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臣 第340節
第345章 一生下一場雨 暴雨滂沱,如萬千白索抽打大地,三丈之外景物難辨,更別提人影面目了。 這樣大的雨勢必然會影響緝捕,朱賀霖站在檐下,望著庭中因為放跑了首領而跪地領罪的錦衣衛,此時并無暇顧及如何懲罰他們。 今夜接到關于沈柒叛變的密報后,朱賀霖第一時間想到的是身在風荷別院的父皇—— 父皇的假死是沈柒一手策劃,連同后續的治療與護衛也插手其中。半個多月前,沈柒通過蘇晏告知他,別院附近有可疑人士出沒,讓他們暫停探望,以免暴露。故而他們已經許久未見到景隆帝。 朱賀霖心里冒出了個毛骨悚然的念頭:父皇會不會出事?沈柒是將情報泄露給了弈者,還是干脆把父皇的性命作為投名狀? 這念頭令他如墜冰窟,立刻派出一支精銳的小隊秘密趕往城郊別院。這些人全是東宮侍衛出身,由魏良子率領,可堪信任。 緊接著他調動騰驤衛與火器營包圍了千步廊西側。同時派出第二支小隊暗中包抄沈家,等沈柒一出門,就破門搜查證據。 為了降低對方戒心,他只帶著少數侍衛親身前往北鎮撫司,誘使沈柒自投羅網,然后逼迫對方朝自己出手,坐實謀逆刺駕的罪名。 如此多管齊下,勢必一舉成擒。若非蘇晏及時趕到,打亂了他的心緒與計劃,沈柒此刻已然重枷在身,下入天牢只待處決了。 而現在,只能讓兵士們冒著大雨追捕,難度增加了許多。 雨聲中夾雜了微弱的馬嘶。北鎮撫司大門外,魏良子滾鞍下馬,飛奔著穿過前院、沖上臺階,不顧滿頭滿臉的雨水跪地稟道:“皇上,臣有負圣恩!” 朱賀霖心急如焚,追問:“找仔細了?” “所有的房間、地窖、暗室,全都找遍了,一個人都沒有。非但不見先……不見皇爺,也不見陳大夫與藥童。整個別院都空了!” 像冰錐插進心口,朱賀霖踉蹌后退了兩步,被聞聲沖出大堂的蘇晏扶住。 朱賀霖一把握住了他的胳膊,嘶聲道:“父皇若有個三長兩短,朕必將沈柒千刀萬剮,誅其九族!” 蘇晏面色慘白,語氣勉強還算平靜:“皇爺不會有事的?!?/br> 荊紅追也道:“沈柒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老皇帝是他手上最大的籌碼,不會輕易給出去。況且,就算他叛變朝廷,也未必真心投靠弈者,這個人只效忠他自己?!?/br> 朱賀霖極力平復激蕩的情緒,吩咐魏良子:“你多帶些人,以風荷別院為中心擴大搜索范圍,繼續找?!?/br> 魏良子領命而去。 “出入門戶都已封閉,沈柒逃不出去?!币娞K晏神情凄愴,朱賀霖強壓下心頭的不甘與銜恨,從懷中掏出一個小藥瓶,放在蘇晏手中,“這是太醫調配的安魂定心丸,上次你以為父皇駕崩,七情傷時曾經服過。此藥能救急,你帶在身上,有備無患?!?/br> 蘇晏怔然不語。 朱賀霖嘆口氣,攏著他的手指握緊藥瓶:“朕去親督騰驤衛與火器營緝拿欽犯。至于沈柒……今夜死不了,朕還要審問出父皇的下落?!?/br> 他走下幾層臺階,又轉頭道:“荊紅追,照顧好清河?!?/br> 有侍衛急忙上階給皇帝打傘,朱賀霖推開黃傘,冒著如注大雨快步穿過庭院,喝道:“封住北鎮撫司大門,將在場的錦衣衛全部拿下,等候發落。其余金吾衛,隨朕前往正陽門!” 石檐霜與高朔等人知道今夜他們放走沈柒犯下大罪,面色慘淡地任由御前侍衛捆綁,隔著雨簾將懇求的目光投向蘇晏。 荊紅追卻將蘇晏拉進屋內,為他系好斗篷、戴好風帽,說:“我帶大人從后院墻頭離開,追蹤沈柒?!?/br> 蘇晏隨手將藥瓶塞進衣襟,問他:“雨這么大,能追蹤得到嗎?” “盡力而為?!鼻G紅追說著,將蘇晏打橫抱起,讓他的臉埋在自己胸口以免淋雨,施展輕功掠出屋子,眨眼消失在雨幕中。 - 雷電與暴雨摧撼著京城,家家閉戶,連最勤于生計的店鋪都關門歇業了。坊巷之間空空蕩蕩,無數窗戶內滲出的微微光暈,并無力照亮這風雨飄搖的夜晚。 自皇城千步廊西側,至宣武門大街,都屬于大時雍坊的范圍,有北鎮撫司、都察院、刑部等衙門,也有民舍。 眼下整個坊的出入口都被重兵包圍,騰驤衛的騎兵手持火把,在街巷之間往來穿梭,如此拉網式搜查,簡直連一只雀鳥也飛不出去。待到天亮雨停,視野恢復,更是如甕中捉鱉一般。 荊紅追在街角一處涼亭內停住腳步,把蘇晏放下來。 這一路他以外放的真氣隔絕雨水,兩人身上的衣物只在下擺處淋濕了少許。 荊紅追俯身仔細查看涼亭的美人靠,發現了不起眼的一小片泥水漬,于是對蘇晏說道:“他剛剛施展輕功經過此處,換氣時在這圍檻上點了一腳尖,留下痕跡?!?/br> 蘇晏環顧四周,覺得此處有些眼熟,努力思索后驀然想起來:“我曾經在這附近遭遇過血瞳刺客的伏擊!阿追你記得吧,當時你就潛在河底,一飛爪把我撈走了,那一晚所有人都急個半死,到處找我?!?/br> 荊紅追愧悔道:“那時的我失去神智淪為血瞳,誤傷了大人,不過我已自廢七殺營的功法,以后再不會入魔了?!?/br> 蘇晏擺擺手:“我不是問責。而是想起來,這附近有一個真空教的地下窩點,密道入口就在……在那兒,那座戲臺下方,”他指著小河對岸的臨水戲臺,“還是小朱滿城找我時意外發現的。如今那條密道應該是用石塊封死了?!?/br> 對岸隱約傳來一聲轟響,夾雜在震耳的雷聲中,幾乎聽不分明。荊紅追眉頭一皺:“是火藥聲,聽起來爆炸范圍不大,差不多夠把堵塞密道的石塊炸開?!?/br> 蘇晏一驚之下,直接沖出涼亭,冒雨摸黑向小河上的石拱橋跑去。荊紅追叫了聲“大人”,飛掠過去想要抱起他,卻被拒絕了。 蘇晏在濕滑的石階上摔了一跤,手腳并用地爬起來,跑上橋頂。 一道電光照亮了漆黑的河面,也照亮了站在橋頭的漆黑人影。在這短短一兩秒的光亮中,蘇晏與沈柒視線交觸。 初見時,月夜的澄清橋,沈柒騎在馬背居高臨下,帶著不壞好意的神色,用馬鞭抬起他的下頜,卻是一眼望進了他的心里去。 如今同樣是夜晚的石橋,居高臨下的人是他,卻仿佛再也望不進沈柒的心里。 他的目光就像撞在了一道陰冷而鋒銳的刀刃上。 “七郎……”蘇晏開口喚了一聲,雨水便嗆進喉中。他扶著石橋欄桿痛苦地咳了一陣,又嘶聲喚道,“七郎——” 曾經各種威逼利誘、軟硬兼施,只為聽他叫一聲“七郎”,如今聲聲在耳,對方卻毫不動容。蘇晏被夜雨澆得透心涼,扶著欄桿一步步下橋,站在了沈柒面前。 七郎,我不信你真的投敵,有什么隱情與苦衷不能對我說? 七郎,難道這就是你深思熟慮后的選擇,是你情愿一力承當的后果? 七郎,你向我許諾過的“廝守終生”,如今還作不作數? 七郎…… 蘇晏心底翻涌著許許多多的問題,徒然地張了張嘴,卻發不出絲毫聲音。 沈柒抬手,將黏在他面頰上的一縷濕發撥到耳后,仔細端詳。 “這張臉……眉眼口鼻,每一樣都長在我心坎上。所以在看見你的第一眼,我便知道劫難來了?!彼犚娔抗馍罹腻\衣衛指揮使這般說道,“你可知何為劫難?斬斷你的前路,扭轉你的性情,誘你豁出命去拼殺爭搶,讓你傾盡所有仍心甘情愿,最終再奪走你唯一的希望——這便是劫難?!?/br> 蘇晏心口絞痛難當,用力握住了沈柒的手指:“七郎,你明知我的心意……此心不可奪?!?/br> “倘若真如你所言,那就放下一切,跟我走?!鄙蚱獾?,“忘記朱槿隚,遠離朱賀霖,驅逐荊紅追,從今以后只你我二人相愛相守,我便答應你任何要求。你要我當個好人,我再不沾血腥;你要保朱家江山,我就為你除掉弈者?!?/br> 放下一切。 放下抱負、責任、誓言與內憂外患的大銘。放下沉睡不醒的槿隚、根基未穩的賀霖、生死與共的阿追……蘇晏焦思再三,掙扎再三,艱難地搖了搖頭。 他不敢看沈柒的眼睛,怕自己難以承受其中的憾恨與失望。 然而沈柒只是面無表情地說道:“果不其然。清河,你我終究要走到今日這一步,因為你心里盛了太多,而我心里卻只得一個你?!?/br> 蘇晏用力搖頭,死死攥著沈柒的手指。他滿臉雨水,渾然不知自己是否流淚,只感覺沈柒這句“終究”是天底下最鋒利的刑具,要把他們過往的情分像凌遲一樣,從他的血rou骨髓間一寸一寸剮下來。 沈柒問他:“你舍不得我?” 蘇晏的另一只手攀上沈柒的后背,隔著濕衣撫摸他滿背溝壑般的傷疤,在雨中全身發抖。 “倘若重來一次,我還是會為你受這梳洗之刑?!鄙蚱庥檬滞凶√K晏的后頸,貼近他的耳旁,低聲道,“我給我們最后一次機會——你只能問我一個問題,我會如實回答。僅此一個,你想問什么?” 蘇晏透不過氣,五臟六腑都被艱難的抉擇絞成了碎片。他的嘴唇開開合合,最后顫聲問:“……皇爺不在別院,在哪里?” 耳邊一片沉默。 隨后響起了低沉的氣音,在喉間與齒縫“嗬嗬”有聲,有如梟鳥夜啼,竟令人分不清是笑還是哭。 “我沒有劫持朱槿隚,也沒有出賣這個消息——當然,以后要不要賣、賣給誰,難說。所以這個問題,我現在回答不了?!?/br> 沈柒將手指從蘇晏緊握的掌心中一根根抽出來,隨即捏著他的下頜,狠狠咬上了他的唇。 血腥味在齒間輾轉,很快被雨水沖淡,沈柒蠻狠地加深咬痕,讓自己疼進了骨子里。然后他將蘇晏用力向后一推,轉身毫不猶豫地飛掠而去。 荊紅追就站在蘇晏身后三丈外,伸手輕易接住,擔憂地喚道:“大人!” 方才他沒有上前,因為知道蘇晏想要和沈柒獨處。但此刻見蘇大人面色煞白,嘴唇在雨水沖刷下仍不斷滲出血跡,他又后悔沒一腳把沈柒踹下河去。 荊紅追單手抱起蘇晏,右手持劍,施展輕功追擊,肩頭卻被緊緊扣住。 蘇晏吃力地說:“阿追,我很冷……我想吐?!?/br> 荊紅追連忙在半空中轉個方向,掠進了橋邊的涼亭里。蘇晏雙腳甫一及地,就俯身噴出了口血,緊接著一陣劇烈干嘔,每一下都伴隨著咳出的血沫。 荊紅追心驚之下,掌心按在蘇晏后背,真氣源源不斷地輸入肺腑。他知道這是情志過于激蕩而導致的七情傷,連忙從蘇晏懷中掏出藥瓶,倒出一粒安魂定心丸塞入對方口中。 他捂著蘇大人的嘴,不讓藥丸吐出來。蘇晏在他懷中抖得像篩糠,上下牙咯咯作響。許久后,這股顫抖才漸漸平復下來,蘇晏長長地吐了口氣,氣若游絲地說:“阿追,我們回家吧……” 沈柒掠進了戲臺下方的地道入口,前方封砌的石塊已被炸出個大窟窿,一個商賈打扮的中年男子正坐在碎裂的石塊上,悠然盤著掌中的兩個鐵核桃。 看見沈柒一身雨水、面色青白,商賈笑道:“鶴先生說沈大人是天下第一癡情種子,在下原本分毫不信,如今深信不疑了。只可惜,癡情反被絕情惱,世事總不盡如人意,看開點好啊,看開點?!?/br> 沈柒沒有搭理他,彎腰鉆進了炸開的密道中。 商賈尾隨其后,鐵核桃在手上盤得鏗然作響,嘴里仍在絮叨:“不過在下有兩件事不明——只要蘇十二跟你走,你就會為他去殺弈者大人,是不是真的?還有,最后你們在耳語什么?” 沈柒猛地停下腳步,右手拇指將繡春刀的刀鐔向上推開?!皼]人告訴過你,我殺過守門人?”他語氣森冷地道,“因為那廝廢話太多,還非說自己不是嘍啰?!?/br> 商賈在殺氣中打了個哆嗦,寒栗爬上后背。 這個姓沈的錦衣衛殺過守門人,還對弈者大人出言不遜,但弈者大人卻不以為忤,吩咐他哪怕犧牲京城內外的最后一批暗樁,也要把人安全帶回來。 能得弈者大人如此看重,絕非普通角色,自己是腦子進了水,才去捋對方虎須?商賈忙將鐵核桃往懷里一揣,閉緊嘴,再也不說話了。 “阿追,我們回家吧……” 荊紅追抱著虛弱的蘇晏,向東疾掠過重重屋脊。雨勢漸弱,他邊將輕功催發到極致,邊低頭對懷中人說:“大人再堅持一下,馬上就到家了?!?/br> 蘇晏的視線從風帽與他衣襟的間隙望出去,投向黑沉沉的夜空,翕動滿是血痂的嘴唇,無聲地喚道:七郎。 七郎,其實我是想問——倘若我從未在這個世界出現過,對你們而言,會不會更好? 相見便相知,何如不見時。 安得與君相訣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第348章 你竟對我下套 (前一章訣別戲份增補了千字,如果刷不出,可以清理一下緩存。) 朱賀霖親率騰驤衛與火器營,在大時雍坊搜捕了半夜,在天快亮雨停之時,發現了河邊戲臺下方被火藥炸開的密道。 緣著密道追去,另一端開口在宜北坊,西側就是外城廣寧門。 搜索外城與盤問守軍未果后,騰驤衛指揮使龍泉無奈稟呈皇帝:欽犯沈柒在賊人的接應下,通過真空教遺留下的地道逃走,恐已離開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