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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臣 第395節

    想起請過的鍋茶,與被請的蒿子面。氈帳里討價還價的唇槍舌劍。

    想起在銘國靈州的清水營,他因中毒而徘徊在生死之間,用自身鮮血喚醒他刺青內藥力的少年官員,對他懇求與命令的一句:阿勒坦,活下來!

    他想起了全部的往事,和一個藏在心底整整三年的人。

    -

    蘇晏暗嘆口氣,朝床榻走去。

    阿勒坦仍在昏迷,臉色較之前更加灰敗枯槁,體內的生機似乎每時每刻都在流失。毒性只是暫時被壓制,就像一條蟄伏的蛇,隨時準備氣勢洶洶地反撲。

    蘇晏撥開他的衣襟,又看了一眼腹部的染血刺青,心里生出了個荒唐的祈愿:希望那棵位于世界中央的神樹真的存在,并且在這一方縮影上顯靈,救活阿勒坦。

    他忍不住再次伸手觸摸。刺青微微發熱,仿佛要將指尖吸進去,給了他一種被無形力量牽引的錯覺。

    攏好衣襟,蘇晏俯身在阿勒坦耳邊停留片刻,宛如私語。

    荊紅追站在他身后,尖著耳朵,依然沒聽清他說了什么。

    ——或許是道別之辭,尚未出口就不忍傷感而咽了回去。亦或許是一句祝福,甚至許諾,在吐露的前一刻,因著諸多顧慮,未能成形。

    荊紅追百爪撓心地想問,但他知道不是現在,不是在這里,最終保持了沉默。

    只有意識朦朧的阿勒坦聽見了耳中那絲微語——

    “你的毒會解開的。阿勒坦,保重,等待你我重逢的那一天?!?/br>
    -

    如今這句話再次在耳邊響起,仿佛冥冥中安排的信號,驅散了遮掩記憶的所有迷霧。

    蘇彥,就是蘇晏,蘇清河。三年前,他是陜西巡撫御史;三年后,他已經躍居大銘朝堂的頂層,成為內閣次輔,天子之師。

    是上天的恩賜,用一場暴風雪把他再次送到我面前。

    他忘了我,而我也忘了我們的往事。但在我的心底、夢里、支離破碎的記憶中,從未忘記過他。

    -

    風雪停歇了。

    冰原之上,夜晚的蒼穹高遠又空闊。阿勒坦躺在篝火旁,漫天星河向他墜下來,他想用身體去承接。

    他下意識地撫摸著手臂上纏繞的發帶,“老巫,我總覺得我忘記了什么?!?/br>
    “忘了什么?”

    “一個……人?!?/br>
    “是誰?”

    “……忘記了?!?/br>
    “會忘記,那就說明不夠重要?!崩纤_滿頭也不抬,給滋滋作響的烤rou翻面,涂香料,“如果足夠重要,總有一天你會記起來?!?/br>
    -

    我記起來了,老巫。

    -

    太陽升起,照在冬日的胡楊林與湖面上。湖面冰冷澄澈,像一面寂靜的藍琉璃。

    荊紅追正在打坐,當第一縷陽光映在眼皮上時,他睜開雙眼,撫摸膝上長劍,沉聲說:“天亮了?!?/br>
    豫王喝了一夜的酒,周圍歪七扭八躺了好幾個酒壇。他摸了摸新長出胡茬的下頜,打了個酒嗝,催促道:“宗師,該去殺人了?!?/br>
    荊紅追執劍起身,掠至馬背上,望向昨夜漆黑的胡楊林——陽光下它枝干金黃,虬結地指向天空,蒼涼靜美。

    “等等,”豫王牽著愛馬黑騏走過來,“我與你同去?!?/br>
    “這些靖北軍怎么辦?”

    “華翎會率他們回沙井,等我們殺完人,沙井匯合?!?/br>
    兩人對話完畢,彼此不做聲,算是統一了意見。

    穿過谷尾的胡楊林,積雪白草的曠野鋪展在他們面前。豫王與荊紅追抖了抖韁繩,戰馬提速飛馳而去。

    在這片曠野的另一頭,蘇彥裹著銀狐裘,沒精打采地窩在阿勒坦的懷里。阿勒坦放任坐騎小跑,手里挽著另一匹年輕雄性的汗血寶馬的韁繩。

    蘇彥遲疑片刻,低聲說:“阿勒坦,就送到這兒吧,剩下兩里路,我自己騎馬回去?!?/br>
    阿勒坦揚了揚眉:“怎么,不想別人看見我?”

    蘇彥心道,不想你、豫王、阿追三個人打起來,還是別見面的好?!鞍⒗仗?,”他軟綿綿地說,“我不想讓你看著我離開。讓我目送你走吧!”

    阿勒坦低頭注視他,最后妥協地笑了笑,將他抱起,平移到另一匹馬的馬背上。

    銀色鬃毛的汗血寶馬打了個響鼻,蘇彥抓住韁繩,坐穩了,cao勞過度的屁股挨在縫了毛氈的皮革馬鞍上,不可描述之處火辣辣地腫著,隱隱作痛。他深吸口氣,轉頭凝望阿勒坦,一句話不說,只將藏于袖中的那條墨綠色緞帶,又重新扎回額頭上。

    阿勒坦懷著某種隱秘的憂慮,沒有告訴他自己已回想起所有往事,同時覺得蘇彥記憶若是不恢復,或許更好。

    他可以永遠當他是烏尼格,只屬于阿勒坦一人的烏尼格,被黃金圣汗馴養的小狐貍。

    然而這只狐貍終究要離開他的懷抱,奔赴自己的征程。也許他會主動回來,也許不會。如果不會,那么他將提兵南下、跋山涉水,尋他回來。

    阿勒坦朝蘇彥行了個撫胸禮,微微欠身,然后調轉馬頭,一言不發地離開。

    蘇彥眺望著飛馳的馬背上他漸行漸遠的身影,喃喃道:“阿勒坦……后會有期?!?/br>
    他在冬日早晨的寒風中悵望了好一會兒,直到兩匹載著人的戰馬朝他奔馳而來,馬背上的荊紅追遠遠地放聲喚道:“大人——”

    蘇彥朝他們笑了笑。

    豫王在面前勒馬,俊美的臉上神色不悅,一雙隱含惱怒與痛惜的眼睛上下打量他。荊紅追下了馬,走過去握住了蘇彥的手腕,不動聲色地以真氣探入脈門,檢查他是否受傷,嘴里關切問道:“大人沒事罷?”

    不問還好,問了只覺屁股更疼。

    “大人騎的這匹是沒騸過的大宛汗血,好是好,就是有些烈性,當心別摔下來?!?/br>
    蘇彥扶著荊紅追的胳膊下馬,撇開被cao到幾乎合不攏的雙腿走了兩步,嘆氣道:“阿追,我不行了,你帶我飛幾天吧!”

    “咔嚓”一聲脆響,豫王把系在馬鞍梢繩上的強弓硬生生捏斷了。

    第403章 最后一封來信

    他們回到臨時營地時,正趕上大部隊準備出發。蘇彥這幾日都不打算騎馬了,準備搭乘阿追號磁懸浮列車,于是就把新得到的大宛汗血暫時委托給華翎,還給馬起了個名字叫“八吉祥”,簡稱“小八”。

    華翎對這匹銀白鬃毛、遍體光澤如蒼青色緞子的寶馬嘖嘖稱奇,很愿意幫忙代管,又問蘇彥哪兒來的。

    蘇彥老實回答:“阿勒坦送的?!?/br>
    豫王見他二人聊天,假裝從旁走過,聽見這句話臉色又黑了三分,當面叱責道:“華翎,馬上出發了還在磨蹭什么?別拖后腿!”

    華翎莫名其妙挨了罵,只得低頭認錯,趕緊去指揮隊伍開拔。

    蘇彥見靖北將軍官威太盛,以為下一個挨罵的就是自己,沒想豫王看也不看他一眼,徑自走了。

    雖說沒打算與對方發展什么非友誼關系,但就“多個朋友多條路子”來說,他也不希望同對方鬧僵,于是有點委屈地問阿追:“那位豫王殿下是不是脾氣不太好?一早就這么大火氣?!?/br>
    荊紅追眉頭一皺:“他欺負大人,罵大人了?”

    “沒有沒有,挨罵的不是我?!碧K彥連忙解釋,“我只是覺得豫王也挺慘的。按他的說法,原——呃,就我失憶前,與他關系比較那個……親密,如今他還希望維持以前的關系,而我又做不到,所以他心理落差特別大。是不是這個原因?”

    荊紅追道:“可能是。他本是個放縱不羈的人,這次如此斤斤計較,估計也是因為心里發慌?!?/br>
    “發慌?他手握十萬雄兵,慌什么?”蘇彥不解地問。

    荊紅追目光復雜地注視著蘇彥:“其實不止他,我這心里也有點發慌……我認為大人恢復記憶的可能性有九成,可萬一就落在另外那一成里呢?萬一大人始終想不起前事,一輩子都拒絕我們呢?從未擁有過也便罷了,擁有后又被奪走、被遺忘,那種滋味會令人發狂?!?/br>
    他深吸口氣,極力冷靜下來,“無論如何我都會守在大人身邊。我不好說其他人忍無可忍后會做出什么事來,但至少我能克制自己,絕不會做出傷害大人的任何舉動?!?/br>
    蘇彥感動地道:“阿追,我覺得你……”

    我怎樣,是不是特別體貼、善解人意,與那些個動不動就對你甩臉子、發脾氣的達官貴人完全不同?

    “你真是個好人!”

    荊紅追噎了一下,勉強說句“我去解手,大人請稍等”,轉身快步走了。

    豫王又湊巧與他擦肩而過,冷笑道:“活該,叫你背后貶低我,自抬身價?!?/br>
    荊紅追神色漠然:“我是實話實說。你這股火氣撒其他人去,別沖大人,也別在他面前發,會嚇到他?!?/br>
    豫王嗤了聲,又去偷看蘇彥,發現他在收拾隨身物品,把個黃金匣子、火鐮、小蝎弩什么的統統裝進一個褡褳,開口仔細扣好,掛在自己肩膀上。

    ——那把小蝎弩,是我兩年前親手做來送他的,他一直都在用!哪怕流落北漠,哪怕失憶了也不忘時時帶在身邊。

    豫王近來煩躁的心情陡然有所好轉,嘴角又掛起了一絲笑意,心想:荊紅追雖愛自抬身價,但至少有一點提醒得對——我若是再矯情,把人推遠了,可不就推進其他野漢子懷里去?攻堅之戰,當集中兵力尋找突破口,不可盲目開火,更不可沖動躁進,我一時鉆牛角尖,險些犯了兵家大忌!

    重新擬定了作戰計劃后,豫王走過去,對蘇彥泰然說道:“華翎說他要負責率領三千突騎打前鋒,怕顧不上那匹馬。你看由我代管,如何?”

    “哈?這個……王爺身份尊貴又是一軍之將,怎敢勞煩王爺照看,我還是自己解決?!?/br>
    “不勞煩。軍中沒那么多身份講究,我一向愛馬,對訓練戰馬頗有心得,調教幾日再還你,你也好放心騎?!?/br>
    蘇彥不料豫王好似忽然撥云見月,變得通情達理又坦率自然,再拒絕倒顯得自己不識好歹,便拱手致謝:“那就有勞王爺費心了,不勝感謝?!?/br>
    豫王笑道:“為你費心,應該的?!?/br>
    他說完抱拳離開。蘇彥因為這句話剛提起的戒備心落了個空,頓時覺得自己是不是有點警惕過頭——好像豫王也沒那么浮浪不經嘛,態度正常時還挺瀟灑帥氣的。

    荊紅追小解完回來,蘇彥對他沒頭沒腦地感慨:“阿追,我覺得豫王這人或許也沒那么難相處。之前我因為他上來就動手動腳,對他有點偏見,回頭想想,那應該是他與姘——呃,與蘇清河的常態。失憶這種事吧,兩方都有自己的立場,彼此看開點就沒那么尷尬了?!?/br>
    荊紅追聽完,面無表情說道:“大人看得挺開?!?/br>
    “還好還好……誒,你什么意思?夸我呢,還是損我呢?”

    “當然是佩服大人胸懷寬廣,有容乃大?!鼻G紅追攬住他的腰身,足下一點草尖,飛掠出去。

    -

    三萬靖北軍翻越陰山與小瀚海,向著云內平川與河套交界處的沙井鎮飛馳而去時,阿勒坦已然回到了韃靼王都旗樂和林。

    鶴先生一行人還在眼巴巴地等他回復,等得已有些焦躁了,只面上還端著寵辱不驚。

    期間斡丹按阿勒坦走前吩咐的,送了幾撥美酒好rou,態度也變得熱情了些,有次還一個沒忍住,滿腹憤恨噴吐而出:“那個靖北軍的主將,什么狗屁豫王,簡直欺人太甚!派出死士劫走天賜可敦不說,還在陣前叫囂。圣汗也是顧念著可敦的安危,才沒用全力,否則他朱栩竟如何能傷得了我們草原最強壯的勇士、最神通的大巫?”

    鶴先生一臉關切地問:“圣汗傷勢如何?還有那一夜,可敦竟是被豫王劫走的?如今怎樣了,奪回來沒有?”

    斡丹道:“一點皮rou傷,倒是不嚴重。但豫王扣押著可敦不放,圣汗此次前去討伐,便是要報傷臂之仇、雪奪妻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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