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4)
屋外,李琯狠聲質問師岫。 你不是給了生生一串佛珠,佛祖庇佑,喜樂無憂,通通都是假的不成! 師岫念阿彌陀佛。 不是中邪,又有何用?他只是病了。 李琯不相信。盡管他曾在心里迷戀過藺懷生的病態,可他想要的不是這種,所以他心里頃刻改口。他不想藺懷生受傷,他不愿意承認他冰肌玉骨的表妹會像生了爛瘡一般有了心病。 什么病會這樣千方百計地傷害自己? 李琯紅著眼,此時他已經兩日沒怎么休息好了。他對藺懷生的照顧讓他抽不了身,期間還要對云貴妃瞞著就發生在她宮里的異樣,身心負荷之重,他也像個病人。 但師岫依然還是那句話,這不是中邪,喊他來無用。 你有沒有看到他那副樣子。???李琯聲音激烈起來,手指屋子,他就和上癮似的,連吃飯的筷子都會想方設法藏起來。鈍的劃不傷,就捅那些包扎的傷口。 你和我說,他這樣只是病了? 就是有人想害他,邪術、妖法、咒語你們這些和尚道士不是很懂么! 說著,李琯的臉突然變得陰沉,他逼近師岫。 那天晚上,你和我表妹到底說了什么? 師岫看著如此失態而不覺的李琯,他想嘆息。 他喝醉了,我送他回去,期間他把我認成了你,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說。 殿下,你照顧不好他,更治不好他,不若放他走。 李琯冷笑:我如今只要松開他一刻,他就立刻會死,他這副樣子能去哪里? 何處來,就回何處,此前十八年,他過得不差。 李琯松開師岫衣領:原來你是在怪我。 他像拍污穢一樣拍自己的手。 收起你偽善的德性,李琯冷冷說道,真當自己是活菩薩了。 李琯把師岫留在殿門外。他是皇宮里的強權,說一不二,他非要師岫繞著宮殿作法驅邪,師岫也只能照做。 屋子里靜得很。 現在宮女們都怕死了李琯,也怕死了藺懷生。她們的命運不由自主,便在宮殿里先死了幾百次,變成宛若死人的傀儡,一板一眼地按吩咐做事??伤齻円膊桓冶铺A懷生。一勺勺藥喂不進藺懷生嘴里,湯匙就落回碗里,下一次再舀出一樣的,直到整碗藥都變溫涼。她們越來越顫抖,連呼吸都屏住,更不敢發出一點哭聲。 沒有誰死去,但這間宮殿好像已經變成了藺懷生的陪葬。 李琯這一回沒有發怒,他只從宮女手中接過藥碗,變成由他喂藥。 他舀的每一勺都很穩,路過錦被下起伏的軀體,路過那些千瘡百孔的傷痕。李琯堅信師岫推諉騙人,每一刀都那么痛,沒有誰能夠忍受,無論什么心病,也早該那一刀刀的rou刮骨里痊愈了。所以,生生不是病了,是正被害著,是被害者。 起先,藺懷生一樣消極抵抗,可李琯畢竟不是那些柔弱姑娘。李琯拿著湯匙在藺懷生的齒關前叩門,磕磕碰碰,已經不燙的藥汁飛濺,藺懷生的衣領全臟了。他就和藺懷生道歉:等會給你換一身新衣服。 藺懷生最終被他撬開牙關,倒進去的藥多,含不下流出來的也多。李琯耐著性子,就這樣喂著,有一口,藺懷生含住了勺子,仿佛突然起了玩心,與任勞任怨的李琯調皮嬉鬧,不肯他抽走。 李琯的神色因而有一些松快,但當他意識到藺懷生的真實意圖時,趕緊去掐藺懷生的雙頰,迫使他張嘴把陶瓷湯匙吐出來。湯匙尚且完好,藺懷生沒說話,目光卻因沒得逞而流露遺憾。 李琯快為他瘋了,藥碗翻了,他上了床,就著掐臉的動作崩潰地逼問。 你是什么鬼東西!為什么要害生生,給我滾! 從遠處看,卻好像是他要掐死藺懷生。 藺懷生雙眼遲鈍地轉動,流露出一點人的情緒,他好像因為李琯的話活了過來,熱淚如血淚,紅的不知是誰的眼眶。 可是沒人想要藺懷生活著沒人想我活著。 藺懷生重復道。 他看著上方,但絕不是在看李琯,沉香木的拔步床頂,什么也看不見,但仿佛什么都有。 jiejie想我死,她說我該死她已經去了地府,但都還在人間留了爪牙要帶我走。 李琯吻住這張亂說話的唇。 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吻,但當下只要能堵住藺懷生這張讓人難過的嘴,用什么都好,吻也順理成章。他吻得毫無章法,把自己和藺懷生都磕出血來,也來加害藺懷生性命。 口中全是令人作嘔的血腥味,但李琯咽下了。 沒人能害生生。 他捧住藺懷生的臉,破了的舌尖沿路吻上也咸的淚珠。他覺得自己明白了藺懷生的病因,那么生生全然不是生病了,他就是被人害了。陽奉陰違的狗東西,便也讓他千刀萬剮,嘗一嘗生生受過的苦。 哥哥和你保證,我會給你出氣的。 李琯不知道,他這一句話讓藺懷生什么都明白了。 原來你們是一伙的啊。那更好辦了。 第46章 出嫁(25) 那日,李琯陪了藺懷生很久。屋外師岫念經的低吟一次次繞過殿前。 倘若藺懷生說胡話,李琯就吻他。純粹是堵嘴,連舌頭也沒伸,好像這樣才顯他情意夠真。但他們本不該吻。李琯通通不管,他只覺得自己對藺懷生的責任感空前高漲,好像藺懷生此前在別人別處那寄養了十八年,現在則屬于他。 他不肯藺懷生說生死,他卻對別人咒死生。他說要給藺懷生出氣,叫那人沒有好果子吃,說這世上沒人敢要生生性命。當李琯說第一句時,他發現藺懷生的眼神不一樣了,充斥著極度的信賴與依戀。也仿佛是因為他的承諾,藺懷生當下不再自殘。 藺懷生把他當成僅存的救命稻草,李琯便在如此極致的情感里忘乎所以。他開始說更多,在藺懷生的耳邊不停灌輸,說藺懷生沒有生病,這不是病,他只是被人害了。 不知第幾遍,藺懷生忽然顫抖起來。李琯欣喜于他的轉變,這讓李琯相信,因為他,生生從那副不死不活的模樣中死而復生。他拯救了藺懷生。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可藺懷生的一刀刀都快把血緣情分劃干凈了,那么活過來的藺懷生該屬于李琯了。 藺懷生扭過臉,目光追尋著李琯。 你說,我不是病了? 他要李琯的肯定,李琯仿佛說什么都讓他聆聽旨意。 李琯自然鍥而不舍:生生不是病了,是被別人害了。沒有多少人能在清醒之后正視自己自殘的模樣,李琯不想再讓藺懷生受這份苦,便不停地和他說。 有人故意把你害成這樣,等我殺了那個人,生生就會好起來,不用遭受這種痛苦了。 李琯也打從心底認為,藺懷生會變成這樣,是因為有罪魁禍首。 在這之后,李琯變得更為忙碌。他常常衣不解帶,根源在于藺懷生。 藺懷生現在很黏李琯,要時時刻刻和李琯待在一起,以至于李琯許多事情都無法處理。 李琯不免感到分身乏術。但好言好語在藺懷生這里不管用,他病了一遭,整個人的性子都變了,極度嬌縱下是不能觸碰的敏感。他身上的傷口還未痊愈,內里也像是好不容易粘合起來的。 李琯也試過借口離開,但都會被藺懷生尋回去。他披風未罩、鞋襪未穿,赤足單衣幾乎荒謬,可這般模樣沿途來找,李琯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甚至有一次,李琯處理事情稍遲,實在無法顧及藺懷生,藺懷生便故態復萌,再度拿自己的身體做威脅。 李琯當然知道,藺懷生拿著摔碎的瓷碗片只是做做樣子,只是同他鬧脾氣。但他笨拙耍心眼的樣子讓李琯不可自拔地沉溺其中。 師岫看在眼里,告訴李琯。 你過頭了。 在師岫看來,李琯本不必也不該將藺懷生帶進皇宮里。甜蜜是真,煩惱是真,不過自作自受。 李琯渾不在意:生生現在離不開我。 我如果不管他,他會死的。 師岫默然,到底是誰離不開誰。他勸不動李琯便不再勸了,遠方的角樓響起暮鐘,他回過神,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上浮的是熱氣,下沉則是茶渣。 離萬壽節,只剩七日了。 李琯不來時,師岫只獨自做自己該做的,于祈福臺誦經,夜里再有小半個時辰面圣講經。 他自始至終沒有變過,以至于再見到李琯時,看到他眼底的憔悴與瘋狂,一切恍如隔世,可他們只一兩日未見。 李琯甚至不知他引以為傲的漫不經心不再,他的慌亂人盡皆知。 生生他又不好了他躲著我,不說話,也不愿意吃飯,為什么 我有很好地照顧他,我不比聞人樾當初對他差!為什么? 師岫想嘆息。 你們還說了什么? 曾幾何時,李琯也問過師岫這個問題。 李琯不明白他到底哪里做錯了,順著師岫的話喃喃道:生生問我,什么時候可以回家。 我便說一直留在這里不好么。 你送他走吧。 在他親眼見端陽郡主尸首、見破敗王府時,他在這天地間就斷了牽系,如無根浮萍。你救不了他,他會一直這么病下去,任何人隨意一句話都會要了他的命。 如果你不想他死在你手里,就送他走吧。 李琯將師岫的東西一概砸爛,瓶瓶罐罐,藥粉撲天。 那是我表妹!我十八年間看著一點點長大的孩子! 李琯發抖,他不愿意承認藺懷生會死,不愿意承認藺懷生會在他手里死去。不知何時起,李琯不再當藺懷生是可有可無的性命,他把此前那個漫不經心又輕狂的自己抹殺,把局推倒,斷壁殘垣的自毀才能抵消他上位者的狂傲。 那就找一些他熟悉的事物陪他。 李琯開始拼命地搜羅,挖空自己過去許多年的記憶,與藺家姐弟相處的點滴一一浮現。他在尋找那個那么天真又柔軟的孩子,手里拿一點小糕點、小玩具就會樂不可支;后來他被困在高閣,哪怕李琯只是偶爾想起去看他,趴在他的窗臺邊,他眼里都有一分欣喜。 宮里沒人吃的桂花糕,李琯如獲至寶,捧在藺懷生的床前。 生生,你看吶,我買回來了,以前你最喜歡吃了,我偷你一口,你還哭著罵我。 藺懷生睜著死氣沉沉的眼睛。他不肯吃東西,現在脾胃除了素粥什么也受不了,他只能直勾勾地盯著李琯的掌心。他這副樣子叫人看得心悸,李琯卻狂喜于藺懷生終于愿意給他一點反應。藺懷生不能吃,他就替生生吃,干澀的糕點噎得李琯想吐,他想對藺懷生笑、想對他說話,說他全都吃掉了,但張口卻是一連串的咳嗽。身體的本能,哪怕他厲害到能用刀把柱子釘穿了都沒用。 李琯背過身,擦干凈臉上、手上狼狽的點心屑,他眼角咳得發紅,囁喏著唇討好道。 生生,真的很好吃我在那邊盤子還留了幾塊,等你胃好了,我們再吃好么? 藺懷生笑了,他朝李琯伸出手,李琯誠惶誠恐地握住,卻聽藺懷生說。 姐夫 李琯笑臉僵住。 原來一塊糕點也有先來后到,誰先給藺懷生買的,那個位置就永遠屬于他。 姐夫買給我和jiejie的 jiejie 藺懷生為jiejie發瘋,李琯為他發瘋。 第二日,李琯帶了一個人進宮。 時隔多日,晏鄢清瘦了許多,臉色蒼白,脖子上的紗布還沒拆下。 李琯滿心滿眼都是藺懷生,他把晏鄢帶進宮里,但沒給一個正眼,只當對方是哄藺懷生開心的工具。李琯把藺懷生扶起來,對他指著晏鄢,說道:生生,看是誰來了。 藺懷生說:是晏晏 李琯頓了頓,萬萬沒想到晏鄢都得他青睞。他費盡心思找來每一樣東西,每一樣都勝過他本人。李琯從來沒有這么不甘心過,可現在他絲毫不敢輕舉妄動。 晏鄢聽得清清楚楚,兩聲晏晏,仿佛間隔萬水千山,再相見兩面滄桑。 生生怎么成了這樣? 李琯擠出笑臉,他現在好像聞人樾,拙劣去仿那點笑容。 是她,我特意請晏三姑娘來宮里,有她陪你,生生會不會早點養好身體? 藺懷生想了想,微微點頭。 嫉妒來不及,李琯先滿心舒了氣。 之后沒陪一會,李琯又要去處理正事,只好讓藺懷生與晏鄢單獨相處。走之前,他拍了拍晏鄢的肩膀:仔細照顧姑娘。 李琯走后,藺懷生朝晏鄢招手。晏鄢起先不應,心里不肯認這是生生,滿心全是怨懟,卻不知該怪誰,其間又是哪里出了差錯。 直到藺懷生又開口喚他:晏晏,你過來 他一喚晏晏,晏鄢就全拿他沒辦法。而起初,這一聲稱呼還是晏鄢親自送到藺懷生手里。 等晏鄢走到藺懷生床邊,藺懷生又要其坐著。兩個人挨得很近,藺懷生舉手吃力,但不掩親近,手指觸碰著晏鄢衣領下的紗布。晏鄢幾乎感覺不到藺懷生的觸碰,他太小心翼翼了,亦或他實在沒有力氣了。晏鄢握住藺懷生手,讓他盡情肆意地碾壓脖間的傷口,但藺懷生依舊溫柔。 他盯著那,看著一層層裹得密不透風的紗布。 還疼不疼? 藺懷生甚至還能聞到晏鄢身上的血腥味,濃郁得令人作嘔。 不疼。 晏鄢笑著欺騙藺懷生。 但在藺懷生的話里,晏鄢覺得自己仿佛真的不疼了。 晏鄢有意修飾了嗓音,但出口時依然無法遮掩聲音沙啞,脖子上的傷儼然有損晏鄢的聲帶。 晏鄢自己也皺起眉,但不等想出巧言來寬慰,藺懷生先吐了兩人一身。 因為受不了濃郁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