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臣 第428節
沈柒微微笑了:“自然是我奉旨殺的。褚淵傳來的帛書上只有一個鮮紅的叉,我知道景隆帝這是要遼王死,用以坐實清和帝容不下藩王的流言,讓那些心存不滿與反意的藩王破罐子破摔地干脆造反。這種手段,是為‘罔臣’,他對當年的易儲派就用過?!?/br> “王氏亂軍、藩王、北漠同時發難,猶如在龍椅周圍架起柴堆,大火越燒越烈,皇爺……他親手點火去烤兒子,也不怕把賀霖烤焦了!”蘇晏連連搖頭,“幸虧遼王死得早,否則進京‘勤王’的軍隊里加一支他的,恐怕就不是那么好對付了。也幸虧阿勒坦——”他陡然閉了嘴。 沈柒道:“論心性,論手段,景隆帝可比我狠多了?!?/br> 蘇晏嘆了口氣,說:“難怪皇爺假死一事,是交托給你來執行,原來你二人早就有合謀?!?/br> 似要證實自己所言非虛,沈柒從懷中掏出幾張帛書遞過去。蘇晏接過來翻看,果然有張打著紅叉,還有一張寫著“驚蟄”二字,不知何意,但的確是皇爺的筆跡。 “‘驚蟄’又是何意?” “春雷炸響,驚醒一切蟄伏之冬蟲,意味著弈者的勢力盡出,我們可以準備收網了?!?/br> 蘇晏微怔,像嘆服,又像切齒:“老男人,真的厲害,也是真的狠!” “有時我也想過,景隆帝究竟是為了什么才去對弈這盤棋?是為江山社稷,為親兒子龍椅穩固,還是為……醒后重掌乾坤?” 蘇晏看想沈柒:“你這話什么意思?” 沈柒道:“他借你的手在下棋,正如藏身幕后的弈者借鶴先生的手在下棋。你不覺得,他與弈者很像么?像這樣‘不情人而情天下’的帝王心性,真的適合你交付真心?” 蘇晏怔然不語。 沈柒伸手撫摸他的臉頰、肩頭、后背,啞聲道:“娘子,天底下只有為夫一人,是全心全意只為了你的……” 牢門外傳來一聲重重的咳嗽。 蘇晏一驚,望向門口,赫然見到一張黑如鍋底的臉:“……褚淵,褚炭頭?” “炭頭”是褚淵的乳名,他倒是不在意被親朋好友這么叫。但褚淵出現在此處,也就意味著景隆帝的眼睛與耳朵出現在此處,于是沈柒的臉也黑了。 褚淵無視了沈柒,徑直走到蘇晏跟前,躬身抱拳:“蘇大人,皇爺命我來接大人出獄?!?/br> 蘇晏冷臉道:“出什么獄,我不出獄?;薁斚胝僖娢?,那就降一道圣旨過來?!?/br> 褚淵連忙解釋:“并非召見,而是皇爺知道詔獄環境簡陋,怕大人辛苦,故而派卑職來接大人?!?/br> 蘇晏半點面子也不給,轉頭吩咐沈柒:“七郎,你幫我一起撿棋子,正好我左右互搏得膩煩了,想找人對一局?!?/br> 沈柒嘴角笑意微揚,起身去幫他撿散落拾滿地的黑白子。 褚淵被晾在一旁,尷尬地道:“蘇大人,卑職也是奉命行事……” “我知道?!碧K晏語氣平淡,“我沒有為難褚大人的意思。只是我真不想出獄了,就想躲個懶。外頭有回京主事的皇上,有滿朝文武,不差我一個?!?/br> 褚淵無奈,只得行禮告退。 沈柒看著褚淵出了牢房,走到門口想把牢門鎖上,忽然見門縫處一顆烏溜溜的大藥丸,混在黑色磚石間,看不分明。 他眼神數變,忽而渴切,忽而厭憎,忽而又一片木然,直至聽見身后蘇晏一聲喚:“七郎?”他才猛然清醒似的,從眼底放出淬火刀刃一般鋒銳而狠厲的寒光,將靴底踩在藥丸上用力一碾,將其徹底碾做塵泥。方才轉身回顧,溫聲道:“來了?!?/br> 北鎮撫司的馬車上,褚淵面帶愧色地對景隆帝稟道:“是臣無能……” 景隆帝抬手,阻止他繼續請罪,無聲地嘆了口氣,提筆寫道:“朕不愿公開露面,以免驚世駭俗。他若不愿出獄相見,朕也就只好入獄一趟了?!?/br> 第443章 詔獄風云際會 “……清河?” 蘇晏驀然回神,“唔”了聲,停滯的指尖落下一粒白子。 即使沈柒在圍棋上毫無造詣可言,也能看出這一子下在了自尋死路的圍地,是個惡手。他望著神思不屬的蘇晏,心知找他對弈不過是個逼走褚淵的借口,便道:“你有心事,這棋不下也罷?!?/br> 蘇晏干脆推開棋奩,正襟危坐:“七郎,你方才所言,有兩件事我十分在意?!?/br> 沈柒垂目注視棋盤。黑子本不敵白子,卻因對方失神后的惡手而瞬間扭轉了局面,這個恍惚于黑方而言是巨大優勢,于他卻并非好事。 蘇晏問:“你說皇爺對弈這盤棋,是為了醒后重掌乾坤?他不僅冷眼看諸般勢力逼宮,暗中更是煽風點火,而自己卻按兵不動,遲遲不肯露面,是有意將親兒拋出去做釣大魚的誘餌,一來徹底鏟除弈者的力量,一來為自己鋪就復辟之路?” 沈柒窺測著蘇晏的神情,心下斟酌后答道:“天無二日。自古未有子繼大寶,而后又還位于父者。唐朝李淵與李隆基做了太上皇,是因為他們自知大勢已去,若是不禪讓或退位,恐怕會死得不明不白??杉词顾麄兺司由顚m,依然被心懷忌憚的親兒子困于孤殿,抑郁抱病而終。清河,你好好想想,景隆帝何等心性的人物,難道甘心這種凄涼結局?” 蘇晏搖頭:“不,皇爺與小爺,絕不至于此!” “誰能保證?一個人連自己的真實心意都未必能完全參透,更何況是看別人?哪怕這個別人是生父與親兒?!鄙蚱舛虝旱赝nD片刻,又道,“從前清和帝年幼,景隆帝于他而言是不可逾越的存在,如今他已羽翼豐滿,內憂外患一除更是根基穩固。倘若兩龍相斗,清河,你夾在中間又該如何自處?” 蘇晏不說話,手指揪緊了腿上的衣料。 沈柒長嘆口氣:“清和,這兩代帝王,或許任何一個單列出來都是萬民福祉,但他們卻不是你的真命天子——哪一個都不是?!?/br> 牢房內一片沉默,只有彼此的呼吸聲在纏繞,親昵無間而又各自心事重重。 蘇晏注視著大勢已去的白棋,忽然又道:“還有一件事——那封暗示我阿騖被綁架的密信,是七郎你畫的么?幸虧來得及時,我讓阿追趕去懷仁,堪堪截住了鶴先生的手下,否則豫王被弈者鉗制,后果不堪設想?!?/br> 沈柒眼角微微抽動了一下,毫不猶豫地答:“是我?!?/br> “——放你娘的狗屁!”牢門被用力推開,褚淵手提一串鐵鑰匙,橫眉怒目站在門口。 蘇晏嚇了一跳,轉頭看他。 褚淵似乎意識到自己因一時憤怒而失態,連忙退到門旁,抱拳謝罪:“臣莽撞失禮,有污圣聽,臣有罪?!?/br> 景隆帝在褚淵退開的人影后方現了身。 蘇晏緩緩睜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的皇爺。手邊油燈光焰依稀照亮了門外的幽暗,景隆帝裝束低調,只在蒼色直裰的外面披了一件霜色薄緞斗篷,風帽罩在頭上,眉眼陷在帽影中看不分明。 蘇晏看著對方步步走近,心中說不清是驚是喜、是悲是辛,也許是因為這一天實在等待了太久,終于降臨時反而有種不真實的幻杳。他感到一陣輕微的眩暈。 景隆帝在他床榻前站定,伸手掀開風帽,露出一頭半長烏發。 一年多過去,新生的頭發已長至脖頸,仍不能成髻。烏發的主人似乎不愿將就,一絲不茍地將額發梳得光潔,并用細繩扎了一小束壓在腦后,兩鬢發縷固定不住,任其垂落于肩,顯得成熟、端肅又儒雅。 蘇晏眼神有點發虛,喃喃道:“比我還長了啊……” 景隆帝嘴角微露笑意,伸手揉了揉蘇晏的后頸,又將指尖探進帽沿,輕柔撥弄他腦后毛茸茸的發根。 蘇晏驟然清醒似的,把臉一沉,揮掉了對方的手,直接在榻上行了個覲禮:“臣蘇晏,叩見……先!帝!” 這“先帝”二字怨氣滿滿且用詞不祥,在外人聽來有詛咒之意,把褚淵的黑臉聽成了墨綠臉,正待上前勸阻,景隆帝卻朝他搖了搖頭。 忠心耿耿的御前侍衛統領只得退了回去。蘇大人在皇爺心中是什么分量,褚淵比誰都清楚,他惹不起也不想惹,但對在場的另一個桀驁舊臣他卻是絲毫不給面子,低叱道:“沈柒,見君不拜,是想犯上?” 沈柒面無表情地下了榻,低頭行禮:“臣沈柒,叩見皇爺?!?/br> 景隆帝朝他虛抬了一下手指,示意平身,隨后親自去扶蘇晏的胳膊。 蘇晏胸膛里堵著口惡氣,較勁兒似的不起身。景隆帝無奈地嘆口氣,側身坐在了他旁邊的榻沿,改扶為撫,如同對待一件失而復得的秘寶,輕輕觸摸他的肩背。 沈柒眼底赤紅涌動,伸向刀柄的手青筋畢露。褚淵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他的手背,厲聲警告:“你方才假言誆騙蘇大人,妄攬君恩為己功,就已經是犯律的大罪,怎么眼下還想刺駕不成?!” 蘇晏吃驚地抬起頭:“七郎,你……你先告退吧。我有事面奏皇爺?!?/br> 褚淵卻不愿他輕易為沈柒解圍,毫不客氣地拆穿道:“卑職在打開牢門鎖時聽見了幾句,實在不忿這廝狡詐,不吐不快——給蘇大人的那封密信是皇爺授意卑職畫的?;薁斣居H自執筆,但因墨寶精湛,換了左手作畫仍是容易識別,便由卑職自告奮勇代筆。 “皇爺牽掛豫王殿下,擔心小世子遇害,又知道蘇大人身邊有個絕世高手荊紅追,若是派他去營救,定能保世子安然無恙。之后,蘇大人果然派出荊紅侍衛,那段時間卑職便奉皇爺之命暫離御前,暗中保護蘇大人,直至小爺化名率軍與大人同去霸州,方才回到御前侍奉。 “否則就沈柒這陰刻利己的性子,又與豫王殿下有嫌隙,如何會出手搭救?” 蘇晏聽褚淵說得條條是道,轉而問沈柒:“七郎,真是這樣?” 沈柒被抓了包,卻沒露出任何窘迫之色,反而朝褚淵露齒無聲冷笑一下。褚淵佩服于他的無恥,朝天翻了個白眼。 倒是蘇晏生出護短之心,再次替沈柒圓場:“那也多虧沈柒及時從敵營獲取情報,還請皇爺寬恕他一時錯念,妄言貪功?!?/br> 景隆帝不語。 褚淵為他喉舌久了,下意識地代為回答:“一言一行得窺心性,可見沈柒此人心術不正,嘴里沒有一句實話。之前他可還說過什么混賬話?” 蘇晏覺得有點不對勁,看了看褚淵,又望向景隆帝,眼神中略帶疑惑。 景隆帝忽然伸手端了棋盤,起身走到方桌旁放下,避開了他的視線。這下蘇晏更覺得不對勁了,跳下床榻跟過去,問道:“皇爺為何不說話?” 褚淵正要代答,景隆帝用狹長深邃的眼睛斜乜了他一眼。褚淵凜然且了然地把話咽回去,對沈柒道:“皇爺寬仁,沒有降罪,你還不趕緊告退?” 沈柒不動聲色地盤計著,試探道:“未奉皇命,不敢告退?!?/br> 褚淵道:“曾經同為御前親衛,我竟不知沈七郎會遲鈍到需要皇爺開了金口才能明白圣意?!?/br> 沈柒充耳不聞,朝景隆帝行禮:“臣自知有罪,請皇爺訓示?!?/br> 景隆帝嗤笑一聲,有些不耐地揮揮手,是讓他滾蛋的意思。 沈柒卻自下而上地抬眼看他,帶著隱晦的審視與逼迫:“皇爺此前數度教誨于臣,猶如醍醐灌頂。如今臣同樣求皇爺賜下玉語倫音,回去一定奉為圭臬,好好反省己身?!?/br> “——你敢逼君?!”褚淵變了臉色,將手搭在腰刀的刀柄上。 沈柒挑釁般歪了頭望向褚淵,正待開口,蘇晏忽然道:“七郎,你與炭頭都出去,把門關緊?!?/br> 被點名的兩人齊齊怔了一下。 蘇晏面沉如水地走過去,一手揪住一人袍袖,往牢門外推搡。結果兩個孔武有力的練家子,誰都不敢用力掙脫,唯恐勁力反震,把手無(有)縛(攆)雞(人)之力的蘇閣老給震出什么內傷來,就這么被趕出牢房去了。 牢門在身后沉重地關閉。褚淵怒道:“欺人太甚!” 沈柒以為他罵蘇晏,眼底殺機驟起,當即一掌就往他臉上招呼。 褚淵舉臂格擋,動了真火:“說中了心虛,要動手怎的?去地牢外頭,免得驚了圣駕!”說著手上卻不等換地方,一拳搗向對方腰眼。 沈柒剛見面的娘子又要拱手讓與他人獨處,此番更是一肚子邪火無處發泄,正好把送上門的褚淵拿來撒氣,兩人在狹窄的甬道拳來腿往。 地牢之前被褚淵用錦衣衛指揮使的腰牌清了場,此刻沒弄出更大的動靜來,但因地形受限,束手束腳打得不痛快,兩人便一邊打,一邊朝入口去。 詔獄入口外值守的校尉見兩個人影破門而出,半空中寒光閃爍、勁氣驚人,無不緊張變色,叫道:“有人劫獄?!” 于此同時,朱賀霖在北鎮撫司大門外翻身下了赤霞飛,三步并作兩步沖上臺階。指揮使龍泉唯恐圣駕有失,率一隊騰驤衛緊緊追在他身后。 原來,順天府府尹帶領著衙役,將沈柒留下的那一大箱證據匆匆抬到吏部。經開箱驗看無危險物品后,吏部官員亦是覺得茲事體大,立即呈報內閣。 其時首輔楊亭正被嘴臉陡變的便宜師侄氣得心口疼,聽聞此事后猶如當頭一棒,也顧不上心口疼了,當即把箱內證據一一取出,召來閣臣們逐一審閱。 細看之下,眾人皆是大吃一驚。箱中證據包括寧王名下不止一處的私采礦井圖紙、與瓦剌韃靼常年的鐵器戰馬交易記錄、七殺營的建立與規劃詳案、隱劍門與真空教曾經在各地的店鋪產業與利潤輸送賬本、還有寧王以弈者身份寫的親筆信……林林總總堆成整整一箱,十分詳盡。 這些證據并未分類羅列,而是隨意堆在里面,還有些莫名其妙的暗語密函。似乎提供者是在臨時搜羅了寧王的密室之后,把能找到的東西都丟進去了一樣。 “這、這些東西來、來歷不明,真的可、可信?”江春年質疑。 楊亭皺眉:“這些證據直指寧王便是逆賊首領——弈者!事關重大,必須交予皇上定奪。來,帶上箱子,都隨我去奉先殿求見皇上!” 結果朱賀霖不在奉先殿。他進入京城后,先是一路被正陽門大街兩側圍觀的百姓頂禮膜拜,繼而在奉天門廣場接受百官朝拜,安定人心。好不容易抽出身來,連內廷的宮門都沒進,就動身直奔北鎮撫司的詔獄去了。 此時此刻,新帝策馬疾馳來到北鎮撫司,前任錦衣衛指揮使與前任御前侍衛統領正在詔獄前打成一團,而“先帝”與兩朝元老蘇大人正在鐵門緊閉的牢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