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意 第6節
. 在漆黑當中,她睜大了眼睛,卻絲毫沒有睡意。 她想起來那年她被容昭從水里撈起來的情形。 那時候她倉皇從家里逃出來,身后有家丁在追著她,前面已經走投無路,她不想嫁給一個老頭做妾,她寧愿一死,所以她義無反顧地就跳進了湍急的河水當中。 她并不熟水性,嗆了幾口水之后便沉沉浮浮地隨著水流往下游去了。 岸上有那些家丁的喧嘩爭吵,朦朧間她甚至看得到他們拿著火把順著岸邊往下游走,似乎是想著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她在水里面,只想著往水下沉,她想只要她死了,便一了百了。 沉浮間,她忽然被人抱住,她下意識攀住了那溫熱的身體。 后來她想,她那時候應當是不想死的,有生路的時候,誰也不想死。 . 次間傳來了腳步聲,還有說話的聲音,她側耳去聽,輕易便分辨出了是容昭在與枇杷說著什么。 再接著,門被推開,次間的光線照進了暖閣里面。 床帳被拉開,容昭過來了。 他身上有喝過酒的味道。 他醉醺醺地蹬掉了鞋子,然后胡亂地往床上躺下來。 “怎么睡這么早?!彼坪鯖]有覺察到身邊的人是醒著的,他胡亂拉扯了一下被子,嘟嘟噥噥地就睡了下去,不一會兒就睡熟了。 枇杷等人捧著熱水在次間站了許久,見暖閣的門沒有關上,便大著膽子進來。 “將軍?熱水備好了?!辫凌诵÷曊f道。 “他睡著了,你把熱水端進來吧!”秦月坐起來,她看了一眼已經抱著被子睡得香甜的容昭,閉了閉眼睛,索性就跨過他下了床,“點燈,然后在外面候著?!?/br> 枇杷忙應下來,把水盆和布巾之類全都端進來,就帶著其余丫鬟退到外間去,又關上了門。 . 秦月拿起簪子隨手把長發挽起來,然后擰了手巾,先在容昭臉上擦了兩下。 大概以為是蟲子或者別的什么東西,他揮了兩下手要趕走臉上的手巾,然后又把頭埋進了被子里面。 伸手把他擺正了,又把他身上衣服給解開扒下來,秦月按著他用熱水擦了擦身子。 燈光下,她看到他背后長長的傷疤,她想起來這是兩年前有一次他在戰事中差點丟了命的重傷,據說是從背后被掄了一刀,命大被他躲開,養了許久才養好。 那時候他在府中養傷,她便聽他講邊疆的戰事。 她問他,能不能跟著他一起到邊疆去,她不想在京中一個人呆著。 而他回答她,安然在京中就可以了,邊疆苦寒,沒必要去吃苦。 她那時候以為這應當算是愛。 但現在回想起來,卻是另一番滋味了。 . 動作遲滯了這么一會,躺在床上原本睡熟的人睜開了眼睛。 容昭抓了一下自己的頭發,又看向了她:“你不是睡了?”不等她回答,他又看到了旁邊的水盆和布巾,自得其樂地笑起來,“我的錯,是不是身上太臭把你熏醒了?” 秦月看著他,按下了心中的嘆息,伸手給他又擦了一下臉。 容昭笑了兩聲,便從她手里接了手巾,道:“我自己來,你只穿了這么一點,快上床暖著,別凍病了?!?/br> 第8章 夜晚 她憑什么去問容昭呢? 應當是酒喝太多,容昭接了手巾在臉上擦了兩下,又仰倒躺了回去。 秦月伸手把他手里的濕手巾給拿過來。 在這昏黃光線下,容昭雙頰微微有些泛紅,嘴唇濕潤泛著薄光,方才擦臉的水珠順著他的額頭滾下來,劃過他閉著的雙眼,沾濕了他長長的睫毛。 呼吸之間,不是他身上常有的沉水香的味道,而是醉酒后刺鼻的氣味——其中還有一些不易察覺的甜香。 是她以前沒有聞到過的。 她想起來枇杷說他晚上去了桃花苑的事情。 這甜香,或許應當是從那里帶出來的吧? . 想到這里,她自失地笑了一聲,把手里的帕子擰干了,把他臉上殘存的那一點水珠都給擦干凈。 閉著眼睛仿佛睡著的人又把眼睛睜開了,喝酒之后他的眼尾微微泛紅,仿佛桃花,他抓住她的手放到嘴邊親了一下,聲音含糊:“我自己來,你讓我自己來?!?/br> 秦月沒有再理他,只笑了一聲,知道和醉鬼沒什么好說的,便把手抽回來,起身把手巾和水盆都放到了門邊的架子上去。 身后那醉鬼搖搖晃晃地坐了起來,他從背后抱過來,把腦袋搭在她的肩膀上:“我來幫你?!?/br> “你自己把衣服脫了?!鼻卦罗D了個身,這么一抱過來,他身上的甜香味道更濃了一些,“穿著衣服沒法睡覺?!?/br> 容昭搖搖擺擺地把身上剩下的衣服給脫了下來,隨手就搭在了架子上。 秦月在一旁看著,怕這醉鬼直接倒在地上睡覺,于是又拉了他一把:“早點休息吧!” 容昭跟著她走到床邊,四仰八叉地躺倒下去,遲滯了一會兒,才又看向了秦月:“你不休息嗎?”他往里面讓了一下,又伸手拉了一下被子。 . 秦月手里拿著燈,先在床邊坐下了,把床帳都放下,然后把燈給熄滅了,放回床頭柜子上,才慢慢地躺進了溫暖的被子里面。 身旁的容昭貼近了她,帶著沒有散去的甜香。 她把他推到旁邊去,又卷著被子滾到一旁。 容昭鍥而不舍地重新貼過來,似乎方才一番折騰已經把醉意攪散,他在她后頸落下細密的親吻:“我不該喝這么多酒,是我錯了?!?/br> . 黑暗中,秦月聽著他的話,只覺得有一些好笑。 雖然不知他現在究竟是清醒或者只是借酒裝瘋,他都已經為她的反應找到了理由——他認為她一定是為他喝酒生氣了,所以他果斷地認了錯。 荒謬。 她不想理他,但身后的人顯然不想放棄。 . “下次我一定不喝這么多?!比菡颜f道,“月兒,你看我,我可以發誓?!?/br> “我不想聽你發誓?!鼻卦略俅瓮崎_了他,她把被子裹緊了,整個人都縮了進去,“早點睡吧!” 拉了兩下被子無果,容昭想了想,便伸手抓了床里面的另一床被子過來,把兩人裹在了一起:“我們一起?!?/br> 散不去的甜香被裹進了被子里面。 秦月感覺要窒息了。 她伸手掀開了床帳,冷冽的空氣撲面而來。 從她背后,容昭伸手把床帳拉了下來,他就勢抓住她的手,然后便好像一條蛇一樣,鉆到了她身后。 “我不喜歡你身上的味道?!鼻卦旅蛄艘幌伦齑?,只這樣說道。 “就只有酒的味道,今天喝的是荔枝酒?!比菡颜f,“你喜歡荔枝酒嗎?我明天讓人給你送兩壇過來?!?/br> “是陪公主喝酒嗎?”在黑暗中,她也不知自己怎么有勇氣把這句話問出口。 身后人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他笑了一聲:“你身邊的丫鬟多嘴多舌,你的煩惱才這么多?!?/br> “是嗎?”秦月閉了閉眼睛,她再次推開了他——她翻身從床上坐起來,伸手拿了枕頭和被子就站起來,掀開床帳便走到了窗下的小床邊,把手里的枕頭和被子都丟了上去。她不想再和容昭說什么,她只想一個人靜一靜。 床上的容昭伸手摸索著把燈給點亮了,他赤著腳下床,舉著燈走到了窗邊來:“怎么今天這么大火氣?” 秦月抱著被子,抬頭看他:“我們今天分開睡吧!” “我不知道為什么你今天似乎很生氣,我剛才說了,下次我不會再喝這么多酒?!比菡涯樕系男β諗科饋?,“晚上冷,在這里睡會著涼的,起來?!?/br> 秦月沒有動。 容昭把手里的燈放在茶幾上,彎腰把她連人帶被子一起抱起來,還隨手捎帶上了那個枕頭,轉身便往大床走。 他把她放進了床里面,伸手掖好了她的被子,臉上的笑已經消失殆盡了:“安心吧,我不碰你?!?/br> . 重新熄滅了燈燭,兩人躺在床上。 這么一番折騰,那惱人的甜香已經散開了,她安靜地翻了個身,在黑暗中她模糊地看到容昭背對著她,不知是睡還是醒。 她睡不著。 當她從容鶯那里知道了容昭和那位公主曾經可能有過的關系開始,她心里便仿佛火在燒。 在知道容昭去到桃花苑陪著那位公主的時候,她便已經沒法冷靜下來。 她想質問,但卻似乎并沒有立場。 她憑什么去問容昭呢? 她又有什么資格去過問這些事情呢? 她也太明白她在容昭心里的地位。 她只應當是一個聽話乖順的玩偶,或者喜怒哀樂都不應當有,只要聽從吩咐就行了。 可她是人。 七情六欲她都有。 她想起來那年她從水里撈起來時候睜開眼睛看到的他,仿佛天神下凡,他是她困境中的救世主。 若她只想著報恩就好了。報恩,做牛做馬,甚至用生命一命換一命,那樣才是最好的結果。 她不應當付諸感情,那樣也便不會有現在這樣多的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