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臣 第99節
“對。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襲擊我們的騎兵究竟是什么身份?刺青有假,恐非韃靼人,可他們效忠的‘兀哈浪’,又是韃靼太師之子。還有,剛才你說的那幾名陌生的尾隨者,是什么人?” 荊紅追想了想,說:“我也說不準他們的身份,只能肯定,是北漠人。雖然他們穿著中原的衣衫,但臉龐顴骨部位黑紅,雙腿有些羅圈,是長期騎馬導致?!?/br> 蘇晏微微頷首:“我擔心他們是其他北漠部族的,譬如說瓦剌的宿仇韃靼,要對阿勒坦不利。即便不是針對阿勒坦,隱藏身份潛入邊防重鎮,也絕非善茬。阿追,你去查查?!?/br> 荊紅追皺眉:“可我得保護大人的安全?!?/br> 蘇晏笑道:“你當褚淵他們都是吃素的,小心他們要和你打一場。再說,還有都指揮使司的五百精兵,我身邊如今跟鐵桶似的。倒是那五只白蟻,可別潰了千里之堤,畢竟這里是清水營,大銘的‘北門鎖鑰’?!?/br> 荊紅追也不得不承認,蘇大人考慮得很有道理,于是點點頭,又問:“這些人倘若只找阿勒坦的麻煩,與清水營無關,屬下當如何?” 蘇晏心道,我都說了必要時搭把手,這不是明知故問嘛?好你個阿追,竟然耍心機,學壞了你! 于是哂笑反問:“你說呢?” 荊紅追裝蒜:“既然無關我國,他們部落內斗,屬下自然不便出手?!?/br> 蘇晏板下臉:“不,我要你出手。如若阿勒坦遇險,你必須救他,哪怕賠上……”他故意沉吟。 “哪怕賠上……屬下這條命?”荊紅追果然當局者迷,臉色僵冷,語氣苦澀至極,“大人與那蠻子才認識幾天!竟然——” “哪怕賠上你這三兩銀子一把的破劍,行了吧?你這醋缸子!”蘇晏眼中微露笑意。 “你聽好了阿追,”蘇晏正色道,“我永遠不會為了任何人犧牲你,包括我自己。如果,我是說如果,事態真到了那地步,你不賠上性命便救不了阿勒坦——那就先保住你自己的命!畢竟親疏有別,我做不到大愛天下一視同仁,就只能對不住他了?!?/br> 荊紅追抿嘴不語,眼中仿佛凝著一點動情的光熱,片刻后方才道:“大人是云中白鶴,志行高潔,從未對不住任何人?!?/br> 蘇晏想起沈柒的滿背刑傷,想起小南院城墻上云洗的縱身一躍,想起延安法場上滾落的七顆人頭,自嘲地苦笑。 下了城墻,褚淵等人就候在墻根處。 見兩人終于結束了“我和阿追上去看看風景,你們不用跟著”之旅,高朔拿不爽的眼神上下打量荊紅追,確認衣襟齊整,鬢發未亂,方才緩了臉色。 之前荊紅追從蘇晏處得知,高朔是沈柒的手下,登時明白了他這一路上對自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原因,想是要替自家上官防賊。 荊紅追私下很是嗤之以鼻:你們那狗千戶才是賊!再說,我若真要做什么出格之事,就憑你也防得??? “出格”的念頭在他腦中時隱時現——因為情難自禁而浮現,又因為負罪感與自慚形穢而隱沒。至于有多出格,只有他自己知道。 把蘇晏交托給錦衣衛后,荊紅追施展輕功,不多時就追上了阿勒坦。 他的身法輕靈飄忽如鬼魅,極擅長潛伏隱匿,即使在大白天的鬧市,也不曾被對方和尾隨者察覺。 他看著阿勒坦進了一處斷頭巷,走到盡頭后,忽然轉身,用蠻語喝了幾句什么。 尾隨者被窺破行蹤,不得已提前現了身,紛紛拔出兵器,朝阿勒坦撲去。 荊紅追沒有出手,而是藏身屋脊,居高臨下看熱鬧。倒不是因為懷著坐山觀虎斗的惡意,而是早就判斷出,這五人加在一起,都不是阿勒坦的對手。 果然,不過兩刻鐘,他們就被阿勒坦打趴在地,斷手折腳地爬不起來。阿勒坦與這些人彼此嗚哩哇啦了一大通,可惜荊紅追半個字都聽不懂。 他正盤算著要不要蒙面現身,劫走一個尾隨者,回去找通曉蠻語的黃禮季拷問情況,猝然聽見空氣中一絲微不可察的尖銳聲響。 聲響極小,也極快,仿佛毒蛇吐信,猩紅的死亡前兆只在電光石火間掠過一點兒殘影。 荊紅追辨認出這是暗器破空之聲,比飛刀和飛鏢更隱秘……是飛針!從巷子盡頭那堵磚墻上的裂縫間射入,襲向阿勒坦后背命門。 這般刁鉆角度與精準力道,倘若針上再喂了毒,中者立死無救。 荊紅追彈出指尖上所扣的碎瓦片,盡力攔截飛針,同時拔劍,向下方的阿勒坦疾掠而去。 身形將動之時,在那難以言喻的極短的一瞬間,他的身后似乎陰風拂過,全身肌rou陡然僵硬了一下,勁氣驟泄。 荊紅追心底駭然——居然有人能暗算到他,而他竟分辨不出對方所用的手段! 他聽見了一個無比嘶啞的男子聲音,仿佛銅汁燙過般粗礪難聞,像低沉的咆哮,又像詭秘的呢喃。那聲音用生硬的大銘官話說道:“阻攔神旨之人,必被神靈的怒忿燒成灰燼……” 荊紅追運足十二成功力,猛地一掙,激蕩的真氣終于沖破無形的桎梏。 他整個人隨著劍鋒向前滑出十幾丈,又驟然折返。劍尖爆出一團寒芒,射向屋脊上不知何時出現的黑袍人。 黑袍人從頭到腳籠罩在無數垂墜的布帶中,只一個鷹鉤鼻的尖端在兜帽下,如捕食的鳥喙般突出。他枯枝般的雙手,掌心朝天舉在身前,一動不動,兜帽的陰影中似乎蘊著兩點幽光。 在多年的刺客生涯中,荊紅追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仿佛面對的不是活生生的血rou,而是一片充滿泥漿的灰暗沼澤,會把劍氣、劍鋒,甚至持劍者一同陷入漆黑的淤泥深處。 在雙方目光交觸的剎那間,他下意識地動用了魘魅之術,對抗那股沒頂般的窒息感。 第109章 蘇大人看著我 在雙方目光交觸的剎那間,荊紅追下意識地發動了魘魅之術,對抗那股沒頂般的窒息感。 黑袍人兜帽下的兩點幽光乍然黯淡,意識的混沌似乎影響到他的詭術,產生了短暫的空白。荊紅追的劍尖趁機刺入他的胸膛,勁力一吐,想要直接震斷對方心脈。 誰料對方鶉衣百結的黑袍下,不知戴著什么硬物,將這股勁力反震回去,劍鋒“嘣”的斷裂成了幾截,鐵片飛濺。 荊紅追心下一凜,想起了蘇晏勸他換劍時說過的話。 他自負武功,仗著劍心堅定、劍意精純,認為內修遠勝外物,境界到了,飛花摘葉亦可傷人。所以三兩銀子一把的破劍,他依然能使得出神入化,曾經慣用的佩劍“無名”,材質也很普通。 而蘇晏身為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對武學一竅不通,卻提醒他境界固然重要,但在境界相類的情況下,武器品質哪怕只強那么一點,都會起到決定性作用。 事實證明,蘇晏說得是對的。 荊紅追沒有半分猶豫,將長劍招式切換為短劍,斷刃反手削向對方咽喉。 但在他劍斷的瞬間,黑袍人已擺脫了魘魅之術的影響,手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根古怪的法器。 那是個老舊的桿鈴。血液與油脂的長期浸潤,在三尺六寸長的樺木柄上形成了暗褐色的包漿。桿頭簇著七枚大小不一的黃銅鈴,隨著手勢的抖動,發出不似鈴音的嗡鳴聲。 這聲音十分詭異,令人想起破音的絲竹,或是炸窩的蜂群,又全然都不像。它仿佛來自蒼穹極高處,或者極深的黃泉地府,雖遠而不減其尖銳,使人心神震顫。 嗡鳴聲一波一波涌入七竅,仿佛颶風掀起惡浪,激蕩體內真氣逆脈而行。 荊紅追猛地噴出一大口血,強忍著內傷導致的劇痛,劍勢有進無退,決絕地刺入黑袍之內。 斷刃尖端傳回的手感,告訴他對方并非什么妖魔鬼怪,至少還會受皮rou傷。 ——只要還是人,就屬于他所擅長的專業領域,他就絕不會缺乏擊殺對方的信心與勇氣。 黑袍人有些惱火地“噫”了一聲,仿佛忌憚于這股劍出無回的氣勢,向后退了一步,避其鋒芒。 顯然黑袍人擅長的只是詭術,而非搏斗,亦或許他從未遇到過荊紅追這般頑強堅韌、功力深厚的敵手,這一退不僅xiele自身氣勢,更給了對方迎難而上的機會。 荊紅追趁勢追擊,劍氣猶如附骨之疽,緊追著對手的要害。鮮血從他的嘴角不斷溢出,但他執劍之手依然穩如磐石。 黑袍人在連接挨了幾劍后,心生退意。他將桿鈴移至胸前,朝衣袍內掛的神鏡上一敲,炸出撕裂耳膜的刺響。 荊紅追的心脈仿佛被重槌狠狠一擂,從七竅內滲出細而蜿蜒的血流。他趔趄地半跪下去,用斷刃支撐住了上半身。 這似乎是兩敗俱傷的一招,黑袍人也不好過,捂著胸口迅速退走,臨走前不甘地看了一眼巷尾地面上的阿勒坦——不過幾十丈的距離,卻因為這個半路殺出的難纏劍客,而不得不放棄唾手可得的獵物。他用蠻語喃喃地詛咒了一句什么,瘦長支棱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 荊紅追保持著半跪的姿勢,試圖運功平復逆行的氣血,然而氣息更加紊亂,心智也開始恍惚。 “魘魅之術雖厲害,但也危險。它能惑人心神,自然也會因對方精神強大不受魅惑,而反噬己身,導致走火入魔。切記,若是遇上巫覡,道、方、術士之流,謹慎施為,以免折戟?!?/br> 師父的囑咐在腦海中響起,但他聽不清字眼,耳內只有一片鐘磬混鳴般的回音,眼前世界也好似萬花筒,五彩斑斕,扭曲旋轉。 他知道這是走火入魔的前兆,也知道曾經的同門師兄弟,有因為“走火”而半身不遂、武功盡廢的,也有因為“入魔”而神昏錯亂、發狂發瘋的。 至于自己能否化險為夷,撐過這道難關,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趁神智還有幾分清醒,遠離阿勒坦,甚至離開清水營,以免發狂后誤傷友軍。 荊紅追松手棄掉斷劍,從屋脊滾落下來,悶聲摔在石板地面。隨后手腳并用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走了。 - 阿勒坦陡然睜開了雙眼。 他意識到自己之前陷入昏迷,但不知昏迷了多久。 暮色像薄紗籠罩大地,他估計時間只過去兩刻鐘,或者還要再短一些。 方才發生了什么? 他只記得打倒那幾個鬼鬼祟祟的跟蹤者后,背心猝然一痛,喪失了意識,清醒后就成了現在這副趴在偏僻小巷地面上的狼狽模樣。 “……阿勒坦!阿勒坦!” 他聽見同伴用瓦剌語呼喚他,于是踉蹌爬起,正要揚聲回應:“我在這里!”卻發現自己喉如吞炭,刀割火灼一般疼痛,發不出半點聲音。 情急之下,他抓起腰刀敲擊地面,發出鏗然脆響。 不多時,瓦剌漢子們聞聲趕到,沖過來七手八腳攙扶他。 有人失聲叫道:“王子,你的頭發——” 阿勒坦弓著身,低著頭,看見從肩膀垂落下來的鬈發,竟從原本的烏黑油亮,變成了積雪一樣慘惻的白色。 他吃驚地抓起一把發辮,發現從發梢到發根全白了。 同伴從他的背心處拔出一根漆黑的玄鐵飛針,表面流動著不祥的幽藍光澤,顯是淬了毒。 阿勒坦翕動嘴唇,只說不出話,一股悲憤狂怒的聲浪,在胸腔內咆哮—— 這聲咆哮終于化作一口黑血,噴在衣襟與身前的地面上。 - 東城,霍惇特地騰出一處精致又寬敞的宅院,給新來的蘇御史居住。這宅院緊挨著駐軍營堡,方便錦衣衛帶來的五百精兵隨時保護。 今日是八月十五,中秋佳節,各有司衙門的官員們休假。軍營里的駐軍雖不能回家探親,但也能大鍋燉rou吃起流水席,作為節日犒賞。 霍惇和嚴城雪早為蘇晏置辦了一大桌好酒好菜,就備在他的后院中,可以邊賞月邊吃吃喝喝。 蘇晏既然接受了兩人的投誠,這點面子還是要給的,于是毫不做作地接受了,還熱情邀請他們參與部門聚餐。 嚴城雪看到蘇御史的臉就心梗,并不想和他同桌用膳,找個借口推脫掉,和霍惇一同走了。 蘇晏也不挽留,笑瞇瞇地拉著小廝與錦衣衛們同坐一桌。 他看看天色,嘀咕:“阿追怎么還不回來?” 褚淵說:“荊紅兄弟武功高強,斷不至于遇險,想是情況復雜,調查起來需要時間,我們再等等?!?/br> 高朔說:“這清水營頗為繁華,又恰逢佳節盛會,熱鬧得很,還有不少勾欄院,也許他被亂花迷了眼,自找消遣去了?!?/br> 蘇晏失笑:“哪兒能呢,他干不出這種事?!?/br> 高朔煞有介事道:“可說不準,男人么,久曠之下找個鴇兒瀉火,也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br> 蘇晏瞟著高朔,挑了挑眉,“照這么說,你們沒少干這事兒?你的上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