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4)
聞人樾回來后如何在藺懷生面前上眼藥不提,單就如何見晏鄢,兩人回去路上有了討論。 藺懷生說:我要見晏三姑娘,我要讓她親自來聞人府見我。 他初舞弄權力的樣子還有些生澀,聞人樾卻為之著迷。他渴望藺懷生身上沾染他的痕跡,什么方面都好。 聞人樾笑吟吟道:這有何難。只是辛苦晏家公子在京都府多吃幾日牢飯罷了。 藺懷生乜他一眼。 晏大人不保他? 聞人樾顛倒黑白的借口信手拈來:令公子與我發生口角,爭論間使我劃傷了手,襲擊朝廷命官,罪加一等。教出這樣的子嗣,想來晏家家風令人堪憂。 藺懷生樂笑了。和聞人樾為伍后,除了他的壞,還能看到他諸多可愛。 小郡主把臉撇到窗外去。 趕快找人把傷口包起來吧,你自己弄的,別到時候真有什么事,還賴上晏府了。 聞人樾勾唇,目光看向藺懷生,貪婪又眷戀。 晏府上下今日睡得如何不得而知,藺懷生回去后倒是一夜好眠。在這個副本里,他似乎總是睡得很沉。但翌日,他再次于枕邊發現了字條。 藺懷生坐起身,起得有些猛了,腦袋微微發暈。他忍了一會,拿起字條。 這一次的話更加詭譎。 [生生,你怎么還不來找我。] 藺懷生擰眉,再次默默記下這句話后將字條燒毀。 他下床,不適感卻仍未曾褪去。特別是喉嚨,伴隨吞咽,整個喉嚨腫痛不已,藺懷生摸了摸脖子,略有刺痛。他來到水盆邊,銅鏡里映照出他完整的樣子。 脖頸間赫然浮現猙獰的掐痕,青紫交加,像索命的圈繩,又像蟒蛇的身。 藺懷生徹底冷下臉。 昨天夜里,曾有一個人在他昏迷不醒時,惡劣地想要殺死他。 第32章 出嫁(11) 也許那人殺藺懷生的念頭還不強烈,否則他大可不必做戲弄之舉。 他在夜晚行事,是不見光的影子。他渴望被藺懷生知道,從壓下第一張字條開始,也許此人就在某個角落時刻關注藺懷生的一舉一動。藺懷生云淡風輕,他便怒氣叢生,他要藺懷生的反應,最好驚慌失措,做出一切可憐的丑態,他想要看,想要予以嘲笑又視為珍藏,所以做更偏激惡劣的行為。 這個人無非是要博得關注。原本藺懷生還打算抽絲剝繭慢慢陪他玩,享受解密的樂趣與刺激,但今天對方掐他的脖子,完全改變了藺懷生的想法。 藺懷生很愛惜自己的生命,哪怕只是一場游戲、一個副本,他也希望自己能夠好好活著。 蒼白手指撫過這些受難之后瘡痍的肌膚。這些指痕是惡念的象征與留存,爬滿藺懷生的脖子,它們可怖,又有畸形的艷麗。藺懷生用手指擋住,再拿開,目光明滅。 他依然不叫那個可憐的對手得逞,臉色平靜地從柜子里挑出幾件立領特別高的衫子,兩粒云紋子母扣逐一扣好,把那些吃著皮膚的猙獰蜈蚣一點點碾滅。 昨夜里,京城幾戶人家府上沒等到自家少爺回去,一打聽,才知道幾個公子哥竟進了京都府。家中父兄都有在朝為官的,當下又氣又羞,只想先把人從京都府的衙門里領回來。結果京都府尹也是個滑頭,用一句話統一打發了眾位:人是大理寺卿拎來的。 雖不明緣由,但犯到江社雁手上,幾家已經頭大。官位小的,臉色青白變換,也就捏鼻子忍了;官位大的,卻不肯叫人覺得氣勢矮江社雁一截,但再鬧,京都府也不是任人放肆的地方,想著等第二日氣勢洶洶再來,早朝時卻先見到了受傷的聞人樾。 聞人樾白衣出身,年紀輕輕就能出任宰輔,坊間讀書人多視他為榜樣,狂熱追捧;京中官宦,更多是嘆他八面玲瓏好手段??倸w,聞人樾平日行事做派令人挑不出錯處??山袢?,不知是否是受傷的緣故,聞人樾的臉色很是不好,關系親近些的同僚見他右手包扎得那樣嚴重,先行關切,但得到的回應也冷淡。 聞人樾目光冷銳如刀,湊得近的,冷不防都有些怵,隨后余光順著瞄去,見聞人樾看的是戶部侍郎晏俅。 別看聞人樾年輕,這兩三年已然握著朝中風向,他一言一行皆會被揣測深意,更何況是如此明顯的態度。而等到江社雁來,朝堂上更是兩座冰山,冰山間鋒芒對立、相看兩厭,今天難得統一都對著晏侍郎放冷氣。 晏侍郎自然也感受到了。他來時還煩著家里大大小小和他哭訴嫡子被關在京都府的事,這會卻要一面挨著聞人樾和江社雁二人的目光壓力,一面又要忍受群臣影影綽綽的探究,心中煎熬可想而知。 但其余人也得苦哈哈地熬著。有些心思機敏的,想起聞人樾與江社雁之間微妙的連襟關系,又聯系到近日前端陽郡主藺其姝一案,心中已有大致答案。 果不其然,下朝后就傳出那群公子哥是當面開罪了聞人宰輔、甚至令宰輔受傷的消息,而聞人樾本人并未反駁。晏侍郎欲親自登門賠罪,但卻吃了軟釘子,聞人樾不是在處理朝政要務就是在養傷休憩,根本沒有想見的意思。最后,晏夫人提了個辦法。 不如我去見藺姑娘?歸根結底,也是因為西靖王府的事 晏侍郎不耐煩道:婦人之見!聞人樾城府深沉,當年攀上西靖王府這條船,說是乘龍快婿,不過是給一個黃毛丫頭當牛做馬,他心里恨死了藺家人,怎還會幫西靖王府說話? 晏夫人也急了,畢竟自己的孩子還關在里頭呢。 那他最后要娶的還不是西靖王府的小郡主。 晏侍郎不說話了。 半晌后,他擺了擺手:那你去試試吧對了,你帶著晏鄢去。 帶她干嘛? 她去庵里靜養的時候不是和端陽郡主作伴? 晏夫人猶豫片刻,到底同意了。 晏家人全然不知,這是聞人樾和藺懷生一步步引他們入甕,為的就是讓晏鄢主動現身。管事事先得過吩咐,見這二人前來拜見,不再像先頭婉拒晏侍郎那般把人拒之門外,而把兩人引進花廳。 這是有戲了,晏夫人耐住欣喜,端起茶杯,不留意間被熱茶燙到了舌頭。 管事看著捂嘴嗚咽的晏夫人,笑瞇瞇地賠罪道:已經讓人去請大夫了,晏夫人您在此稍候。至于姑娘,她身子經不起累,怕是不能過來,不如今日晏三姑娘先隨丫鬟去見見我們家姑娘? 晏鄢遲疑道:只有我? 管事笑著點頭。 晏家人進了聞人樾府中后,此時才逐漸感受到聞人樾的狂妄與看低,但有事相求,自然騎虎難下。晏鄢便與晏夫人分開了。 花廳離藺懷生住的小閣樓還有很遠距離,一路上引路的婢女蓮步輕移,卻是裙擺生風,晏鄢跟在后面也不得不提起步子趕,晏鄢甚至懷疑這也是聞人府惡意的作弄。只是越近閣樓,景致越發清麗,顯然精雕細琢,這里也的確住著一位被視若珍寶的佳人。 遠遠的,晏鄢已見那座小閣樓,但到底不及靠近后一覽全貌的震撼。晏鄢敢說,天上瓊樓也不過如此,但它偏偏建在人間,就好像是硬生生從天穹上扯下來的,代表著端方君子聞人樾的最大欲念。 婢女溫婉又可人。 晏三小姐,我家姑娘就在樓上,只是姑娘近日憂思郁結,還請你多擔待。 晏鄢只能應下。 又有了婢女的話,晏鄢原以為自己會見到一個囂張跋扈的女子,但推閣門、撩香簾,世間最美好的景致原來被關在閣樓之中。佳人清瘦,長衫子在他身上飄然欲化羽,這時,這座人間盛景的小閣樓又俗了。金玉沉香,琉璃檐瓦,通通都俗。但唯有俗,好像才能作壞了他的出塵,把他留在人間留在身邊。 于是他身上也有不端莊的地方,晚起懶梳妝,藺懷生是披著頭發見人的。 藺懷生淡淡道:晏姑娘請坐。 晏鄢便坐下了。 婢女在一旁為兩人倒茶,晏鄢的眼睛不敢多看其他,就望著這兩杯茶。她以為藺懷生把她單獨叫來,也是要用這么一杯熱茶燙人,讓晏鄢與嫡母晏夫人一般下場。 但卻是藺懷生自己先喝的。 他抿過一口后,對晏鄢說:三姑娘也嘗嘗。 晏鄢這才敢拿起杯子,認命地喝下去,卻嘗到了聞人府最妥帖細致的招待。 藺懷生不動聲色地觀察這位晏府的三小姐,許是庶出又不受寵的關系,性子溫婉,逆來順受,多是別人說什么她就做什么。藺懷生便開門見山,直接道。 我知道晏姑娘此行來為了什么。 晏鄢尷尬地笑著。晏鄢來時得過嫡母的教訓,知道一點事情的原委,聞人樾這么做,多少有給藺懷生出氣的意思。而京中女子何人不知曉、何人不羨慕藺懷生得到的偏愛。 但晏姑娘不知道我讓你來是為了什么。 藺懷生放下杯子。 藺懷生此言一出,晏鄢怔愣,尋著想去看藺懷生,晏鄢卻發現對方全然不看自己,仿佛自己只是一根草芥,根本不值得入眼關心。晏鄢想問,又不敢直接問,于是清茶開始燙手,圓凳如鋪針氈,出塵清絕的佳人變得詭譎,晏鄢不敢看,視線左右求庇佑但沒落腳,整間屋子都燙人。 終于,晏鄢遲疑道。 可是為了靜嫻jiejie? 隨著西靖王府倒臺,藺其姝被剝奪郡主稱號,若仍稱她一聲端陽郡主,多是舊日故人情分。藺其姝離開京城后,在京郊一座庵中帶發清修,她信了佛,也有了法號。靜嫻,就是藺其姝出家后的名字。 見藺懷生點頭,晏鄢如釋重負,明白了今日真正該說些什么,該怎么討藺懷生的歡心。 我與靜嫻jiejie結識于庵中,她很照顧我,我每年都會去庵中小住,和靜嫻已相識多年。當我問她來處,她卻很少提過往,也是機緣巧合下,我才知道偶然知曉。 藺懷生冷言冷語:不提過往,她也不曾對你提起過我? 細聽,心酸與慌然又呼之欲出。 晏鄢看著藺懷生,后知后覺自己握著多大的權柄,自己的一句話竟可以掌握藺懷生的喜怒哀樂。他的高不可攀轟然崩塌,誰也可以拽他下來。 晏鄢抿了抿唇,掩飾心中微妙的緊張和雀躍。 不,她很想你,后來她經常和我說起你。 粼粼的眸子抬起來,這張臉忽然無比生動,這張臉的主人怯怯地說。 她說,我很像你 于是晏鄢便得到了、印證了。眼前這個滿心jiejie的小郡主因為自己的話悲喜加交,搖搖欲墜。 都怪他自己,他怎么能生得這么冰清玉潔呢,高高在上把人拒之千里,現在難受了,卻沒有人能來扶他一把。 晏鄢扶住了藺懷生,兩人挨得很近。 對不起,我不該說 然而藺懷生攥住三姑娘的手,指甲深深嵌在對方的手臂里。 不,我想聽。 我可以放你兄長一馬,但我想這也不是你心中真正所求。三姑娘如有心愿,我可為你達成,而我只有一事相求。 jiejie不在了。我想三姑娘陪我去一趟她曾經修行的庵中,把jiejie留在這世上的最后一點東西收拾回來。 晏鄢同意了,溫聲安撫藺懷生的情緒。 小郡主有心了,靜嫻jiejie在天有靈,余生必然保佑小郡主平安喜樂。 藺懷生沉浸于悲傷之中,沒有應這句客套的安慰。 他們挨得很近,晏鄢聞到了藺懷生身上如空谷幽蘭般的香氣,不禁為之沉醉,做出嗅吸之舉,而后便看到藺懷生用領子和散發遮掩起來的青紫傷痕。 原來他身上還有傷。 他真可憐。 第33章 出嫁(12) 西靖王府的事已過去六年。這六年端陽郡主藺其姝始終都在凈慈庵中,未出步。凈慈庵于京郊外,不過百里,但這六年百里,讓藺家姐弟二人最終陰陽兩隔。 藺其姝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致使她哪怕遠離京城浮華六年,旦回來仍然香消玉殞。西靖王府已作往事,要了解藺其姝、了解事件的真相,還須去趟凈慈庵。 而晏鄢作為藺其姝這六年間陪伴的影子,藺懷生也要把她并帶上。 聞人樾是后來才知道藺懷生還藏著這點小心思。這是先斬后奏了。男人幾乎氣笑,他伸出手,對藺懷生招了招。 藺懷生看著聞人樾有意包扎得慘烈的手,警惕如兔,雙眼直直瞪他:怎么了。 打從心底,藺懷生也格外不喜歡聞人樾的這動作,仿佛他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寵物?,F在藺懷生不愿意受他管著了。 聞人樾從榻子上直起身,長發如瀑。他小憩了片刻,而躲在府里,則同樣是為藺懷生的計劃推波助瀾。 男人不穿官服不戴冠,身上宦海沉浮的城府如做煙消,此刻的聞人樾如個謫仙人,仙人招手喚他過去,叫小郡主看得有些怔了。但這世上到底沒人能做謫仙,天公總要戲謔留道缺憾,留在聞人樾身上的,或許是他睚眥必報的秉性吧。小郡主心中這樣想,步子挪著,看似聽話,實際又真沒過去。 生生敢做不敢當,這時候知道怕了? 聞人樾含笑說著,但與毒蛇吐信無異。 藺懷生反正不動,不聽勸。他就是不肯過去,也就是要去凈慈庵。 而聞人樾不能陪他。聞人樾擁有人人羨艷的權勢,但權勢把他困在朝堂,潛蛟臥潭亦如此。那他豢養的小郡主呢,是飲露枕風終究留不住的么,聞人樾壓住心中的陰鷙。 生生,你莫不是找借口要離開我吧。 他笑著凝視藺懷生,不放過藺懷生絲毫的神態變化。 藺懷生在心里罵聞人樾,總是這樣好端端地突然犯瘋,沒有人能在他身邊待下去??伤@樣反復無常,喜怒又都系在藺懷生身上,沒由來的,藺懷生第次覺得雀躍,原來掌控別人的滋味是這樣的。聞人把他變壞了??蓧脑诼勅松砩?,和他相互折磨也不牽連別人,菩薩應也會原諒吧? 藺懷生故意沉默著,拿出他那副不愛理睬人的模樣,雖是裝的,但誰能受得了。聞人樾下榻,幾步來到藺懷生跟前。藺懷生凜著眼看他,明月分明還未掛在天上,倒先出現在聞人樾眼前。聞人樾彎腰,把人間的月亮擁入懷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