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臣 第111節
沈柒頷首:“公公放心,下官省得,定會把人收拾干凈,不會污了圣目?!?/br> 藍喜回宮復命去了。 石檐霜對沈柒說:“大人,屬下擔心皇爺會怪罪我們辦案不力?!?/br> 沈柒道:“這個黑衣刺客是死士,也是棄子,皇爺不可能想不到,若要繼續追查幕后勢力,少不得我們繼續出馬。我們是皇爺手上最利的刀,只要刀刃不割主人的手,就不會被輕易毀棄,放心吧?!?/br> 石檐霜點頭,又嘀咕道:“這‘魘魅之術’到底是什么邪門歪道,迷不成對手,就會把自己整瘋?” “也許是真氣反噬,也許還不止。我請了個精通醫術的武功高手來給那人診斷過,他體內經脈逆行,紊亂的氣血沖擊大腦,導致神昏錯亂、躁狂瘋顛,像是走火入魔的癥狀?!?/br> “要真是走火入魔,程度輕尚能撥亂反正,若是程度嚴重,怕這輩子會瘋到死??上Т笕朔鸽U釣出的大魚,就這么斷了線索?!?/br> “的確令人遺憾。但查案不就是這樣,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只要多動動這兒——”沈柒點了點石檐霜的腦袋,又輕踹了一下對方的小腿,“還有這兒——總會找到新的突破口?!?/br> 石檐霜笑道:“大人接手的案子,從來沒有破不了的,屬下有信心?!?/br> 當然也包括沈七郎一手炮制出的“案子”,總能抓到最吻合政局時勢、對效忠者與他們自身最有利的案犯,這就是錦衣衛,這就是北鎮撫司,不是么。 次日午后,宮里來了旨意,景隆帝果然要親自看一看這瘋了的刺客。 詔獄陰暗污穢,天子自然不會涉足,只駕臨北鎮撫司公堂,下令將人犯押到堂外院中。 隨駕禁軍把這一方官署圍成了個嚴嚴實實的鐵桶。高坐明堂的天子與前院之間,隔了數百名錦衣衛攔成的人墻。 不僅御駕親至,在東宮“養傷”養到百無聊賴的太子也來了。景隆帝一身明黃色袞袍,彩織四團龍,兩肩團龍加飾日、月章紋,雍容威嚴;太子朱賀霖則穿著輕便的橘紅色窄袖戎衣,外罩秋香色妝緞對襟罩甲,腰束小帶,英姿勃勃地坐在父皇身邊。 沈柒行禮后,垂手侍立于側下方。 五花大綁的刺客被錦衣衛押到院中,強迫跪下,解開束口的銜勒。為防意外,他雙眼上的布罩依舊蒙著,沒有解下。 這刺客是個青年體貌,裹在囚衣中的身形瘦削而不失勁道,身上各處傷口都事先敷藥包扎好,又灌過一碗濃參湯提神,故而看起來狀態還不算太糟糕。 他茫然地跪在庭院中央,因為眼睛被遮無法視物,便豎起耳朵聽動靜。 景隆帝打量過后,問沈柒:“你說這人瘋了?” “稟皇爺,的確是瘋了?!鄙蚱饣卮?。 朱賀霖騰地起身:“孤下去看看,究竟是不是那夜行刺之人?!?/br> “歹人兇殘,小爺萬不可涉險!”“君子不立危墻之下,小爺三思??!”隨侍的富寶和成勝忙不迭地勸諫。 朱賀霖擺擺手:“他都捆成個粽子了,還會撲過來咬我不成?再說,小爺我是吃素的?”他轉頭對景隆帝說道:“父皇,我去驗證一下?!?/br> 皇帝似乎對他的勇氣頗為贊賞,微微頷首。 臺階上的錦衣衛退向兩邊分出通道,朱賀霖走下去時,順手抽了一把繡春刀,心里并不感到緊張,甚至有股隱隱的興奮。 他腳步沉穩地走到刺客面前,端詳對方的臉和雙手,又驀然抬起刀鋒,一下割斷了綁眼的布罩。 這突來的冒險舉動,讓兩旁押解人犯的石檐霜等人大為緊張,急道:“殿下小心!切莫與他血瞳接觸,以免中了迷魂術!” 朱賀霖道:“凡運功施術,必需真氣支撐。他若是真瘋,體力真氣或枯竭、或散亂,哪里還施展得出迷魂術?” 斷成兩截的布罩飄落于地,朱賀霖看清了這刺客的臉,二十來歲,五官端正普通,瞳仁暗沉沉的,像渾濁的紅色玻璃珠。相比他遇刺那天見到的精光四溢的詭異血瞳,形在神已散,顯然已生機盡失。 朱賀霖仔細查看完,肯定地點頭:“那夜行刺孤的,就是他?!?/br> 刺客直勾勾地盯著他,忽然站起身,瘋瘋癲癲地笑起來:“哈,哈哈,是他,就是他!” “你是什么人?受誰的指使?為何刺殺孤?”朱賀霖問。 刺客:“他跑了!哈哈哈,該吃藥了,吃藥……要聽話……死……不死……” 最后幾句口齒不清,唧唧噥噥,仿佛連人話都不是了。 朱賀霖把刀鋒架在他脖子上,在脖頸上劃出一道血痕。刺客低頭用舌頭去舔刀刃,一舔一道口子,滿嘴嚼血,吞咽有聲。 “瘋子!”石檐霜低罵,“休得冒犯殿下!” 朱賀霖在刺客的囚衣上擦拭干凈刀鋒,轉身離開,將繡春刀還給原主。 “謝小爺!”那名錦衣衛自覺佩刀被太子殿下借用過,十分榮幸,于是大聲謝恩。 刺客忽然抬起了臉,張開血糊糊的嘴,放聲叫道:“——打小爺!” 眾人震驚,目不轉睛地望向場中。 刺客喉嚨中咯咯作響,邊咽血邊喊:“打小爺!打小爺!哈哈哈哈哈打小爺……” 寒風颯颯卷過,梧桐落葉飛舞,庭院一片肅然秋殺之氣。 瘋子刺客嘿嘿哈哈的詭笑聲,在庭院上空回蕩,混雜著一聲接一聲的“打小爺”,荒誕又離奇,聽得人心底莫名發涼。 朱賀霖頭也不回地走到父皇身邊。 景隆帝面色沉靜地問他:“怕不怕?” 朱賀霖搖頭,曾經的青稚與驕縱之色,仿佛無憂無慮的夏花經了秋霜,漸漸從他眉梢眼角褪去:“該來的,總歸會來。做好萬全之策,才能應對肘腋之變?!?/br> 景隆帝目露滿意之色,朝他頷首:“坐在朕身邊?!?/br> 皇帝手按太子的肩膀,下旨:“剿滅隱劍門,誅盡余孽。凡與之過從密切者,無論世家權貴還是江湖勢力,一個不留!” 又命沈柒:“繼續查,挖出幕后黑手。朕要看看,究竟是誰,要打朕兒子的主意?!?/br> 皇帝帶著太子起駕回宮。 那名刺客仍在庭院中瘋癲亂叫,被錦衣衛重新押回詔獄。沈柒吩咐獄卒給他上藥,供給飲食衣被,留得他性命在,日后說不定還有用。 然而誰也沒料到,三日之后,那刺客竟然死了。 深夜嚼吃了自己的十根手指,失血過多而亡。 沈柒親自驗過尸,又仔細搜索了刺客所在的牢房,最后在床墊后方,貼近地面的石壁上,發現了幾道干涸血痕。 是食指的指腹沾血印出的痕跡。 一道痕跡,就像一片橢圓形的窄小花瓣。 一共印了八道血痕,扇形排開。 八瓣血蓮。 沈柒盯著這朵小小的血蓮花看了半晌,將之親手拓印在紙頁上,隨后用刀鋒將石壁刮干凈。 第121章 狗一樣攆出去 八月十九,陜西,靈州。 傍晚時分,通往清水營的官道上,幾輛馬車由各自的衛隊護送著,不期而遇。 車上的乘客撩開簾子互相望了望,發現都是一方同僚,好歹在官方場合也混了個臉熟,于是停車,笑瞇瞇地作揖: “林大人好啊。這是要去清水營赴賽馬會?” “黃大人也好啊??刹皇?,正兒八經的請柬都發了,能不去?” “八月十三下的請柬,要求八月二十辰時之前必須抵達清水營,我是緊趕慢趕,才勉強來得及,今夜應該是能入城了?!?/br> “還是咱們的兩位頂頭上司輕松。八月十三開馬市,李寺卿月初就來了,嚴寺卿則常年駐扎清水營,他們都是不用奔波趕路的??蓱z咱們,一路上馬腿都跑細了,還吃了一嘴灰?!?/br> 說話間,又有個官員下了馬車,湊過來問:“兩位大人可知,這發請柬的蘇御史是什么來路?” “肖大人竟不知這蘇十二的厲害?來來,我與你細說……” 這位京城消息滯后的肖大人,接受了同僚一通添油加醋的八卦,感慨道:“新官上任三把火,這是想把陜西燒成個大火盆??!不僅是我等行太仆寺、苑馬寺的上下官員,還有茶馬司、鹽課司,就連陜西都、布、按三司的官員,凡與馬政有關聯的,都收到了邀請。聽說巡撫魏湯元魏大人也要來。這個什么賽馬會排面如此大,是有什么說頭?” 林大人嗤笑:“還能有什么說頭?巧立名目唄!據說蘇御史擬了個名單,名單上的官員全都得報名參賽,每人按官職品階繳納評審費,從數兩銀到數十兩銀不等。錢雖不多,但備不住人多,聚沙成塔。最后這筆錢會去哪兒,還不是他口袋里?” 肖大人連連搖頭:“強制報名參賽,繳納評審費……能把貪墨索賄說得如此清新脫俗,本官還是頭一次見?!?/br> 黃大人捋須呵呵笑道:“貪好啊,就怕他不貪。他要不貪,就是來整人的。諸位大人是想被整治,還是出點小錢消災,你好我好大家好?” 另外兩人齊聲道:“出。多少都該出?!?/br> 眾人又調侃幾句,見天色不早,拱手上了各自的馬車,車隊匯成一列長龍,向清水營馳去。 - 八月十九日夜,靈州清水營。 蘇晏在臨時宅邸的書房內,召見靈州參軍霍惇。 燭光下,少年御史的臉色似乎很是柔和,更像個吟花詠月的風流士子。只見蘇晏笑瞇瞇地問:“明日賽馬會一切相關事宜,霍參軍都安排好了?” “都安排好了?!被魫?,“場地賽道、觀眾看臺、參賽馬匹,還有裁……” 他回想了一下蘇晏的古怪用詞,繼續道:“還有裁判員、解說員、后勤人員和維持現場秩序的志愿者,全都安排妥當了?!?/br> 蘇晏提醒:“別忘了拉贊助商。清水營店鋪林立、商販眾多,只要稍微有點商業頭腦,都該知道這是一個多么難得的廣告機會?!?/br> 霍惇點頭:“沒忘,贊助費已經收了,正好拿來抵這場賽馬會的花銷?!?/br> 蘇晏點頭道:“今年的清水營馬市那么盛大,你都能打理得井井有條,區區一場賽馬會,想必不在話下。安排在馬市的最后一天,算是壓軸節目,也幫咱馬市再揚一揚名氣?!?/br> 關馬市什么事?霍惇腹誹,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拿賽馬會作筏子,實際上要整人。 還有你叫我準備的那些……管它們叫“賽場彩蛋”的那些……這么缺德的整人手段,虧你想得出! 蘇晏仿佛看穿他的心思,輕哂:“本官忽然想起,參賽名單中似乎漏了一人,把嚴寺卿嚴大人漏了,罪過罪過?!?/br> 霍惇見他走去書桌旁拿紙筆,臉色乍變,也顧不得禮數了,上前扯袖子拽手腕,急道:“蘇大人之前答應過的,讓嚴寺卿免賽!” 話未說完,手三陽經一滯,整只手發麻發痛,指間力氣頓失。 原本守在書房門口的荊紅追,在他攀拉蘇晏時閃身上前,劍柄一敲一挑,將他的手從蘇晏的腕子上甩了出去。 霍惇轉頭瞪視蘇御史的貼身侍衛。 貼身侍衛冷著一張凍梨臉,寒聲道:“休要動手動腳,冒犯大人!” 霍惇只得忍氣吞聲地給蘇晏賠罪。 “無妨,霍參軍是關心則亂?!碧K晏笑了笑,“既有求于人,就要拿出求人的態度。先好好替本官把這事辦妥,別忘了你和嚴寺卿還有個謀殺未遂案背在身上,沒洗清嫌疑呢!” 霍惇徹底沒了脾氣,垂頭喪氣地告退。 書房門一開,秋夜涼風灌進來,冷熱對沖,蘇晏連打了幾個噴嚏。 “天涼了,大人及時添衣?!鼻G紅追取了件石青色披風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