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那聲音在大哭大叫,當紀沉關躍上木桌借力時,桌下仿佛正躲著膽戰心驚用雙手捂住口鼻,不敢驚動正繞桌而覓的術靈的幼時自己。 從開始學說話起,紀沉關便比其他同齡孩子進度要快,他有很強的交談欲望,卻并不被允許在宗內四處走動談天,出現在身邊的人又實在少之又少。 可那有什么關系,他連聽不懂人言的靈獸也能聊上半天。 奈何后來靈獸們也不再過來。那時的紀沉關還不知曉,離開了母親的他,即使安分守己,在天渺宗里也是無比的招人厭煩,仿佛他承接了那女子卑微的出身和驚人的陣術才華,是根格格不入的釘,刺在太多人眼中。 他在被術靈撲倒時,仍在拼命掙扎,仍在嘗試與之交流。 窮盡彼時所學的全部詞眼,祈求它們放過自己。 直到術靈開始啃食他的雙腿,他也就只能叫出“娘親”這兩個字了。 而當他從那間白磚小室出來,便很難再完整連貫地說出一個句子。 舊夢重溫,柳木術靈的速度越來越快,紀沉關渾身上下被藤條上的刺劃出數十道口子,半幅袖子都被割掉,露出的手臂因握刀的緣故青筋暴跳,抖得厲害。 他另一只胳膊箍住掙扎不休的烏云蓋雪,識海傳音石不知掉到哪里去了,但紀沉關仍能聽見烏云蓋雪在大聲叫罵:你個呆瓜讓我出去和這鬼東西決一死戰??! “嘶?!奔o沉關低低地抽氣,身上各處傳來火辣辣的痛楚。 他的貓咪連被自己的尾巴抽了臉都要嗷嗚嗷嗚好久,如今倒是忘了疼。 還要去決一死戰,真是個忘性大的主兒。 歲年激動之下的體溫更高,紀沉關感受到了手臂下源源不斷傳來的溫度,亦如曾經那片凄清的蘆葦蕩中,巴掌大的黑背白腹的小貓蜷在他胸口,微不足道的一小只,卻是他唯一能感知的熱意。 烏云蓋雪怕是早就把當年那個瀕死的小孩子忘到了九霄云外,而歲年曾問紀沉關,云鄉城中有那么多的貓咪,為何就選中了它,是不是因為自己格外威武雄壯? 不是他選中了貓咪。 那年白絮滿天,他聽到一道聲音在耳邊響起,拉他出了無邊的暗河。 恍然中,他以為自己胸口心脈上伏了一團會講話的光。 ——什么東西,哎呀喵!是個人。 ——舔舔,你還活著不? 你別死了??!笨蛋!這里怎么可以睡覺。 冷死喵啦,爺要去找火爐了,你好自為之吧! ……爺在干什么,大冷天想不開要等你醒。 ——哼!這樣吧,數多少下你就要給本大爺抓多少魚吃! 八百三十一、八百三十二、八百三十三…… 哪里是他選中了這只烏云蓋雪。 分明是冥冥之中,他的貓咪選中了他啊。 紀沉關抹掉眼皮上的血珠,慢慢舉起匕首,有風自周身旋起。 他面向他的心魔,在終于不是空寂到猶如死域般的白磚房中,刮起了一場暴風驟雨。 * 身穿天渺宗服的蘇彌打開文載閣的門時,天已大亮。 她停在門檻后,安靜地驚訝。 因天光的照入與閣外綠竹投來的倒影,文載閣的白磚地面如泛水波,殘斷的柳藤便是水上交錯的藻荇。 蘇修士嗅到空氣里充沛的水汽,一并還有妖丹發動的氣息。 她涉水走到紀沉關面前,對倚墻而坐的少年伸手,道:“師尊讓我接你出來,我叫蘇彌,是你師姐?!?/br> 紀沉關未應,率先卻是他胸口衣料下的鼓包動了動,探出對尖尖小小的耳朵來,再來便是一對碧璽般的眼珠。 烏云蓋雪惡狠狠地盯著來人,卻顯然也是強打精神在裝兇。 紀沉關艱難抬頭,道:“紀宗主的得意弟子,劍醫蘇彌,久仰大名了?!?/br> “不敢當,你自己起得來嗎?”蘇彌笑笑收回了手,等紀沉關自己扶墻爬起來,借機上下打量起這宗主的次子。 她并非頭一次見他,紀沉關來天渺宗的半個月里,居所內的女使都是蘇彌喬裝改扮,她聽從宗主師尊的安排,定期匯報二公子的言行。 蘇彌抱臂含笑,這位二公子眼下真是狼狽得厲害,一身云服被柳術靈抽的稀爛,無處不留血印,發冠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披頭散發,形容簡直就像個乞丐一樣。 倒是那小妖沒見怎么受傷,僅像是動用了妖丹才導致氣虛。 蘇彌不由心中暗道:我這半月喬裝下來,記錄最多的便是他與小妖的日常,原還以為他是將那小妖推出來當擋箭牌,誰知竟是個真喜歡。 紀沉關恭恭敬敬對她喚了聲“師姐”,這乖巧聽話的模樣,還真容易當他是個單純沒心機的角兒。 蘇彌熱情地過去扶他,轉念再想:若不是早知那自稱“月微君”的女孩子是男子改扮,又是個與我圖謀大計的人,還真要被他這無辜無害的樣子給騙了過去。 ……那個紀恪不就是那樣不明不白死的么。 哎呀,蘇彌想,紀沉關真是個壞孩子,紀恪真是個倒霉鬼。 “我可以自己走,師姐,我們先出去吧?!?/br> 紀沉關婉拒了師姐的攙扶,趔趔趄趄走到門邊。 歲年扒出他的衣襟頂出個毛毛的后腦袋,一邊嫌棄地用爪子拍紀沉關,一邊給他舐還在出血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