因為當年先帝的托付嗎?是因為她是值得追尋的那個人嗎? 此時此刻她心中隱隱有一個答案,卻并不敢去開口詢問。 所以,她應當往哪里去? . 為首的侍衛見她停下這么久,便上前來了,語氣還是一如既往地沉穩:“殿下,要往哪邊走?” 趙素娥收回了目光,看向了前方的一篇漆黑,她能去哪里? . 若不是容昭、若不是容昭,她今時今日應當在宮中歡慶。 她所能怨恨唯有容昭一人,自那年他戳穿了她與劉鯀之間的交易開始,她這么多年的坎坷都源自于他。 容昭為什么沒有死在戰場之上? 她深吸一口氣,不經意抬頭,瞥見了夜空中那彎彎的、快要消失在地平線下的娥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