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一閑事
玉伶用來打發時間那個地處現下僅剩兩叁個女工,一入秋來大多說要回去幫襯家里,還要看看孩子,走了近乎一半,過完年才會回來。 其實她這里也不忙,只是偶爾需要人手,所以也會有很多時候像今天這樣,玉伶在教一兩個愿意學的姑娘彈琵琶。 外面正值秋高氣爽,開窗會來透進的幾絲帶有淡淡桂花香味的涼風。 本來很是愜意,無憂無慮。 這時在樓下的一個姑娘跑到樓上來對正在示范輪指的玉伶道: “太太,樓下有客人來了?!?/br> 玉伶這里也不算是一個開門營業的裁縫鋪子,還要倒貼錢,更多的是玉伶在以她感到舒適的方式同其它門戶的太太做應酬,她屬實不太喜歡打麻將。 玉伶并未放下琵琶,隨意問道:“是哪家來的人?” 那姑娘有些欲言又止,玉伶見狀就把房間里的其他人使去做旁的事,這才讓她繼續說。 “太太,是……是個男人?!?/br> 男人也不怎么稀奇。 玉伶記著有一位胡太太是話多斂不住還喜歡往外跑了玩的,說到開心的地方會忘記時間,她家里那位有的時候甚至親自跑到她這里來問來找人,玉伶招呼過幾回。 玉伶又問了一遍:“姓什么?” “今天沒有旁的太太來找我,隨便應付一下讓他走罷?!?/br> 只見那姑娘搖了搖頭:“他沒說?!?/br> 這種打啞謎的情況讓玉伶蹙了眉,感覺有些古里古怪,繼續問:“那他有什么事?” “他說他家的太太讓您做了一套里衣,他今天過來取,還說早就和太太您約好的?!?/br> 玉伶聽到這里,更是覺得怪異。 且不說她腦子里完全記不起來這件事了,她這處平時也不為別人做衣裳,只簡單地修修改改,最多繡幾處小花,別家男人的貼身衣物她是萬萬不接不做,更是說都不會說起的。 估計這姑娘也覺得這是一件不好當著眾人的面提起的事,平日里她的嘴皮子是這些女工里最利索的,今天碰上這怪事倒也變得忸忸怩怩了。 于是玉伶吩咐她把那個男人引到會客室,沏茶待客的表面功夫不能少,她把琵琶放了就下去見一見,許是有什么誤會,找錯了地方。 那姑娘應了但還沒走,似是想說什么,看玉伶起身去放琵琶,躊躇停頓片刻又對她道: “太太,我……我覺得他看起來不好相與,不敢和他說話,怕不是來找麻煩的……您要不要先給宅子里打個電話?” 玉伶此時的心像是和她聽到的一停一頓的話一樣在跳。 可她的頭一個想法便是—— 如果是那個人的話…… 她想到這里,連呼吸都屏住了,就是沒法繼續想下去,像是從來沒有設想過會有再見到他的時刻。 玉伶趁著背過身放琵琶的幾秒鐘來整理情緒,穩住聲線后才回道:“不必了,大白天的四面八方都是人,叫嚷一下整條街都聽得見,怕什么?” 這種下意識脫口而出的話更像是她說給自己聽的。 腦子里一團漿糊,甚至玉伶說完還故作嫌棄地補說了一句:“他要是想抽煙,不要遞火也不要拿煙灰缸,要什么就說沒有,男人抽的煙肯定味道重得很,我不喜歡?!?/br> 明明什么都沒有做,乃至她都沒見到他,都不確定是不是他,就開始想著要怎樣和他撇清關系了。 畢竟陳一瑾不抽煙,陳一乘從她有了哞哞那會兒就戒了煙,她見的幾個太太也就在打麻將的時候偶爾抽一抽沒什么煙味的女士香煙。 她不想去解釋,也不想去思考要如何解釋。 如果真是他的話,現在其實直接給陳一乘打電話不是更好嗎? 玉伶都走到樓下了,手都放在會客室的門把上了,才如夢初醒一般想到這里。 可當時她的第一反應就是拒絕,她不想告訴陳一乘。 于是玉伶又來亡羊補牢,想著不管同什么男人說話,把門大敞大開不就好了么? 沒什么好心虛的。 可是當玉伶把門打開的時候,當她真正見到謝沛的時候,她便徹底后悔了。 該是不見的好,一輩子都合該不見的。 身體似是僵在了門口,需要靠抵著門框以作支撐才不會讓她像一灘爛泥一樣沒個德行,一步都走不動。 她眼中的謝沛還是她熟悉的模樣。 袍裝整齊,原本含蓄溫和的平國服飾在他的身高體魄面前也能窺見其魁梧一二;隼眸凌厲,若不是她了解他些許,她一定不覺得他向她看來的只是平平淡淡的那么一眼。 但莫名地,玉伶的腦中現在只有那漫無天際的黑雨,正順著他那剛毅的輪廓滑過的雨水…… 還有那決絕到能讓她淚眼模糊的眼神。 她忘不了也不會忘記那天的最后一面,無頭無尾,戛然而止。 謝沛的視線很快從止步于門口的玉伶身上移開,坐在沙發上的他淺嘗了一口他面前的熱茶。 這不像是他會做的事,她好像從來沒有見過他喝茶的淡然模樣。 沉默不語的謝沛和現在他的突然造訪讓毫無準備的玉伶手足無措。 有些心神不寧的她這才注意到沙發面前的茶幾上還有一個不知道放了什么東西的紙袋,應是他帶過來的。 深吸幾口氣,她終于能放下她反手捏死的門把,做作出來的從容讓她能將門坦然敞開,卻也能在她開口朝他搭話的時候泄漏了她的混亂心緒。 “沛爺……”玉伶忙改了口,“哦,謝先生,請問您的太太是?” “玉伶不曾記得應過您說的那件事,可能您的太太托了別處,您找錯了地方?!?/br> 玉伶說著說著才開始思索。 他這樣黑混的人真的能安頓下來成一個家么? 想必他的太太成天不得安寧,他做的那些事樁樁件件聽起來就嚇人,想想就應是擔心的不得了。 不過轉念過來,現在真有人愿意陪著他照顧他,她又松了一口氣,好像沒那么局促了。 似乎是因為玉伶始終不愿意走得太近,甚至都不愿意坐在他對面的沙發上,謝沛對她招了招手,道:“沒找錯地方,我有東西要給你?!?/br> 有著沙沙煙嗓的他說出來的話還是那個強勢的調調。 玉伶問的事情謝沛一概沒答,可他回給她的話卻又直截了當。 至少他還是容不得玉伶拐彎抹角。 于是她只好往前走了幾步,見他打開了他帶過來的紙袋。 首先乍一看是沒什么印象的一件細綢質地的里衣。 但當他把衣服底下繡有纏枝花的香囊拿出來的時候,玉伶又開始心里發慌。 再看一眼那件里衣,收針的手法也的確是她慣用的,也是她當時臨時做出來應付他的。 原都是她送給他的東西。 見玉伶眼神怔怔,謝沛這才說道:“這件衣服也沒一條能配著搭的褲子,能做么?” 玉伶當即搖頭回道: “做不了?!?/br> 她本想找什么借口,但謝沛往日里會直直戳穿她的把式讓她習慣性地說到這里就住了嘴,好似潛意識里知道她找的什么借口都會再次被他連諷帶嘲地挑破。 可是…… 他說的事情的確是她當時承諾過的。 已經過了四年了。 她什么都記得,他也記得。 只見被她拒絕的謝沛也不強求,只是把那個紙袋再次封好,朝她的方向推了推,說道: “那這些你就收下罷?!?/br> 能這般好好說話的謝沛,真的不像他。 局促感讓玉伶一直在頭腦發熱,后背直滲冷汗,想也不想就回:“沒有拿回來的道理,我不能收?!?/br> 但她又想到了謝沛提起過的太太,可能是他的太太看見他留著別的女人的東西會吃醋難過,他疼愛她,才專門過來一趟想把東西還了。 玉伶也沒管這想法有沒有邏輯,能說服自己就行。 于是她又改口,一邊伸手去拿,一邊說道:“這些破爛玩意兒還是燒了罷?玉伶沒想那么多,叫謝太太看見了是不大好……” 謝沛瞥了一眼敞開的、空蕩蕩的房門口。 回過來看玉伶的時候,只見她拿了那袋東西直想跑的樣子,說道: “我尚未娶妻,哪來的什么太太?!?/br> 又見玉伶臉色直變。 她似是變得更加率真了,什么心思都不會藏了,也不必再去說那些做那些不由自主想要討好別人的事了。 玉伶坐立不安,她幾乎都在想他要是咄咄逼人,問她為何那天要拿槍指著他的那件事也比現在這般拘禮古怪要好。 甚至他要是現在能在她面前不耐煩地抽著煙,她也會好受許多。 玉伶想了很久才小聲說:“那……這種事的話,還請謝先生去找別的姑娘?!?/br> “……不要再過來了?!?/br> 謝沛不再執著于這個看起來讓她萬分為難的話題。 今天對于她來說,已經讓她明白了,這就夠了。 謝沛直接站起身,同玉伶點頭話別。 這一面,或許還沒超過十分鐘。 …… 玉伶那日送走謝沛后,過了好幾個月才再次拿出被她藏好的那個紙袋。 他也沒再來找過她。 玉伶拆開便拿了剪刀來,將那件細綢衣裳好似泄憤一般剪成了碎片。 但要說泄憤…… 她也沒有這種感覺,只覺有些迷惘。 玉伶這才想起來她在珠港的那個叫她睡了一下午的夢。 原是夢的他。 他們之間的開始本就荒唐,結束也荒唐。 在無聲無息的四年之后,他能來找她就更是荒唐。 玉伶又從紙袋里拿出她自己繡的那個念他平安的小香囊,想著當時真心實意縫了這個香囊的自己,心里愈是堵得發慌。 她當然想知道那個雨天之后的謝沛去了哪里,陳一乘到底對他做了什么,傷勢又如何。 玉伶隱約曉得他和江雍早就分道揚鑣,可一直在錦錫的玉伶也從未見過他,她自從在報紙上看見他將手底下的某些房產賣了之后就有意識地不再去搜找關于任何他的消息。 總擔心聽到什么她不愿聽到的事,不知道也就可以當作什么都沒發生。 所以還是一輩子都不見的好。 現在見了,果然又難受了。 玉伶解開香囊的系繩。 有些褪色的香囊里面還有她自己放進去的檀香片,現在自然已經什么味道都沒有了。 玉伶又拿剪刀把這香囊和里面的東西剪成了兩半,稀稀落落地掉在她面前的那一堆碎布條里。 她這才發現那些檀香片中有一張被她剪斷的紙。 拼好后是一串電話號碼。 ……果然不像是謝沛能做出來的事。 依他的脾性,什么時候需要指望著她來找到一張藏著斂著的小紙條呢? 如果她沒有發現這張紙,而是直接丟到火里燒成灰呢? 大概也就是那天謝沛對她說話的語氣一樣,明明欲言又止,但都知道是說出來就會一發不可收拾的事,所以直接燃燼到變成一吹就散的灰堆就好,什么都不要剩下。 沒發現或許就意味著他們永遠不需要再說些什么了。 他會顧慮她,會離開,不會為難她,不會來找她,那天就是他們這輩子見的最后一面。 可是。 她發現了。 何故要她來選…… 她絕不可能選他。 需要讓他知道嗎? 她沒法和任何人說起這件事,要說……也只能和他說了。 …… 玉伶還是在一個無人的午后撥打了那串號碼。 她許是在自欺欺人。 說什么只是想同謝沛好好道別,上次那么匆匆的一面什么都沒說實在是太過倉促。 有那么些時候,玉伶清楚地認為她是真的想要再次聽他的聲音,想聽他說起過往,想聽他說一切都好。 也許這樣,她的心就安靜了。 等待電話接通時間里,玉伶一直按住自己的胸口。 她似是在做一件絕對不能被發現的事情,還生怕電話能把自己“砰砰”的心跳聲一同傳了過去。 可是好像等了好久好久,久到玉伶想著電話若是自動掛了她就再也不會打了的地步。 也就在玉伶這樣想的時候,電話接通了。 “……囡囡?” 電話那頭的謝沛試著這樣叫她。 玉伶即刻把她手里的電話線絞成了好幾個圈,還想直接把電話就這樣掛了。 甚至她連一句“不要這樣叫我”都說不出來。 卡殼半天,直到謝沛自己改了稱呼,轉而又試著喚她:“……伶子?” “你在聽嗎?” 玉伶這才喘過一口氣,就算這個稱呼仍然有些過于親昵,但好像也沒那么難以接受了,于是悶悶地應了一聲: “嗯,在聽?!?/br> 玉伶早就在打電話前把想說的話預了好幾遍,就和她在學校里要去講臺上發表見解的時候一樣,總得練到能像是說繞口令的地步才有底氣。 可就當玉伶一鼓作氣準備說話的時候,那邊的謝沛對她道: “有什么事嗎?我現在在忙,也不在錦錫?!?/br> 玉伶捂在胸口的手漸漸垂下,原本絞著電話線的手指也松開了。 怏怏回道:“哦,那你忙,我掛了?!?/br> “我下周回去,要不要出來吃個飯,伶子喜歡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