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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臣 第235節

    蘇晏越發有種不祥的預感,然而形勢迫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被侍衛押送著進入戟門。

    太子朱賀霖曾在太廟中殿跪過神牌,蘇晏也作陪過。但這次他連進入正殿的資格都沒有。

    就在離戟門不遠的前配殿外,宮人撐起鳳紋華蓋,設下寬大的椅榻,扶著太后入座。

    廣場周圍是一圈圈戒備森嚴的侍衛把守。蘇晏跪在鳳駕前的石板地,行了無可挑剔的叩見之禮。

    太后沒叫他起身,命道:“把臉抬起來?!?/br>
    蘇晏皺了皺眉,抬起臉,平靜地望向鳳座。

    這是他第一次與太后近距離接觸。如果是剛穿越來的時候,或許會緊張得不亞于初次面君,但現在他已經心平如鏡。

    太后盯著他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忽然輕笑一聲:“蘇晏?”

    蘇晏拱手:“臣在?!?/br>
    太后說:“我久在深宮,不太關心前朝之事,但‘蘇十二’的大名,見天兒在我耳邊轉啊轉的。聽說你才剛摸到奉天殿門檻的第一天,殿試時就一鳴驚人?真是好手段?!?/br>
    蘇晏道:“那是個誤會,是臣一時耳背,聽錯了題,實則并無抨擊之意。滿殿文武,臣那時還一個都不認得呢?!?/br>
    “那么午門外敲登聞鼓,扳倒了錦衣衛指揮使馮去惡,也是誤會?”

    “這倒不是,臣蓄意的。一方面為師雪冤、為國除jian,一方面也是為了自保?!?/br>
    太后頗有些意外,扯了扯殷紅的嘴角:“你倒是個爽快人,也好,這樣說話不費事。我真是煩透了那些個面上裝得溫柔嫻靜,實則滿腹心機之人?!?/br>
    我有理由懷疑你在diss先帝的那位跟你爭寵的莫側妃,以及太子的生母先皇后章氏。蘇晏暗中吐了個槽。

    但他很快就沒有吐槽的心思了。因為太后接著道:“我還聽聞,你昨夜因為保護太子,被賊人打至內傷。護駕是大功一件,怎么皇帝連個太醫都不給你派呢。來人,給蘇少卿好好診治診治?!?/br>
    登時就有兩名太醫上前,一左一右拉住蘇晏的手腕,望神、察色、診脈、摸骨,片刻后對太后稟道:“蘇少卿并無內傷,身體一切正常?!?/br>
    太后冷笑:“好,好個欺君冒賞的爽快人?!?/br>
    蘇晏暗自叫苦不迭。昨夜景隆帝叫他裝傷避風頭,如今倒成了他表里不一的證明,可當著太后與這么多宮人、侍衛的面,他總不能把皇爺給賣了吧?就算賣了,也沒人相信??!只能咬牙把這個黑鍋背了。

    “回太后,臣被前來行刺的七殺營主的勁氣波及,與太子一同摔下臺階,當即就咯了血,在場東宮侍衛與錦衣衛都親眼所見,臣并沒有撒謊欺君。因為身體不適,臣只想請兩天假稍事休息,并無任何請功之舉,即便皇爺與小爺要賞賜臣,臣也是無功不受祿,萬萬不敢領受的?!?/br>
    摔下臺階時他與朱賀霖磕到嘴,流了些血,要說成內傷咯血也不是憑空捏造,但愿能糊弄過去。另外,他的確沒有上報請功,也沒從皇帝與太子那里接到賞賜,這不是假話吧?

    太后卻不接受這個解釋:“你明明身體無恙,卻假傷請休,說明骨子里就是個投機取巧的jian猾小人。你說不受賞賜,這不賞賜還沒下么,皇帝若要賞你,你會拒絕?”

    是啊,尚未發生之事,那你怎么就斷言我不會拒絕?

    再說,我休假兩天怎么了,之前帶病工作全月無休,你們也沒給我加薪呀!

    當然這些話也只能擱現代,在公司里說說。眼下是什么時代?“君要臣死”的時代,給皇家賣命叫盡忠,不賣命叫叛臣賊子,哪里去說理?

    這個時代的朝廷,要說規矩嚴苛,也嚴得離譜,按規定上朝的官員連步履都不能亂擺,哪個隨地吐痰,錦衣衛拎出去抽幾廷杖??梢f規矩滿是漏洞,也的確如此,只要皇帝在考勤方面稍微松一些,就會有官員連早朝都不上,偷偷摸摸曠會,即便后面被查出來,也因為人數太多,法不責眾,不了了之。

    那你說,我這假傷請休,是小事還是大事?

    還不都是你用來拿捏我的借口!既然有意整治,我服軟有用嗎?求饒有用嗎?

    于是蘇晏不卑不亢地道:“臣體弱,確是感到身體不適才請休的。太后若是覺得臣徹夜追賊、雨中摔傷也不得請假,那便下旨讓吏部按律處罰吧?!?/br>
    下旨?她堂堂太后,正兒八經下個懿旨,就為了懲罰一個辦差后請假兩天、疑似偷懶的官員?這不是笑話嗎!就算別人猜測她是借機整治臣子,那也得挑個像樣的理由,用這么個微不足道的由頭來小題大做,丟的是她自個兒的臉。

    此人不但jian猾刁鉆,還敢慢言頂撞,實在是可恨!衛蘭之前說他以色惑主,我還覺得無憑無據,如今看這副模樣和性子,八九不離十了。太后此刻對蘇晏的惡感簡直到了極致,皺眉喚道:“瓊姑!”

    大宮女瓊姑當前上前,往蘇晏面前一站,慢條斯理地責問:“蘇晏,你可知罪?”

    蘇晏道:“臣為官做事,自問無愧于心,不知罪從何來?!?/br>
    瓊姑稍稍提高了聲量:“你以下犯上誣告國戚,以致帝妃失和,是為罪一;勾結隱劍門余孽,蓄養死士,是為罪二;半夜帶兵圍攻侯府,僭越弄權,是為罪三;慫恿太子不務正業,暗藏禍心,是為罪四;肆意彈劾官員,排除異己,是為罪五。此五條,條條都是重罪,你還敢狡賴嗎!”

    蘇晏朗聲應道:“第一,臣不僅是大理寺右少卿,更是都察院監察御史,糾察百司百官、左右言路乃是本職。言官有風聞奏事之權,更何況臣每次彈劾都證據確鑿,何罪之有?

    “第二,臣收留侍衛時,并不知其過往身份,也從未指使他做過不法之舉。區區一名匹夫,頂多只能做護身、趕車之用,何曾見蓄養死士只養一個的?再說,臣還欠他半年工錢沒給,導致他憤而辭職。就臣這樣,連都一份餉銀都掏不起的,哪里有余錢蓄養什么死士?

    “第三,兵圍侯府搜查欽犯,臣是奉圣旨行事,否則臣如何指揮得了騰驤衛?圣旨就在懷中,還請太后驗看。

    “第四,太子的正業是什么?論讀書,他的課業并未中斷,有時未去文華殿,也是得到了皇爺的允準。無故曠課的話,李太傅第一個饒不過他??山鼇沓贾宦犝f太傅夸太子學業有長進,并無其他微詞。若說他最近時常出宮,也是奉旨辦事查案,更談不上不務正業。既然太子無失誤之處,臣自然也談不上‘慫恿’之罪。

    “第五,道理同于第一。

    “如此五條不實之罪名,恕臣不能領受!”

    太后一拍扶手,猛地起身:“放肆!誰容你這么同國母說話的?簡直大逆不道,狂妄至極!”

    蘇晏拱手:“臣并非狂妄,而是據理力爭。既是國母,更應以理服人、以法律人,而不是以勢壓人。容臣提醒一句——太后私下召見外臣,與禮不合,還望太后三思?!?/br>
    太后冷笑道:“早料到你這利齒猢猻在這里等我。你看看這是什么地方?”

    “太廟?!?/br>
    “你再看看,太廟中供奉的這是什么?”

    一名侍衛上前,手中托盤上擺著一根方不方、圓不圓的柱狀鈍器,金燦燦的,看著還挺沉。

    蘇晏歪頭左看右看,不太確定地答:“托……塔李天王手里托的塔?”

    太后只當他故意裝蒜嘲諷,大怒道:“這是先帝留下的金锏!持此金锏,上打昏君,下打讒臣,我今日便以此锏打你,與禮合是不合?”

    蘇晏腦子里“嗡”的一聲,心道:我以為八賢王那金锏是評書中瞎編的,天知道還真有這玩意兒!

    難怪要把我弄太廟來,在這里用先帝遺留的金锏打人,那可不叫動用私刑了,是冠冕堂皇地懲罰。按太后的說法,就算是皇帝和宗室,她看不慣了,照打不誤。

    ——先帝是不是臨駕崩前病糊涂了,才把金锏留給這么個不明事理的太后?

    蘇晏無語的同時,再看那根金锏,又粗、又硬、又長,簡直是個天底下最貴重的兇器!這可比廷杖的木頭杖子硬多了,一锏下去,還不得粉碎性骨折?

    吾命休矣!jian夫們……不是,兄弟們……也不是,總之什么人都行——快來給本座護駕啊啊??!

    蘇晏在靈魂深處瘋狂咆哮,身體上卻輸人不輸陣似的,一副凜然無懼的神色。他起身,整了整衣衫、冠帽,朝西北奉天殿所在的方向端正拱手,肅然道:“我要借詩了——浩氣還太虛,丹心照千古?!?/br>
    旁邊候立的慈寧宮侍衛慨然變色,默默道:這是個有骨氣、有cao守的文官,可惜了。

    “阿姜cao.你媽,阿蔥丟你母?!?/br>
    侍衛:……

    侍衛:剛才的感慨能不能收回?

    太后手捂胸口,覺得自己心疾之癥快要發作了。旁邊宮女當即扶她坐下,為她揉胸順氣,送水送藥。

    “請、金锏?!碧蟠鴼?。

    “請金锏!”侍衛們齊齊喝道。

    一個孔武有力的大漢大步上前,從盤中請出金锏,緊握在手。

    “犯官跪下受锏!”

    蘇晏咬牙道:“未犯一罪,何來‘犯官’?太后倒行逆施,損害的是天家的聲譽,皇爺的清名。今日我蘇晏折在此處,明日朝堂上文官人人自危,蓋因今后再無律令、再無禮法,單憑太后一句話就能定文臣武將的生死,還要天子何用?”

    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經是勢在必行,這個蘇晏非死不可,絕不能留了!太后心意已決,厲聲道:“锏九下!”

    九是極數,這是務必打死之意。侍衛當即高舉金锏,朝蘇晏后背猛砸下去——

    第248章 簡直恬不知恥

    蘇晏聽見腦后風起,下意識地往前撲,雙手撐地一個標準的側滾翻,避開了這一記當背锏擊。

    執锏的侍衛抽了個空,有點錯愕:前一刻這位蘇少卿還吟著詩岸然挺立,分明是個威武不能屈的好漢,怎么后一刻就使出這般粗野路數,斯文掃地了呢?

    蘇晏才不管斯文掃不掃地。就他這小身板,一锏下去脊椎都要打斷,咬牙硬抗才是傻,能躲開一下是一下。

    有道是匹夫之怒血濺五步,把他逼急了,魚死網破的事也做得出——太后離他不過幾級臺階的距離,猝不及防下將這老娘兒們挾做人質,拖到解圍的來為止。大不了官也不當了,中原也不待了,咱扯個舢板過海峽,琉球群島開荒去。

    蘇晏一骨碌爬起來,拎著袍角往臺階上沖。太后還在順氣,周圍三四個宮女簇擁著,唯獨瓊姑因為傳話站在階下,見狀以為他為了逃避鞭打慌不擇路,高聲喝道:“左右還不速速拿下,當心沖撞了太后!”

    侍衛們從錯愕中反應過來,一窩蜂地朝蘇晏撲去。其中一個手長,搶先抓住了他的腿腳往下拽。蘇晏雙手抱頭滾下臺階,又朝戟門方向跑。

    此時持锏的侍衛剛好沖到蘇晏身后,飛起一腳踹在他后心窩,把人直接踹趴在地,手里金锏劈頭抽下去。

    蘇晏靠著前世球場上練出來的技術動作,在生死關頭爆發出了超乎自己想象的速度與力量??上缃襁@具身體實在潛能有限,這會兒差不多也消耗殆盡了。

    背心這一腳帶著勁氣,踹得他心肺震動,猛地噴出了口血,石板地面頓時紅痕斑駁。

    風聲灌耳,但他無力再躲開這一锏,絕望之下只得瞑目承受。

    突然又一道呼嘯的風聲從前方急射而來,帶著音爆似的銳響,仿佛就從腦袋上方擦過,激得他頭皮發麻。

    還來不及睜眼,只聽身后侍衛痛呼一聲,隨即是金锏砸落地面的鏗響。

    蘇晏忍著胸中疼痛,急促地呼吸著。嘴里血沫嗆進氣管,他劇烈地咳嗽起來,一邊咳嗽,一邊頑強地起身,哪怕連滾帶爬也要繼續往門外沖——直至撞進了一個堅實而溫熱的懷抱。

    “清河!清河!”

    ……是豫王!蘇晏聽見耳畔熟悉的聲音,心弦驟然一松,揪住對方衣襟想要說話,張嘴又咳出口血沫。

    豫王見他袍服后背上帶塵泥的腳印,臉色黑沉沉,抬腿就往持锏侍衛胸口也踹了一腳,幾乎把人踢飛出去。

    “滾開!”豫王朝驚疑不定的慈寧宮侍衛們厲喝,轉身將蘇晏交給身后趕來的王府侍衛。

    他拾起金锏,大步走向鳳駕,潦草地見了個禮,單刀直入地問:“母后這是在做什么?竟然動用金锏,毆打一個有功無過的臣子,是要仗勢逞威以泄私憤?”

    太后面色一陣紅一陣白,怒道:“放肆,有你這么跟母后說話的?給我滾回你的王府去!”

    豫王寸步不讓:“母后若是因為衛家獲罪而惱火,這是皇兄的旨意,又何必遷怒一個奉旨辦事的無辜臣子?這事傳出去,人道太后與皇帝母子失和,不僅有損天家顏面,也必使朝臣們心懷顧慮,將來不知該奉誰的旨意。萬望母后三思?!?/br>
    太后深呼吸,壓住心底那股惡氣,把聲音放緩了些:“城兒,此事與衛家無關。母后今日要懲戒的,是個巧言令色、媚上惑主的佞臣。蘇晏此人看似公義,實則無賴,又常夤夜出入內宮,與皇帝關系曖昧。此人一日不除,對皇帝、對朝廷早晚都是個禍害!”

    豫王反感地皺眉:“母后何出此言!可知他為官還不到一年,功績卻遠勝過那些個庸庸碌碌半輩子的老大人!以文弱之軀,瘁匡濟之志,懲治jian臣酷吏、整頓錦衣衛、創辦天工院、屢破陰謀解邦交危機、革弊鼎新督理馬政、鏟除邪教安定京城——這樣一個少年棟梁,你說他是佞臣?”

    蘇晏止住咳,胸口悶痛感好了些,聞言有些吃驚地望向豫王:他都知道?不但知道,且一樣一樣記得清楚。

    原來在豫王心目中,他蘇清河并不只是個頗有姿色的士子、談風論月的消遣,他的志向與抱負、辛勞與付出,都被看在眼里,得到了真心的認可。

    太后被噎了一下,又道:“你貴為親王,何以對區區一個四品小官知之甚詳,甚至這般維護夸贊?我早有耳聞,說你‘知己’遍朝堂,這蘇晏也是其中之一,如今看來傳言非虛……簡直恬不知恥!”

    豫王凜然道:“母后切莫聽信謠言,兒臣與蘇少卿之間清清白白,從未及亂,更沒有越雷池半步?!?/br>
    蘇晏:……

    蘇晏:哦豁,簡直恬不知恥。

    太后用力拍著扶手:“你給我滾出太廟!否則我親自用這金锏讓你吃一吃教訓!”

    豫王將衣袍下擺一掀,手捧金锏,跪在太后面前:“兒臣愿領母后教誨。至于蘇晏,他連侍衛的一腳都受不住,更別提金锏了。母后若非要殺他,那就休怪兒臣不孝抗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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