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6)
奚遲唇角緊抿,眉心凝重,還沒開口,他口袋里的電話響了,像要幫他回答似的。 是一個陌生號碼,接起來,對面年輕女孩的聲音熱情洋溢。 您好,這里是 Kilig Garden,請問是奚先生嗎?有人為您訂了一束鮮花,請問什么時間配送給您比較合適呢? 誰會突然送花給他?奚遲想不出來,而且這時候他顯然沒什么心情收花。 不用配送了,謝謝。他回答道。 電話那頭的女生為難地說:可是剛剛做好誒,超漂亮的,老板做了快五個小時要不還是收下看看唄,帥哥? 奚遲也理解她怕不好交差,提議道:給我也是浪費,我就當收到了,你送給需要的人吧。 說完,他聽到對面女生好像低聲和旁邊人說了什么,幾秒的空白后,聽筒中再次有人開口。 奚先生,您好,我是 Kilig Garden 的老板兼花藝師。 奚遲心里緊繃的弦砰地一下斷了,這個聲音,他不可能認錯。 雖然電話對面人的語調和他往常聽到的都不同,帶著一種愜意的慵懶,仿佛冬日里陽光下曬得暖融融的羊毛圍巾。 沒聽到回應,那邊又問了一句:奚先生? 奚遲收斂起情緒,讓自己的聲音平靜起來:嗯,你好。 這樣說可能有些冒犯,可我出于私心還是想請您看一眼這束花。那邊的人緩慢而誠懇地說,畢竟它們從破土到綻放的唯一使命,就是讓您感到幸福。耽誤您的時間說了這些,很抱歉。 溫柔到像在誦讀詩歌的語氣,讓他一時恍然。他自然是同意,這束花現在是他抓找到霍聞澤的唯一線索。 好的,我今天白天都在醫院,你們送吧。 太好了,我正好要路過濟仁醫院,現在帶給您好嗎? 不到半個小時,對方就告訴他到了醫院門口。 奚遲所在的外科大樓離大門還有兩百米的距離,他下到一樓,出去才發現天空中飄著細細的雨絲。 懶得再上去拿傘,他直接走進了雨幕里。 離門口還有一段距離,他已經看到了霍聞澤,抱著一大束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顯得格外顯眼。 但和霍聞澤又完全不同,他穿了一件卡其色的風衣,撐著把透明的大傘,在灰蒙蒙的背景里明亮而溫暖。奚遲在原地站住看了他幾秒,突然一個奔跑的小朋友撞到了他的腿,沾濕了他的風衣下擺,他只是低頭溫柔地笑了笑。 再抬起頭的時候,他和奚遲的視線碰在了一起。 沒有確認,他便邁步朝奚遲走來,奚遲也加快步伐走過去。 面對面的一刻,霍聞澤的目光掃過他白大褂肩頭的一片潮濕,不動聲色地將傘朝他傾了過去。 我猜奚遲這個名字就是你這樣的人,果然沒錯。 奚遲微怔,心道他的名字能給人什么想象? 霍聞澤說話的時候,唇角微彎,眉眼都舒展開來,如同帶著一陣拂面而來的風。 陌生的神態和氣質,顯然又是一個新人格。 他穩住心神,讓自己看起來自然一些:是么,讓你久等了。 不,我的失誤,早知道這么遠,我該問一下具體地址的。 霍聞澤說著,把手中的花束遞給他。 奚遲低頭端詳了一下,花束的主花是白玫瑰,月光般清冷皎潔,周圍枝葉和淡藍色的配花為襯,整個作品極為簡潔,卻像會呼吸。 最與眾不同的是包裝紙,不是往常鮮花那種包法,而是剪裁得有了高低深淺的層次,藍底的紙薄如蟬翼,上面是像瓷器一樣的冰裂紋,逼真到摸一下都會被劃傷,整體像是一個冰冷而剔透的花瓶。 他這樣對藝術毫不敏感的人,都發自內心覺得很美。 很特別。他評價道,這種紙我從沒見過。 對于任何一個創作者,特別是很高的夸贊,對面傳來帶著笑意的聲音:是我自己畫的。 奚遲稍帶詫異地抬起頭:是你畫的? 花束本身的制作其實不久,主要是畫這個畫了點時間。我的本職工作是繪畫,有時候會覺得沉悶,就在畫室下面開了個花店。 奚遲接過他遞來的名片,燙金的手寫字體印著的名字是霍以辭。 他忽然感覺有一絲眼熟,霍以辭,他在記憶里搜尋著,猛地靈光一現。 有一次他坐霍聞澤的車,在副駕駛的儲物屜里找個東西,無意中看到一本畫展的小冊子。他當時覺得疑惑,因為霍聞澤并不是會悠閑逛畫展的人,霍聞澤余光瞥見他拿起這本冊子,眼神略顯慌亂地解釋是朋友給的。 那個舉辦畫展的畫家,就是霍以辭。 他以為是霍聞澤的某個親戚,也沒再追問?,F在看來,霍聞澤知道霍以辭這個人格存在,并且在關注對方的情況。 那霍以辭認識霍聞澤嗎? 看他盯著自己的名片,霍以辭開口問道:有什么不對么? 沒有。奚遲不動聲色地把名片裝進口袋,先問了別的問題,你知道送我花的人是誰嗎? 不知道?;粢赞o饒有興味地告訴他,我早上下樓,發現門口有一個信封,里面是一疊錢,一張印著你名字地址的紙條,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我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樣訂花的。 著實神秘得令人毫無頭緒。 你有沒有看過《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霍以辭突然問。 看過。 奚遲若有所思地點了一下頭,他明白了霍以辭的意思。 他大學的時候總是泡在圖書館,除了看專業書籍之外,偶爾也翻看書架上的閑書。 這本書所寫的極致瘋狂的暗戀,說實話他至今都不能理解。 僅僅是十三歲時的驚鴻一瞥,就能使少女用短暫的一生愛慕一個男人,她在黑暗中呼吸著他的一切,他卻到最后也不知道她是誰。 她所做過最出格的事情,就是在他每年生日的時候,在他房間的藍色花瓶里插一支白玫瑰。 雨越下越大,敲在頭頂的傘面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 奚遲捧著手中的花束,墨色的眼眸像雨霧般清冷,說道:我始終為你而緊張,為你而顫抖,可是你對此毫無感覺。就像你口袋里裝了懷表,你對它緊繃的發條沒有感覺一樣。這根發條在暗中耐心地為你數著你的鐘點,計算著你的時間,以它聽不見的心跳陪著你東奔西走,而你在它那滴答不停的幾萬秒當中,只有一次向它匆匆瞥了一眼。[1] 他也沒想到自己記得這么清楚,大概是好學生的基因被觸發,居然背了出來。 霍以辭會心地一笑:這就是我制作它的靈感,白玫瑰與藍鳶尾,純潔而絕望的愛。 作者有話要說: [1]出自斯蒂芬茨威格《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第19章 命運之神 送花者的模樣,在奚遲的腦海里呼之欲出。 那人在留下信封時的表情,大概和昨夜潛入停電的病區時一樣,嘴角帶著狡黠的笑意。 他更加確定,這個人格在故意引領其他人格跟他見面,簡直像惡作劇一般。 他的呼吸像被扯了一下,潮濕的空氣鉆進他的鼻息,隱約帶著泥土和樹木的腥味。 霍以辭看了一眼四周的雨簾,提議道,雨下大了,我和你一起走回去吧? 好。奚遲點頭。 他們撐一把傘并排走著,加上奚遲懷里抱的花束,迎面而來的路人不少側目打量著他們。 這時他才注意到,霍以辭手中的傘一直向他這一側傾斜著,但又與他保持了禮貌的距離,所以他從剛才就沒淋到雨,而霍以辭的肩膀都濕了,風衣上洇開了一大片深色水漬。 明明他們才剛認識不到十分鐘,他想,這個人對所有顧客都這樣紳士么? 奚遲不動聲色地稍微向他那邊靠攏了一些。 霍以辭察覺到了這個細微的動作,眼底泛起笑意,開口問道:你是神經外科的醫生? 對。奚遲想他估計是剛才看到了自己的胸牌。 真厲害?;粢赞o贊嘆道,在大腦上動手術,你一定是個很細心的人。 奚遲神色微頓,目光掃到路邊樹上的葉片:我在生活上,其實挺遲鈍的。 否則現在也不會用這種方式重新認識自己的前男友。 霍以辭彎起眼睛:遲鈍的人都比較幸福,察覺不到,就不用承擔這份暗戀的重量,現在我是提醒你的罪人了。 他們的步伐絕對算不上快,尤其是在人們行色匆匆的醫院里,顯得格格不入。 奚遲是有意放緩的,等走到外科樓下,他跟霍以辭今天的萍水相逢也就結束了,他不能就這么失去這條線索。 他腦海中盡力思索著,可是他前二十幾年的人生中,實在沒有跟人搭訕之類的經驗,更不要說技巧了。 終于,霍聞澤撐著傘把他送到了屋檐下,揮手跟他告別。 奚遲手指碾過口袋里的名片,不太自在地望向他的眼睛,開口道:如果我回去想了解鮮花的保存方法,可以打你的電話么? 太刻意了,他說完后有點懊惱地心想。 但霍以辭眼神里沒有顯露出一絲詫異,很快微笑道:當然可以。 奚遲立即帶著耳根的熱度,跟他告別準備上樓。 奚先生。 身后突然傳來霍以辭的聲音,奚遲轉身看到他拿著手機,目光溫潤而真誠。 不如我加你的微信吧,可以直接發給你。 好啊。 奚遲也拿出手機,因為不常加人好友,打開二維碼時,還不小心打開成了付款碼。 霍以辭眼里含著笑看他迅速地關掉界面,手指在屏幕上點了兩下,遞給自己。 他默默把工作室賬號切換成個人微信,才掃了碼。 奚遲拿著花回到科室后,立刻被同事發現了。 哇真好看,病人送的? 怎么可能,另一個同事先說了,這精致程度,一看就不是醫院外面隨便買的,有情況哦~ 奚遲還沒解釋,一個護士注意到包裝的絲帶:這花是 Kilig Garden 的呀!他家走高端路線的,老板可佛系了,一天就做一束花,訂單都排到了兩個月以后,誰讓它漂亮呢。 沒想到這間花店這么火,那霍以辭今天突然加急做了這束花,是因為好奇么? 奚遲把花放在辦公室桌子上,點開手機里剛添加的那個聯系人。 霍以辭的頭像是一張手繪的貓咪側臉,圓圓的后腦勺,藍寶石一樣的大眼睛,耳朵尖上絨毛的柔軟都被描摹得栩栩如生。 他點開霍以辭的朋友圈,里面內容不多,奇怪的是完全沒有花店的宣傳,不愧是一天只接一單的店。百分之七十是畫和攝影,百分之三十是頭像里那只貓的照片。 奚遲看著看著,忍不住點開放大,然后翻出自己手機里的幾張照片相互對比。 是這世界上的布偶貓毛色都差不多,還是這兩只貓確實很像? 正在這時,霍以辭的對話框突然跳了出來。 奚遲莫名有種偷看被抓包的感覺,點開看見霍以辭給他發了一張圖片,是鮮切花的保存要點。 過了兩秒,霍以辭又發來一條消息:【還有任何想了解的,可以隨時問我?!?/br> 奚遲回道:【好的?!?/br> 他現在對花沒什么疑問,但是對別的很好奇。 他想了想問:【頭像畫的是你的貓嗎?】 【是啊,她叫奶糖?!炕粢赞o回道。 接著霍以辭發過來好幾張貓咪的照片,歪頭賣萌的,玩毛線球的,翻著肚皮睡得呼嚕響的。 【我是不是發太多了,抱歉啊哈哈,老父親心理了?!?/br> 【沒有,她很可愛?!?/br> 奚遲現在確定了,霍以辭剛才發的照片更清楚,更能看清細節。 他把自己手機里的幾張圖發過去,問:【這個是奶糖么?】 霍以辭正打著傘走在街邊,手機震動,他舉起來看了一眼,腳步猛地停住了。 他的貓半年前丟過一陣子,后來很幸運地被人送回來了。 他難以置信:【撿到她的人是你?】 【算是?!哭蛇t道。 準確地來說,撿貓的人是霍聞澤。有一天霍聞澤一臉如臨大敵地出現在他家門口,說在樓下有只貓一直蹭他褲腳,碰瓷一樣地跟著他回來了。 奚遲哭笑不得,只能把一人一貓都放進屋,他們都沒有照顧過小動物,十足的手忙腳亂。等洗干凈之后,他發現這只貓非常漂亮,一看就是主人精心養的,馬上通過一家寵物醫院發了告示。 貓在他家的幾天,差點把霍聞澤這個強迫癥逼瘋,隨時上躥下跳弄亂東西,在霍聞澤工作時跳上桌子癱著不走,晚上睡覺必須擠在他倆中間。 即使如此,霍聞澤還要天天硬著頭皮喂貓鏟屎,一番忍辱負重,貓最后更黏的反而是奚遲。每天晚上像一團云朵軟軟地貼著他的手臂,打著均勻的小呼嚕。 想到這些情景,奚遲忍不住嘴角上揚。后來寵物醫院找到了主人,送貓走時他真心有點不舍得,甚至想過要不要也養只貓,但很快打消了念頭,他覺得自己不適合養小動物。 霍以辭撐著傘站在原地,沒想到他們早就有了這層聯系。他曾經看到奶糖回來后被養的圓滾滾,堅持要當面感謝撿貓的人,但對方卻不愿意透露身份,只讓寵物醫院轉告短短兩個字:不用。 他想象中,撿到奶糖的應該是個外表有些冷,有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氣質,心底卻很善良的人。 遠處天際突然被閃電劃破,更加洶涌的暴雨裹著一種奇妙的感覺席卷而來,仿佛命運之神在拼命眨眼睛。 奚遲跟明天手術的病人談完話,窗外雨下得小多了,他口袋里的手機震了震。 是霍以辭發來的消息。 【周末我店里要辦一個花藝沙龍,有時間的話歡迎來玩,可以順便看看奶糖?!?/br> Kilig Garden ,因為大雨的緣故下午沒什么客人,扎著馬尾辮的女生正腦袋一點一點地打瞌睡。 忽然間她被門口風鈴聲驚醒,抬起頭:歡迎光啊,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