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臣 第112節
此時的披風與氅衣不同于斗篷,是直領的對襟大袖,室內外都可穿。蘇晏穿好兩管袖子,荊紅追就自覺地擱劍,替他綁頸下系帶。 這些小動作他平日里做慣了,完全是自然而發。蘇晏卻因中秋夜的那場冤孽情事,仍心存余悸,消了腫的菊花又條件反射地疼起來,下意識的后退兩步,避開了他的手指。 荊紅追的雙手停滯在半空中,慢慢收回來,澀聲問:“大人怕我?” 他極力保持著平靜的臉色,可眼神中滿是掩不住的自疚與難過,看得蘇晏生出了一絲不忍,嘆氣道:“倒也不是怕,就是……尷尬得很?!?/br> “你看咱倆朝夕相處這么久,一個房間睡覺,一張桌上吃飯,就跟家人似的,這感覺多好。忽然有天關系就變味了,是不是很可惜?”他試圖和貼身侍衛擺事實講道理,看能不能化解兩人間尷尬的氣氛,再回到原本純潔的親密無間里去。 荊紅追猶豫著點了點頭,又迅速搖頭。 有家人的感覺是很好,但面對蘇大人,他仍不滿足,總想著進一步、再進一步。 他曾經一面唾棄自己的貪得無厭,一面又情不自禁地渴求回應,反復癡想,反復煎熬。 如今,妄念陰差陽錯地成了真,他既已跌入深淵,就不想再上來。哪怕深淵底下是火海、是刀林,是爬滿蛇蝎的蠆盆,叫他死得碎首糜軀,也甘心認命。 禁區既然已經闖入,想再把他推回原來的位置,不可能了。 嘗過龍肝鳳髓的鮮美,想讓他忘記那種銷魂蝕骨的滋味,不可能了。 蘇大人吃軟不吃硬、耐鑿不耐磨的性子,他早已摸透,想要得償所愿,就得大著膽子、厚著臉皮,去廝纏,去爭取。 蘇晏被貼身侍衛眼中的暗火灼得心頭乍跳,又往后退了半步,后腰抵在書桌邊沿。 眼前一花,荊紅追的身影已貼近面前。蘇晏不禁手掌反扣桌緣,上半身向后仰,用肢體語言訴說著自己的緊張與抵制。 荊紅追俯身,伸出手,認認真真地幫他系好披風的長系帶。 兩人的鼻息在咫尺間交融,灼熱的,壓抑的,顫抖的。 “大人討厭我?”荊紅追低聲問,冷澈聲線擦過蘇晏的耳郭,像一柄最鋒利也最溫柔的小刀。 蘇晏莫名有些腿軟,心想是這個懸空后仰的姿勢太吃腰力,而原主的一把細腰實在太不中用。他清了清嗓子,“當然不是,怎么可能?!?/br> “屬下靠近大人,像這樣——”荊紅追拈起粘在蘇晏發絲上的一點紙屑,“或者這樣——”指尖輕輕拂去他打噴嚏時染在睫毛上的水珠,“大人是否覺得惡心?” 這個真不至于。而且一邊說著這種自我厭棄的話,一邊露出漠然又受傷的眼神,到底是要鬧哪樣! 蘇晏覺得那把不中用的細腰越發酸麻難當,繃到最后,驟然泄力,整個人向后攤成了一條曬肚咸魚。 在砸到桌面的筆墨紙硯之前,荊紅追的手掌托住了他的后背。 蘇晏恍惚感覺,自己就像峭壁上造型拗過了頭的一棵黃山松,在危險邊緣來回招展,靠巖石凸起的那一點點支撐,維持著最后的倔強。 巖石硌得他胸口疼、屁股疼、渾身都疼,但沒了這塊石頭,他得摔得老狠,搞不好摔個稀巴爛。 “阿追……”蘇晏示弱似的嘆息,“各退一步不行么,你還是我的侍衛,我再也不趕你。以后你想留就留,想走就走,不行么?” 荊紅追這次不想再服從,逼問道:“大人是否覺得惡心?” “那夜屬下握著大人的腰,親吻大人的后背,進入……”他忍著臉頰的燒熱感,雙耳紅得像要滲血,又羞又愧,卻強迫自己繼續說,“進入大人的身體,甚至還……還弄到大人的臉上……” 蘇晏抓狂:“打??!后面的永遠不要再提!媽的天雷啊,我好容易才洗腦自己快點忘記,別逼我抽你!” 感應到蘇晏內心的怒火,知道這下又踩了他的逆鱗,荊紅追立刻慫了,“都是屬下的錯。今后縱死不敢再對著大人的臉——” “啪”的一巴掌,蘇晏抽得很干脆、很帥氣。 ……手疼。 荊紅追輕揉他抽疼了的掌心,另一只手仍托著他的后背,不依不饒地追問:“屬下自知罪孽深重,大人再怎么打我、罰我也該當。但屬下仍想知道,大人在生氣之余,會覺得我粗鄙丑陋,令人作嘔嗎?” 蘇晏無奈地咬牙:“不會!我從沒覺得你不如他人,無論是樣貌、身份、性情還是任何方面……滿意了吧?” 荊紅追說:“大人好心安慰,屬下承情。但屬下出身低微,樣貌普通,性情又不討人喜歡,大人如此抬舉我,我卻更覺無顏?!?/br> 罵你又難過,夸你又不信,你特么到底想聽什么?!蘇晏很想再抽他幾巴掌泄憤,但此舉除了讓自己手更疼之外,毫無作用,最終絕望地呻吟了一聲:“你抬舉抬舉我吧!讓我起去。腰要斷了……” 荊紅追這才把他從書桌上方撈回來。 他的手掌依然貼在蘇晏的背心,暖意源源不斷地流進體內,是在用真氣為他舒經活血,驅逐風邪。 蘇晏身體舒服地吁了口氣,心里不爽地嘀咕:“以前怎么沒發現你這么難搞……” 荊紅追僵著臉看他,眼眸冷冽而美麗,耳根處的紅暈尚未完全消退。他用赴死般的語氣說:“大人,屬下想親你?!?/br> 蘇晏:“?” 蘇晏:“……” 蘇晏:“荊紅追!你是有什么毛——” 背心上那只手掌迅速挪到后腦勺,牢牢托住,荊紅追的嘴唇生硬地貼了上來。 他知道要舔、要吮、要撬,但撬開齒關后茫然無措,本能地把舌頭探進來一通亂攪,又焦急又慌張,又膽怯又魯莽。 ……像個迷路的孩子。饑餓地,孤獨地,卑微地,渴求不屬于自己的溫暖。 蘇晏突然有些心疼。 他在心底默默嘆口氣,含住了對方的舌尖。 荊紅追身軀微微顫抖,另一只手緊張地握成拳頭,不知該往哪里擺放。片刻后靈竅頓開,一把攬住蘇大人的腰,往自己身上壓。 他一身內力精湛綿長,一刻鐘內幾乎不需要換氣,結果險些把蘇晏吻到窒息。 蘇晏像條上岸的魚,垂死掙扎地捶他。荊紅追這才驚醒過來,放開對方唇舌。 蘇大人半死不活地喘氣,嘲道:“親個嘴就硬成這樣,你處男?” 荊紅追老老實實回答:“以前是,直到四天前?!?/br> 他又提起了不開的那一壺,蘇大人怒而反擊:“難怪,活兒爛透了!要是在我那時代,像你這樣器大活爛還病態持久的,洞房夜就得鬧婚變?!?/br> 荊紅追不管聽不聽得懂,先低頭認錯:“屬下無知,大人教我?” “教個屁!” “用屁……屁股教,”荊紅追磕磕巴巴道,“也……沒錯?!闭f這話時,五官仍是剛毅甚至冷硬的,神情卻赧然,天知道他是怎么把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揉在一張臉上,還渾然天成。 蘇晏要被他臊死:“做你的白日夢!滾!” 荊紅追想到過往的夢境,自己也覺得旖旎又羞恥。但既然大人問起,他就照實說:“夢經常做,夢里蘇大人十分仁慈,屬下親吻大人的腳趾,大人也不生氣……” 仁慈的蘇大人把他像攆狗一樣,攆出了房門。 第122章 這玩意怎么騎 八月二十,清水營。 前后為期八天的馬市在最后一天顯得分外熱鬧。許多沒有賣完的貨物,因為商人急于出清而降價,導致又掀起一波交易高潮。 此外今年還多了個新奇的樂子——賽馬會。由新到任的監察御史坐鎮牽頭,眾多馬政官員報名參與,陜西都、布、按三司皆派出四品以上官員捧場,甚至連陜西巡撫魏大人都親臨現場。 魏大人名泉,字湯元,年約四旬,方頤廣額白面微須,看著儀表堂堂官相十足,還是正兒八經的兩榜進士出身,不可謂無才。但蘇晏對他的印象僅限于一封請求裁撤兩寺的奏折,就嫌他在軍備發展形勢上有些目光短淺。 他事前向隨侍的錦衣衛打聽過魏泉其人。 從錦衣衛暗哨據點傳回的情報看,此人為官倒還算清廉,不貪污不受賄,擅長管理戶籍與錢糧,在溝通督撫與各府縣方面頗有一套。除了經常流連煙花柳巷之外,也沒什么大毛病。 蘇晏在心里默默給魏巡撫打了個業務水平綜合評定——“b級”。 魏巡撫尚不知新來的御史什么脾性、什么手法,但在看見真人的那一刻,心里也習慣性地打了個顏值水平綜合評定——“甲上”。 高朔懷著不可告人的小心思,背后偷偷上眼藥,對蘇晏說:“蘇大人留意些,魏泉此人喜好美色,且水陸并行?!?/br> 哦知道了,魏巡撫是雙性戀,高朔你真八卦,蘇晏一臉冷漠。 如今他對大銘朝男風盛行的狀況近乎麻木——某種意義上說,風氣開放猶勝現代,情色文化之發達,光從《金瓶梅》一書中就能窺見一斑。 更令人咋舌的是,雖然還有些上不得臺面,官方場合不好公然拿出來說,但民間對南風的接受程度實在高得出人意料。 在這個堪稱神奇的朝代,龍陽幾乎被視作正常而普遍的愛好。除了那些食古不化的衛道士,民眾并不將其與一個人的品行修為掛鉤。這種風氣,導致“友情”與“龍陽”的界定很難劃分清楚,所謂“以身相報”也好,“互相傾慕”也罷,往往被視作為“友情”的一種延伸。 總而言之,只要袖子斷得純潔,斷得忠貞,別像某位親王那般換男寵如換衣,兩個同性摯友用身體交流一下真情,似乎也并沒什么大不了。 而所謂“忠貞”的定義是什么呢,本朝之人認為,重點在心。哪怕身體風花雪月,只要把愛人放在心上,能為其出生入死,就算是忠貞,并且對方也認同這種忠貞。 倘若當事人品性高潔,戀情套了層“堅貞、忠義”的道德光環,那么非但不會為人所不齒,還會使得眾人擊節而嘆。 對此風氣,蘇晏來到這個朝代足足一年,仍感覺三觀有點碎裂。 面對高朔的警惕心,他翻了個白眼,答:“你想多了?!?/br> 事實證明,高朔的確是想多了,為了給上官守籬門,守成了驚弓之鳥。 魏巡撫再怎么亂搞男女男男關系,頂多也就潛規則一下抱大腿的門生,不會離譜得把主意打到朝廷派來的御史身上。但因這位年輕御史實在很符合他的審美,他也不吝多欣賞幾眼,跟人家多搭幾句腔。 當然主要還是因為,蘇御史頗得圣眷。前不久在延安城因為響馬盜劫獄涉了險,竟然驚動圣聽,飛鴿密信命他派出一千精兵專門保護,把他嚇出一身冷汗,生怕人在陜西出個三長兩短,圣上要遷怒于他。 可見這蘇十二真是個御前紅人,又是奉命來調查他所奏之事的,還能怎么著?哄著唄。 入座時蘇晏與魏泉互相謙讓了一番,最后并排坐在看臺的首位。 魏巡撫打量著劃分好的賽馬道、統一著裝的裁判和監管人員,以及賽場兩側商家拉的廣告條幅,覺得很是新奇,摸著兩撇小胡子對蘇晏道:“古有田忌賽馬,孫子以兵法賭馬獲勝,被齊威王封為軍師,方才有了日后的馬陵之戰,大敗魏國。今日蘇御史欲效仿前賢乎?” 蘇晏心道慚愧,我只是想整人立威,順道賺點錢給我家侍衛買把劍。 他笑答:“下官何德何能,豈敢與孫子媲美,連拾人牙慧都算不上。主要還是湊個熱鬧,給清水營馬市揚一揚名氣?!?/br> 魏泉見他謙遜,覺得蘇十二比傳聞中好相處得多,可見謠言誤人,于是面上更加春風和煦。 參賽的官吏們剛點完名,除了個別生病或實在趕不及路的,都到齊了。一個個穿著輕便戎衣,手持馬鞭,強打精神,站在規劃得方方正正的備賽區候場。 因為高矮胖瘦老少相差甚多,一眼望去好似方鼎里燉著大雜燴,蘿卜長土豆扁的,有些一言難盡。 蘇晏笑瞇瞇地掃視了一遍,吩咐播報員宣布比賽規則。 播報員是個練過獅子吼的大嗓門青年,聲線高亢洪亮堪比后世擴音器,第一次在這種萬人矚目的場合出風頭,緊張得想打嗝,手里緊攥著稿子。 規則很簡單,參賽者按照任職部門不同,分為六隊。賽馬也分為六批,由隊長抽簽決定本隊駕馭的馬匹,繞環形賽道跑十圈,速度快者獲勝。 先是個人賽,每隊推舉出三人參加。三人所耗的總時間相加,為每隊的成績,以此評出冠、亞、季軍。獎金豐厚。 再是集體賽,也叫友誼賽,大家盡管撒開馬腿隨便跑,規定時間內到達終點都有獎品。 聽起來十分和諧,且重在參與,頗有后世機關單位工會活動之風范。 官吏們聽完比賽規則,紛紛松了口氣,認為蘇御史就是用賽馬會做個團建活動,順道拿他們繳納的評審費發發福利。早說嘛,害他們一路火急火燎趕來清水營,不明情況心里緊張得很。 六個隊伍,單人賽的三名人選很快定好了,都是年輕力壯、騎術精湛的,接著開始抽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