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臣 第288節
可另一方面,他的意識又空前的冷靜,甚至還能沿著這條思路繼續推測,把之前種種疑惑與不對勁之處連接起來,于是豁然開朗。 “皇爺未雨綢繆的原因……原來在這里,”蘇晏喃喃道,“他瞞了我……整整一年?!?/br> “整整一年!”他抬頭望向太子,臉色蒼白而凌厲,“他到底把我蘇清河——當什么人?!” 第295章 一夢直如一生 太子沒法回答。 尾音仍在殿內震顫,這一聲嘶喊般的質問,似乎消耗了徹夜未眠的蘇晏的所有精力,他疲憊地向后靠在椅背上。 短暫的沉默,殿內一片寂靜,只有被剔出血rou的碎瓷片落在磚石地面的微響。 沈柒處理完蘇晏手上的傷口,灑上止血粉末。朱賀霖又從里衣撕了一條干凈的布條,給他包扎上。 蘇晏吐出一口長氣,低聲道:“是我失態了……如今不是計較私情的時候。請小爺即刻啟程回京,遲一步,都有可能會面臨無法挽回的后果?!?/br> 朱賀霖心里十分難受,想到或已病危、情況不明的父皇;想到幽深皇宮中、波瀾朝堂上那些明里暗里的陰謀詭計;想到圍繞著那張至高無上的龍椅的廝殺與爭奪;想到風雨飄搖、晦暗不明的未來——自己的,大銘的。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但有一點極其明確——他不能死,蘇晏不能死,那些支持他、擁戴他、把身家性命托付給他的人們,不能死! “我要回京,立刻出發!”朱賀霖斬釘截鐵地宣布,“日夜疾行,用最短的時間趕回去!” 他對蘇晏說:“清河,跟我走!” 蘇晏道:“我是南京禮部左侍郎,倘若未奉詔命,擅離職守……” 他有點猶豫,另一只完好的手被人握住。 “你自己經常說的,事急從權?!鄙蚱獍攵自谒媲?,握住了他的手背,“不過,決定在你。你若不走,我留在這兒陪你。反正孝陵外頭那支軍隊足夠護送太子回京了?!?/br> 蘇晏低頭看他的手,指甲縫間滿是干涸的血污,是剛歷經了戰斗的證明,不禁鼻子一酸,翻過掌心與他緊緊相握。 “……我也回京?!碧K晏下定了決心,“事到如今,我們的命運已經與太子綁在一處,太子若是出事,我們亦無法全身而退。所以,要生同生,要死同死?!?/br> 朱賀霖心情再沉重,也忍不住嗤了聲,咕噥道:“誰要與他同死……不對,是我倆肯定沒事,至于他,愛多遠多遠!” 都這個時候了,怎么還是不能拋棄成見,攜手共渡難關!蘇晏無奈地嘆口氣,說:“請梅指揮使進來。我們四個人商議出一條最快回京的路線?!?/br> 梅長溪帶著地圖進殿。將地圖鋪展在桌面,四人圍桌細看、討論。 “最快的,就是走漕河了?!?/br> “有個問題,連日大雨漕河水漲,船難的風險大增?!?/br> “三千孝陵衛,漕船也不夠,來不及調配?!?/br> “走陸路,備干糧,盡量不帶輜重,每日快馬急行八百里!梅仔,你的人行不行?” “行!我的兵們耕田歸耕田,可沒有半點放松了訓練!” “還有一點,那些慶州軍雖被我殺退,可難保對方沒有更多后援,一路上會對我們圍追堵截。必須時刻警戒,做好戰斗準備?!?/br> “對!漕河也要走,最好兵分幾路,以疑軍掩護正軍?!碧K晏不喜歡把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里,“小爺也是,多備幾套太子衣袍,關鍵時刻或能起到金蟬脫殼之用?!?/br> “看這里,此地我熟,有條近道……” - 慈寧宮內,太后手握兩份詔書,陷入長久的沉吟。 皇帝每日幾乎要昏睡六七個時辰,清醒時頭痛欲裂卻還強自忍耐,連陳實毓這樣見慣生死的老大夫都看不下去,寧可他繼續昏睡。 湯藥從活血通絡的,換成了助眠鎮痛的,針灸也停用了。有時陳實毓甚至覺得,自己的各種治療百無一用,讓皇帝繼續撐下去的,是他自己極頑強的意志力與極堅定的信念。 太后心灰意冷,似乎已經接受了即將失去一個兒子的現實。但那冷的灰燼中,隱隱又燃起隱秘的、熱切的、矛盾的亮光,火蛇般纏繞在她心底。 ——所以她拒絕了陳實毓想要嘗試開顱手術的請求。 “我要你確保萬無一失,如若不能,天子龍體豈能由著你割rou切骨?可別反害了性命!”太后如是說。 陳實毓不能確保。他甚至連三成把握都沒有。但總不能對太后說“死馬當作活馬醫”,最后也只能放棄。 ——所以她攔截了皇帝清醒時手書的、發給內閣的遺詔。 太后低頭,盯著詔書上“長子皇太子賀霖,仁孝聰明,夙德天成,宜即皇帝位”一行字,指甲幾乎要將綾錦戳破。 殿內只她孤零零一個,宮人們被趕了出去,連瓊姑都不被準許進來。太后在猶豫,在掙扎,在做此生最艱難的一個選擇。 直到她聽見了殿門口傳來的孩童聲音: “阿婆,我會認許多字,還會念詩啦!老師們都夸我念得好,我背給阿婆聽—— “為離海底千山墨,才到中天萬國明。恒持此志成永志,百戰問鼎開太平?!?/br> 沒人敢攔二皇子。朱賀昭邊背詩,邊走進殿來,小小的一個人兒,龍袍玉冠,行止有度。 太后放下詔書,招手叫他過來,問:“誰教你背這詩的?” “焦老師。但我那時背不下來,現在會背了,可焦老師不在了?!敝熨R昭說。 太后溫聲問:“你可知這是誰的詩?” 朱賀昭搖頭。 “這是兩代帝王合寫的一首詩。前兩句‘為離海底千山墨,才到中天萬國明’,來自宋太祖趙匡胤。他寫完前兩句,寫不動了,有宋一朝無人敢接,說是帝王氣透紙而來。直到四百年后,我大銘太祖皇帝,才接上了后面兩句,‘恒持此志成永志,百戰問鼎開太平’。昭兒啊,你可知這詩句的意思?” “焦老師好像說過,是……當個好皇帝的意思?” 太后笑了,撫摸著他稚嫩而聰慧的眉眼:“對,就是這個意思。昭兒,你好好謝謝你那已經被貶的焦老師罷!” 朱賀昭想了想,向著殿門方向有模有樣地做了個揖。 太后起身,走到炭盆邊,將一式兩份的傳位詔書,毫不猶豫地扔進了火焰中。 “瓊姑!”她高聲喚道。 瓊姑快步入殿:“太后有何吩咐?” “去把藍喜叫來,讓他帶上玉璽。他若有半句異議,就地格殺,換個人做掌印太監?!碧蟮恼Z氣中透出了血腥氣。 瓊姑心中一凜,低頭道:“是?!?/br> “新詔寫成后,先不要發往內閣,以免夜長夢多。待到……待到大行之前再發?!?/br> “大行”二字令瓊姑腿軟,她只能更深地躬下身:“是?!?/br> “還有,派人看著點豫王,不準他出王府。理由……他不是說最近忙著納側妃,開枝散葉么?那就好好地在府中選美選賢,不要出來到處晃蕩?!?/br> “是?!?/br> 太后想了想,又問:“慶州軍那邊有消息了么?” “尚無。即便得手,消息傳回京尚需半個月?!?/br> 太后道:“希望章氏子識相些,拿著廢太子詔書,老老實實滾去嶺南,還能安度余生。他畢竟流著一半槿隚的血,我也不想趕盡殺絕?!?/br> 瓊姑道:“太后仁慈?!?/br> 太后此刻再無動搖,回頭見朱賀昭還在,正懵懵懂懂地聽著,于是笑問:“昭兒聽懂了什么?” 朱賀昭想了想,搖頭:“不懂?!?/br> “不懂沒事,阿婆幫你。你在前頭坐著,阿婆就坐在你后面,為你打氣撐腰,好不好?” 朱賀昭當然喜歡她陪著,便點頭道:“好?!?/br> 太后笑了。 瓊姑起身離開前,想起一件事,又稟道:“有件軍務,內閣兩位閣老拿不定主意,來問皇爺的意思,被奴婢的人攔在養心殿外,暫時勸退了?!?/br> “什么軍務?”太后問。 “韃靼與瓦剌最近打得越發厲害了。韃靼因為太師脫火臺謀叛被殺,無人能抵擋瓦剌大軍。故而韃靼小汗王的母親遣信使來,向我朝求援。說什么……” 瓊姑回憶了一下:“哦,說要與我們聯手,對抗瓦剌‘圣汗’阿勒坦,不可使其一味做大,否則必成大銘的禍患?!?/br> 太后冷笑道:“韃靼?年年襲擾我大銘邊境,如今還有臉提什么結盟?給我把信使打發回去,就說‘北漠諸部內政,大銘愛莫能助’!” 瓊姑有些猶豫:“要不要……等皇爺清醒后,問一問圣意?畢竟軍國大事,一直都是皇爺——” 太后用力一拍桌案,含怒道:“皇帝如今病成這樣,你們還想著拿政務去打擾他?‘聯盟瓦剌,對抗韃靼’,不是一直都是皇帝對待北漠的策略?怎么我照著皇帝本就訂好的策略做決定,還能有錯?” 瓊姑跪地請罪,連聲說不敢,暗恨自己多嘴,過了界線。 她去司禮監傳召藍喜,叫他帶上玉璽來慈寧宮之前,先把太后對韃靼求援的回絕之意,通過“朱批代筆”的形式傳回內閣,并且得說是皇帝的意思。 因為太后不想被臣子們知道,皇帝已不能理政,如今真正拿主意的人是她。 藍喜聽了,吃驚道:“可是,咱家前陣子服侍皇爺批奏章時,曾聽皇爺說過,彼一時此一時,如今他想聯手韃靼的‘雌獅可敦’——” 瓊姑打斷了他的話:“藍公公!你的意思是,太后昏聵,決議有誤?還是皇爺昏聵,朝令夕改?” 藍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連連告罪道“不敢”。 瓊姑緩和了語氣,道:“皇爺圣明,太后也圣明。軍國大事,是圣明人做決斷的事,與我們這些奴婢何干?多言取禍??!” 藍喜嘆道:“這話平時都是我勸別人的。如今皇爺這般情形……唉,是我心焦,失了分寸。瓊姑姑說得對,我等奴婢,只合做奴婢事,聽命而行就對了?!?/br> 瓊姑滿意地點點頭。 - 路線已定,所需物資也迅速備齊,太子在三千孝陵衛與五百名錦衣衛的護送下,踏上了日夜疾行的回京之途。 出發前還有個小麻煩。 蘇晏傷了右手,無法握韁控馬,必須與人共騎。 朱賀霖搶先道:“和小爺共乘一騎,小爺馬術精湛?!?/br> 蘇晏搖頭正待婉拒,梅長溪正色道:“不可。此行小爺是重中之重,一騎兩人,消耗馬力不說,還影響靈活性。萬一臨時生變,會拖慢小爺的脫圍速度。恕梅某不能贊同?!?/br> 他說得在理,朱賀霖雖然心里很不爽,但也無從反駁。 沈柒道:“清河與我同騎,我護他周全?!?/br> 朱賀霖這下更不高興了,斜著眼看他:“三千五百人,就你有本事?我看梅仔比你厲害,要不——” 梅長溪連忙打斷:“小爺,梅某要統領全衛,不方便、更不習慣與人同騎?!?/br> 朱賀霖悻悻然左顧右盼,想找個本領高強又其貌不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