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5)
李琯走之前特意留了眼線,因此并不擔心。他仍然匆匆回來,只是因為他想藺懷生了。藺懷生每時每刻都需要人照料,人人都能在藺懷生這里得到殊榮,李琯自私得不愿意別人從他分去一點藺懷生的青睞。 殿門緊閉,眼線卻全在殿外。 李琯霎時冷下臉:怎么回事,不是叫你們好好看著嗎! 宮人們也很無奈。 姑娘吐了一身,晏三小姐征得姑娘同意,便讓我們備了熱水,說伺候姑娘稍加洗漱。 而藺懷生歷來不喜人沐浴時候待在身邊,原先他黏著李琯那會,尚且還是自己每日獨自洗漱。這兩日身體差了,還沒沐浴,只是眼下一身狼藉,不得不洗。 宮人們不明真相,李琯卻是知道晏鄢那狗東西的秘密,生生和他相處,是盡數被占便宜。李琯當即提劍踹開門。 殿內水聲嘩動,李琯沖進來時,藺懷生已經在浴桶里。他背對著李琯,長發披散,只露出一點瑩潤的肩頭。而晏鄢垂著眼,正一勺一勺地把熱水澆在藺懷生的頭皮,替他洗著頭發。 只聽一聲巨響,晏鄢徑直被踹遠,一路滾到了外間的立柱下。晏鄢咳了兩聲,雙手攥拳,慢慢從地上爬起來。 浴桶氤氳的熱氣熏得李琯頭腦發脹,他沒有再管晏鄢。他極端憤怒又極端膽怯,興奮在這二者之間。他現在代替了晏鄢的位置,離藺懷生最近,他想要不管不顧接替晏鄢做他剛才為藺懷生所做之事。 這么大的動靜,藺懷生該轉過身來了。李琯渴望生生轉過來,又明白生生不該轉過來。 但藺懷生真的如他愿。 長發沾水,像一條條黑色的墨線紋在藺懷生胸前,他不僅轉過來,還游到靠近李琯的浴桶邊。水沒有那么深,恰襯他如出水芙蓉,但蓮本多君子。熱氣難散,但藺懷生非要李琯撥云見日看到真相。 李琯不可置信,他像看怪物一樣看著這個水里完全陌生的藺懷生,他自己頭昏腦漲,甚至不敢逼問一句你是誰,只是下意識對藺懷生舉起了劍。 藺懷生卻靠近,渾然不怕劍尖真的割開他喉嚨。他壓抑的瘋勁,把劍寸寸逼退。 藺懷生微微抬起下巴,像與他的表哥玩鬧一般,下巴主動來搭劍刃的尖峰。 他垂著眼,有些失落,還有惡毒。 我若是男子,表哥就不喜歡我了么? 劍狼狽脫手,百般無用。 第47章 出嫁(26) 李琯幾乎狼狽而逃。 一池水,一柄劍,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李琯把什么都帶走,又把什么都留下。 可藺懷生不在意他。 李琯把晏鄢也揪走了?;艁y過后的李琯會把郁氣盡數發泄在晏鄢身上。晏鄢當初在凈慈寺傷得再重,時至今日身上也不應該還有那么重的血腥味,除非他仍然不斷地受傷。那么便是狗咬狗了。 到此為止,藺懷生幾乎有把握地確信,李琯、晏鄢與師岫是一伙,三人中李琯身份最高,其余兩人或與他合作、或受命于他。 殿內再無別人。藺懷生這才從浴桶里起身,慢條斯理地抽走掛在屏風的衣服。他穿得很慢,細致打理好身上的每一處。傷痕被覆蓋,臉色又被熱水蒸得紅潤,他看起來很好。 李琯不能接受藺懷生表現出來的生病樣子,并將之妖魔化,可藺懷生曾經真實接觸過這一類人。他們也有對生命的渴望和珍愛,只是無法克制傷害自己的行為,他們囿于麻痹和清醒之間,比藺懷生表現得還要更為痛苦。何況藺懷生這些天如此大膽,是因為他本身并不具備痛感。自我傷害是情非得已的手段,藺懷生已經達到目的,就不會再這樣做下去。 想到這,藺懷生嘆了口氣。 還是不要屏蔽痛感,否則他也覺得自己瘋太過頭了些。 今夜,殿里熄燈很早。它沒有等來以往時時刻刻來獻殷勤的人,仿佛也因此冷寂。但它外頭增了更多人,宮婢與侍衛,形形色色人等,他們都進不去這間宮殿,就反過來將它包圍,襯它珍貴。 萬籟俱靜,檐下宮燈隨微風輕輕搖曳,幾息燈火變換間,無聲無息溜進來一道影子。 他靜靜佇在床邊,明明黑暗與幔帳,但他仿佛直視無礙,能夠看到他想要看的那人。又或許他只是看。不同于以往,他沉默不再是伺機,長夜漫漫也可作陪伴。 床帳里透出藺懷生的聲音。 你來啦。 黑影一怔,全沒想到藺懷生竟會醒著,并仿佛在等他。但下一秒,藺懷生猜透他心事,應驗他心思。 我等了你好多天。 這時夜已經很深了,否則黑影不會來。所以他竟第一時間想,藺懷生怎么會挨到這么遲,怎么會如此睡不好。 他仍未說話,但今夜藺懷生仿佛全在和他的心聲對話。 只聽窸窣聲音,里頭藺懷生慢慢地坐起來。 我最近夜里總是會醒,睜著眼,卻什么看不見,但也睡不著。 藺懷生說稀疏平常的話,仿佛至交好友,有約夜半,仍來相會。但他們不是。黑影明白,藺懷生只是病了,病入膏肓,他整夜整夜地睡不好,沒有力氣再同自己相殺。他自己就足夠殺死自己,曾經的藺其姝也是如此。 藺懷生往床里側挪了一些,帳子外的黑影不說話,他卻仿佛有許多的話要說。 你上來吧。 我想和你說說話。 黑影沉默片刻,規矩地脫下靴子襪子。他撩開帳子爬上榻,躺下來,只占外側一點位置,而藺懷生雙手交疊搭在腹部,睡姿同樣規矩。兩人之間隔了很寬的距離,黑影有些局促,在他聽到藺懷生側了個身面對自己時,他更為緊張。 他現在有一種恥于與藺懷生對視的心情,不是不想看他,而是不愿意藺懷生看見自己。而藺懷生當然看不見他,這使得黑影竟會悄悄松了一口氣。 下一瞬,藺懷生伸來手。 他的觸碰幾乎稱得上是胡亂摸索,前一刻是肩膀,后一刻是鼻梁,黑影幾乎是被動地任由藺懷生在他身上動作。曾經他以為他是這世上最懂藺懷生的人,抱著惡意揣測藺懷生所有的人生,還自我認為窺探是等驗證。然后藺懷生讓他栽了好大的跟頭,讓他明白他根本不配狂妄地臆測別人。于是輪到藺懷生出手。 想和我說什么? 黑影出聲,他的聲音較先前變得更為喑啞。聞言,藺懷生收回手。黑影悵然若失,他開口是自救,但似乎不該救。 藺懷生說:我記得你想殺我。 黑影張嘴欲解釋,想說他現在不想了、不會了,而藺其姝的殺意更子虛烏有,那封親筆信的最后一頁是他造假,這世上沒有人再想要藺懷生的命了。 這些通通來不及說,藺懷生已經說:我知道jiejie的信是你仿造的。 我想了很多,不知算不算想明白了你能偽造jiejie的書信,說明你起碼也在jiejie身邊待了很久,和她朝夕相處不是王府舊人,應是jiejie在凈慈庵的那六年里的人? 黑影呼吸一滯。藺懷生幾乎說出他的身份,但黑影等了很久,藺懷生卻始終沒有說出最后一句。 藺懷生重新變回平躺的姿勢,他看著拔步床頂:也許你是因為jiejie想殺我我已經不想再猜了。 你幫我做一件事吧。之后這條命,便送給你。 可黑影不想再殺藺懷生了。 他們中間楚河漢界,藺懷生主動靠近又回去,于是黑影也倉促想效仿,他想越界和藺懷生說明白,哪怕把這一件事解釋清楚都好。 可他一靠近,藺懷生卻忽然如承受不住一般猛烈喘息,他咳嗽、掙扎著要爬起來,黑影趕忙扶他,藺懷生趴在床榻邊緣,想吐又吐不出來,發出陣陣干嘔。 黑影一怔,隨后倉惶地收回手。他匆匆下床,衣擺略過藺懷生脊背,他去桌旁倒了一杯水,蹲在床邊仔細地喂藺懷生。藺懷生好不容易平復呼吸,慢慢披著被子坐起來,他們之間的距離又遠了,但這一次黑影沒有再靠近他。 藺懷生道:嚇著你了吧? 黑影立刻搖頭,又恍然自己已經完全被藺懷生的喜怒哀樂牽著鼻子走,他根本忘了這么黑藺懷生看不見。 他又說:沒。 他明白,自己一身臭血,叫藺懷生惡心吐了。明白后,心里那份難受的滋味終于蓋過身上所有的傷口,那些鞭打沒有將他訓化成溫順的狗,藺懷生卻將他馴服。 他想要走了,離藺懷生遠遠的,覺得自己留下來不僅污藺懷生的口鼻,還污他的眼。身上的血腥不過是淺顯的笑柄,扯出他一樣污濁的內里。等藺懷生看見他,恐怕一眼就會像現在這樣吐了。 藺懷生的聲音卻讓他逃都無處。 你受傷了。 藺懷生往床邊靠近,看樣子又想來觸摸他,黑影在心里恥笑自己的妄想,但那點希冀又讓他僵持在原地。 他最明白藺懷生心意,是無需指令都乖的狗。藺懷生也像摸狗一樣撫摸他的頭頂,有一點壞心揉亂他頭發,又替他撫順長發。 上次我扎傷你的傷口嗎?還是又受傷了。 隨著靠近,藺懷生又有些想吐。他捂住嘴,給黑影留了一絲體面。 黑影眷戀地看著他,不能對他說原因。他騙了李琯,李琯暴怒之間,讓他吃了不少苦頭。他從血水里爬起來,踉蹌地回去,換好衣服便是換皮囊,他盡量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才好來見藺懷生。這些都不該說,太污生生耳朵。但這也是不忠誠,黑影就退開幾步,懲罰自己不能再得到藺懷生的撫摸。 藺懷生不是完全看不見,隨著黑影的移動,他隱約能看見對方一點影子,他知道對方很高,但還要當面說對方很高。 你真的好高。 比我高好多之前我讓姐夫抓你的時候,還說你與他差不多高,就認準這點抓。后來大理寺回稟說沒有找到人,我還以為我記錯了,現在一看,倒是大理寺找得不仔細。 聞言,黑影被藺懷生逗笑。 他的聲音沙啞難聽,但他心里卻真的快活。他本只想偷偷來看一眼,卻沒想過會有一個鮮活的、會與他笑鬧的藺懷生在等他。他根本無法殺死藺懷生,但已扭頭殺死那個曾經的自己。 藺懷生嘆了一口氣,短暫的歡樂在他這里輕易覆滅。叫人想起,他本是不快樂的。 也許我又猜錯了,你根本不是我jiejie身邊的什么人。 但jiejie不是你殺的,對么? 毒藥與銀針之間,銀針入腦就即刻斃命,毒藥又怎么可能入體。讓藺其姝喪命的是毒,銀針從頭到尾不過是混淆視聽。那么對方這么做的目的就值得深究。 語焉不詳的信紙,撲朔迷離的動機,jiejie孑然一身走著她生命中的最后一段路。藺懷生有一個大膽的猜想,細想又如草蛇灰線,處處可證。若真是這樣,藺懷生覺得難過。 藺懷生朝床下的影子伸出手。 如果你只為殺我,便和我做一個交易,我的籌碼是我自己,你敢不敢接? 男人不想殺藺懷生,可即便是為救他,黑影也不能拒絕藺懷生。 藺懷生遞給黑影一張紙條。 你幫我轉交給江社雁,問問他,你是不是還有事瞞著我。 藺懷生微笑。 我等你回來。 藺懷生一覺醒來時,李琯已經坐在他的床邊。華衣玉冠,他企圖用他最好的姿態來掩飾狼狽,掩飾他每一次被藺懷生捏玩底線又最后都會滾回藺懷生身邊的事實。他像個賭桌上不甘心的賭徒,押上的籌碼是情意與真心,輸光了就拼命想要翻盤,想起碼贏回本,就永遠不可能離開賭桌。 李琯的唇緊抿成一條線:你睡了很久。 他的口吻很硬,才足夠壓平情意。 這是難免,藺懷生現在身體不好,夜里又熬了那么久,也許后來黑影都還沒走,他就已經撐不住睡著了。藺懷生便沒應他。 可他不應,李琯就患得患失想更多。 表懷生。 但藺懷生略過他,他睡夠了,要做正事了。 很年輕的軀體,朝氣又美麗,晃花了李琯的眼睛。好像因為李琯知道他真實的性別后,藺懷生就懶得遮掩。李琯慌然閉上眼,又遲遲領悟他應該把藺懷生遮起來。當李琯還在為尋衣找履而不得要領,藺懷生已經快穿完衣服??伤┰谏砩系氖侨寡b,李琯不能接受。 他氣急敗壞地把藺懷生轉過身來:你,你怎么能穿這樣? 但藺懷生全不在意。 可我在這世上,從出生起就以女兒模樣示人。西靖王府的藺懷生活了十八年,從未學過怎么做男人。 李琯聽得眼睛猩紅,他不能接受藺懷生不在意,他甚至替藺懷生恨起所有藺家人。 他們怎么能這么對你! 可他們讓我活著。 表哥沒見過我家地下的那個祭臺吧藺懷生不理李琯囁喏的雙唇,他慢悠悠的,一點點地說,聞人樾告訴我,那是專門為我建的臺子,沾著血的衣服像是可怖的詛咒,可他們相信這種方式可以保我的命。為此,我可憐的jiejie哪怕已經那么痛苦,她每年依然流整整一碗的血,為了延續這個儀式。 如此想來,倒是我辜負了爹爹娘親與jiejie。我不太想活了。 李琯聽不下去了,藺懷生的每一句話都像鈍刀割rou,李琯什么都不想了,什么都不比了,他只要藺懷生好好活著。 他拼命告訴藺懷生:我替你出氣了,我教訓那個人了生生,你穿什么都好,我不會管你的,你變回來,就像以前一樣,生生李琯語無倫次,說很多重復無意義的話,可就像他所說,他只要藺懷生原來的樣子。 他在藺懷生面前永遠笨拙,現在連梳妝也笨,只會一股腦把桌面上的珍寶匣掏空,什么金簪珠釵都遞到藺懷生面前。藺懷生每挑走一樣,李琯的心才仿佛能夠平穩一些,漸漸地,他的手不再顫抖。 那怎么夠。藺懷生裝扮好自己,拿起那串師岫給他的佛珠套在手腕上,王府上下那么多條人命,這份仇我也還沒報。 李琯終于明白師岫為何讓他把藺懷生送走。他隨性而傲慢,興致一起,捉來一個高傲而脆弱的生命,想過足豢養的癮。他以為照顧一個人就是如此輕易,但心血與感情在無意傾瀉,他被隨之掏空,自身污穢的血rou轉而附著在愛的人身上。情意讓他頓悟,讓他升華,讓他無師自通做一個圣人,但把愛人污染。李琯根本承受不起這種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