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意 第52節
蘆苗聽著這話倒是松了口氣,再次慎重謝道:“還是多謝張公子出手相救,否則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讓她回來?!?/br> 張篤抓了抓頭發,有些不好意思,道:“其實也不能算是我的功勞……” “無論如何都是要感謝的!”蘆苗打斷了張篤的話,認真說道,“那時候我們都沒辦法了,是張公子愿意幫忙,還把阿月帶回來,這都是張公子做的,應當感謝的?!?/br> “好、好吧……”張篤嘆了口氣,往樓上又看了一眼,“希望秦娘子早些好起來吧!” . 秦月在做一個凌亂的夢。 夢中徐淮信逼到她面前來想動手動腳的時候,她一口咬住了他的耳朵。 她用盡了全身力氣去撕扯,耳邊充滿了徐淮信的尖聲嘶吼,幾乎讓她耳朵都要聾掉了。 但她絲毫不敢松口,直到口中有了血腥味道,直到她被推著撞到了墻上。 在那一刻她聽到了外面腳步雜亂的聲音,然后便陷入了安靜又沉默的黑暗之中。 而此時此刻她感覺到了頭疼,前所未有的頭疼迫使她睜開眼睛,這一瞬似乎回到了兩年前一樣,她不敢睜開眼睛,生怕自己眼前又是一片紅朦。 只是耳邊又有吵鬧的聲音,她來不及分辨那些吵鬧到底在說什么,強行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她松了口氣——她看得清楚,眼前是蘆苗在大吼大叫。 “醒了?。。?!”蘆苗幾乎跳起來了,“月啊,你看得清嗎?能說話嗎?”一邊說著她在她眼前用手比了個三,又急切問道,“能分辨這是幾嗎?是一還是二?” 秦月忍不住伸手去摸自己的頭,果然隔著頭發就摸到了一個鼓包,她看了一眼蘆苗,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喂了口水。 “不會砸到頭就傻了吧?”蘆苗臉上擔心極了。 溫水潤過嗓子,她艱難地笑了笑:“沒傻,你剛比了個三?!?/br> “太好了!月啊你嚇死我了!”蘆苗撲過來抱住了她,“下次你出門必須要帶著人,要帶四個!不許一個人出門了!” “那么大排場嗎……?”秦月有些想笑,但發現笑得太狠就會頭疼,只好讓自己平靜下來,“所以我怎么回來的?我就記得我咬了徐淮信的耳朵,然后被他抓著撞了墻,然后醒來就回來了?!?/br> “張公子??!多虧了張公子幫忙!”蘆苗松開了秦月,眼淚汪汪,“嚇死我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辦!還好有張公子幫忙!”說著她不等秦月再說話,又道,“你別說話了,我讓大夫上來給你把脈,這必須要補一補!還好你頭硬沒有流血,否則的話那可怎么辦才好!” 秦月想笑又不敢笑,只好乖乖地躺下來,等著大夫進來把脈開方子。 她看著蘆苗在旁邊絮絮叨叨,讓老大夫幾乎不勝其擾,又想起來自己暈過去之前聽到的那腳步雜亂的聲響。 所以是張篤帶著人去救她回來的嗎? 第70章 女人 女人太難 這一天晚上蘆苗陪在了秦月屋子里面。 秦月頭上撞了這一下,顯然是不太好放她一個人在屋子里面躺著的,有個人照顧才有照應。 喝了大夫開的藥,秦月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到了半夜倒是清醒起來,睜著眼睛半晌沒有睡意。 她翻了兩次身便被蘆苗察覺了,蘆苗伸手在她頭上摸了一下,含含糊糊嘀咕:“是不舒服嗎?頭暈?還是想起來方便了?” 秦月有些歉意地再次翻身面對了蘆苗,她是沒想到會把蘆苗給吵醒的,她低聲道:“沒有,就是睡不著了。你睡吧!” “真的沒事?有事就要說,別憋著不說??!你可是腦袋撞了墻的!”蘆苗輕輕地在她頭上那個大包上面碰了一下,“感覺一點都沒有變小,哎,好怕你這撞出個好歹來?!?/br> 秦月握了一下蘆苗的手,道:“真的沒事,快睡吧!” 蘆苗不放心,還是坐起來點燈對著她看了兩眼,見她神色如常,才熄了燈重新躺下了。 不一會兒身旁傳來了均勻的呼吸聲,秦月躺在床上沒有再翻身,她閉上了眼睛,還是沒什么睡意。 . 她忽然在想,若從她離開秦家開始算起,生死攸關,她已經被第三個人從鬼門關上拉回來了。 第一個是容昭,他把她從冰冷的河水里面撈起來,她還能想起那河水的刺骨,卻有些忘卻那時候的復雜心情——或者說是因為時間過去太久,又發生了更多的事情,她再難以找回那時候的感激與最樸實想要報答的愛。 她曾經真的全心全意地用自己滿腔的愛去回報,可大約是投入太多,又傷得太狠,她那時候被庾易從城墻下扒出來的時候,便再沒有如對待容昭時候那樣的心思了。 庾易對她大約也沒有什么心思,他沒有要求過什么,但她過年過節送的禮物還是都收下,于是這些年的往來到如今,她和他還是客氣的熟人,甚至都沒有因為蘆苗的關系更親近一些。 這樣的距離是讓她感覺到安心的,她并不擅長去處理這樣的人際關系,她只知道有些時候不談男女之間的感情,最簡單的相處是最容易的。 而這一次是張篤,她應該怎樣來表達自己的謝意? 她不知道張篤會想要怎樣的報答,可她卻很清楚自己并不想和張篤有更進一步的關系。 她和張篤之間差異太大了,在容府的六年教會了她什么是身份和地位的差異,什么是門當戶對。 張篤對她是因美色而起,色衰而愛馳這句話能完美地概括每一個建立在美色之上的關系。 她與張篤注定是不能走到最后的,如果她滿足了張篤的想法,就算不做正妻只做妾,她也將要面對的恐怕是比在容府還要復雜的關系。 畢竟容府之中容昭做主,而張家……張篤的父母尚在,還有兄弟姐妹,滿滿當當一大家子人,她這樣一個身份低微的女人進了張家只會是毫無活路的。 如若不進張家,那便就只能做個外室。 外室是什么?是最低微最卑賤的,既沒有名分上的保障,也沒有身份上的認可,是俎上魚rou,將來張篤有了正妻,等著她的就是羞辱和一條死路。 她不想自己落到那樣的境地。 女人太難。 . 秦月睜開眼睛,她看向了一旁已經睡得很熟的蘆苗,她忽然在想老天大約還是可憐她的,讓她在當年最絕望的時候遇到了蘆苗,否則她都無法想象自己會是怎樣境地,是死了還是活著。 大約是想了太多,她終于有了一些睡意。 于是閉上眼睛,她不再胡思亂想什么,便在朦朧中進入了夢境。 . 又是凌亂又錯亂的夢。 夢中她回到了容府她居住了六年的正院中。 她在熟悉又陌生的回廊中行走著,回廊兩邊一邊是郁郁蔥蔥的春天生機盎然,另一邊是冬季的白雪皚皚。 她聽見有人在喊她夫人,她惱火地回頭去看,想要說自己早就不是什么夫人了——與每個夢中一樣,她總是無法說出話來,她心中想著斥責,聽在耳中的是一聲淡淡的“嗯”。 可她看不到說話的人,她轉身朝著正院門口走,踏出了正院的門,她卻進到了永安寺的大雄寶殿之中,她看到菩薩慈悲又淡然地注視眾生,于是她跪在蒲團上想要祈求菩薩讓她這輩子都能平安。 虔誠地磕了頭,再直起身子的時候,她卻置身徐家那逼仄的屋子里面。 她看到半邊臉淌著血的徐淮信朝著她獰笑著撲過來! 她嚇得后退了好幾步,一聲尖叫便醒了過來。 . 一旁的蘆苗被她嚇醒了,她睜開眼睛時候便正好對上了蘆苗擔憂的神色。 “做噩夢了?”蘆苗伸手在她額頭上碰了碰,“沒發燒,你還好嗎?” “沒、沒事……”秦月徐徐吐出一口氣,她抬眼往窗戶那邊看了一眼,已經有晦暗的天光擠進來,應是快要天亮了,“就是夢見了徐淮信……” “聽張公子說徐家都完了?!碧J苗給她掖了下被子,自己重新躺下了,“不用擔心徐淮信了,這次過了應該也不會有人再打什么歪主意?!?/br> 秦月沉默了一會兒,眼前卻還在浮現徐淮信滿臉血的樣子,她自己都無法去回想那時候她怎么會有那樣的力氣就咬住了他的耳朵,那是她從未想過也不敢去想的情景,可偏偏就是發生了。 “怎么了?”蘆苗看她,“別擔心那些事情,以后小心些就是了?!?/br> 秦月翻了個身看向了蘆苗,道:“不是擔心……就是、就是感覺有些茫然?!?/br> “茫然什么?”天都要亮了,蘆苗也沒什么睡意,她笑著看向了秦月,“你心思太細了,少想一些吧!” “在茫然……像我這樣什么都不會的女人,好像只能等著別人去救?!鼻卦麓瓜卵鄄€,“會覺得自己沒用?!?/br> 蘆苗頓了頓,是沒想到秦月在想這些。她伸手把秦月散落在臉頰的頭發別到耳后,笑了笑,道:“你怎么不說這世道難,女人只有被欺負的份?遇到了事情,要么逆來順受,要么以死相逼,都沒有中間的道路可走?!?/br> 秦月再次看向了蘆苗,想要說什么,但又覺得頭隱隱作痛,張了張嘴巴又閉上了。 “換了是我,也得有人去救,否則就只能和徐淮信同歸于盡?!碧J苗說道,“這不能怪你,這世上所有女人,就算是高高在上的公主皇后太后,遇到無法抵抗的事情時候,也就只有這兩條出路而已,沒有第三條路可以走?!鳖D了頓,她輕笑了一聲,“所以你不必去想你自己有什么過錯,若真的有什么錯,那也不過是這世道錯了,把女人逼得沒法獨自站立,只能依附于他人?!?/br> “謝謝你安慰我?!鼻卦抡A讼卵劬?,一滴眼淚順著眼角,劃過臉頰,消失在了枕畔。 蘆苗看著她,道:“我以前也和你一樣想那么多,后來我娘沒了,也沒什么心思去想了。想也沒用,想得再多,這世道也不會改。既然改不了,那也只好忍受下來?!闭f到這里,她輕嘆了一聲,又道,“太平時候好,這天下越太平,好人就越多,對女人就不會那么嚴苛。若是遇著亂世了,人人自顧不暇,女人更沒有活路,更要依附別人。往好處想,我們已經算好的了?!?/br> “是啊……”秦月勉力扯了扯嘴角。 “快點好起來?!碧J苗說道,“等好起來了,我們一起準備禮物去州府衙門道謝?!?/br> . 一抹紅霞出現在天際。 太陽升起來了。 . 容昭半夢半醒,背后的傷口牽扯著,讓他時刻感覺著細密又無法散去的仿佛針扎的刺痛。 那時候他九死一生,為了救命,也顧不了那么多,到底還是留下了許多麻煩的后遺癥。 回到京城中太醫看過之后也沒有什么太好的主意,這傷口久久不愈合自然是因為身體太虛傷了元氣,自然傷了元氣便也只能靜養,可他腸胃也壞了吃不了什么東西,能消化的也就只有白粥藥粥。 一切都只能仰賴于時間,寄希望于有一天他真的通過漫長的休養讓自己好起來。 但他卻總覺得一切只是他應得的報應。 . 便如他此時此刻半夢半醒,仿佛回到了兩年前的容府。 在夢中,他似乎有了改變一切的能力,他向太后揭發了趙素娥的陰謀,然后與秦月懺悔了自己過失。 可終究是夢,夢里的秦月冷冰冰地沒有給他任何回應。 他奇妙地通過他人的視角看著夢中的自己,他看著面容模糊的自己,心知自己一切只是妄想。 . 他到洛州來到底為了什么? 他給不了自己一個答案。 他大約已經命不久矣,他辜負了一個曾經把一切托付給自己的女人。 他一邊想重新開始,一邊又想著應當到此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