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臣 第32節
他心中焦急,五內俱焚,面上卻淡淡地看不出異樣神色,騰身上馬。 行至東苑中門附近,道路迎面過來幾名掌燈內侍,后面跟著一小隊侍衛。 沈柒看清被簇擁在中間的那人,身材偉岸,披玄色斗篷,風帽遮了半張臉,眼底驀然一亮。 他雙腳夾鐙,暗施內勁,胯下駿馬陡然一聲悲嘶,流星般朝對方急速沖撞過去。 “當心!馬失控了!”沈柒使勁拽著韁繩,厲聲大喝。 對面的內侍嚇得驚叫,宮燈落地。侍衛們則紛紛抽刀出鞘,擋在斗篷人身前。 斗篷人在鐵蹄踐身之前,一掌重重拍在馬頸下。 這一擊仿佛有萬鈞之力,駿馬痛苦嘶鳴,沖勢被生生遏制,沈柒從馬背上翻身摔落,斗篷人卻在反震的氣浪中巋然不動,只是風帽向后掀起,露出真容。 沈柒落地時連打兩個滾,卸去大部分力道,并未受傷。他手撐地面,半跪告罪:“卑職馭術不精,險傷貴人,還請殿下治罪?!?/br> 豫王瞇起眼審視他,面不改色道:“是馬匹突然受驚發難,非你之罪,不必惶恐。孤王深諳馬性,心中有數?!?/br> 沈柒知道他這是看出來了,心下石頭落地,再次告罪。 豫王不耐煩地擺擺手,徑自走了,侍衛們連忙追上去,后面又追著手忙腳亂撿燈的內侍。 沈柒起身,那幾名錦衣衛緹騎這才圍攏過來,七嘴八舌,有的關心千戶大人可有受傷;有的抱怨失控的馬匹險些連累他們,幸虧豫王沒有計較;還有的驚嘆豫王神力,竟能一掌逼退狂奔的烈馬。 一名緹騎道:“這有什么!當年豫王還是代王,戍守大同鎮時,是赫赫有名的猛將。他十二歲初戰便率親軍,于逆境中以五十人對敵千余,最后逼得韃靼首領兵潰敗逃,一役成名。區區一匹驚馬,還能傷到他?” 另一名緹騎吃驚:“真的?我如何完全不知!” “你才多大,自然不知十幾年前的事,我也是聽我爹說的。當年先帝討伐北成,便是將他帶在身邊,親自教導軍略。聽說他在庚辰年‘邊堡之亂’的危急關頭,馳援過還是太子的圣上?!?/br> “立下平亂救駕之功,又是一母同胞,難怪皇爺在諸多親王郡王中,對他格外親厚。這些年豫王殿下甚至不用就藩,留在京城享盡榮華,哪怕睡了那么多——”旁邊人遞了個眼色,這緹騎警覺失言,趕忙閉嘴。 沈柒只作未聞,皺眉道:“我的馬挨了這一掌,想是騎不得了。要么你們勻一匹給我,要么回去再領一匹?!?/br> 緹騎們身負命令,要盯著沈柒回到北鎮撫司,期間不能讓他四處走動,尤其不能與人私會。剛才的驚馬事故已經是意外,又怎么會讓他再回頭橫生枝節,當即表示勻一匹最好的給千戶大人,他們可以兩人共騎。 沈柒二話不說上了馬,揚塵而去,其余緹騎緊隨其后。一行人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 豫王停下腳步,伸手入懷,摸到了一個紙團。 他將紙團慢慢展開,在宮燈的亮光中看清,竟是一張揉皺的密折,是錦衣衛內部款式。 方才那個不知名的錦衣衛千戶,不知為何要故意使座駕吃痛受驚,在手下緹騎面前演這一出戲,又在翻身落馬時,悄悄將本該直遞御前的密折彈進他的衣襟。 他飛快掃視,看到其中“蘇晏”二字,立刻將密折重新揉成團,揣進袖中,不禁轉頭望了一眼。 那名千戶已策馬馳出了東苑中門,看不見背影。 “殿下,可是要回重華殿?”親衛見他駐足回頭,請示道。 豫王凝聲道:“不,去小南院!給本王就近弄匹馬,要快!” 他說著,邁步疾行,竟比尋常人小跑還要快一些,斗篷下擺行云流水地翻卷著,獵獵作響,如夜風吹動戰場旌旗。 第三十八章 無不透風的墻 包袱上的死結終于解開,露出內中一沓濕淋淋的布料,腥臭撲鼻。 蘇晏被熏得后退半步,從云洗手中拿回火折,說道:“此物腥穢,未塵兄再退遠一些。我自己檢查就好?!?/br> 他屏息把火折移近,用花鏟撥弄布料,發現是一件外袍和曳撒,外袍污漬斑斑不辨原色,但曳撒濕透了仍能看出圖樣,上半身柿蒂窠過肩蟒妝花,下擺四合如意云紋,的確與他射柳那日所穿的毫無二致。 蘇晏從衣物間拈起一小片烏青將爛的草葉,嗅了嗅,若有所思。 云洗忍著污臭問他:“可是血衣?” 蘇晏點頭:“是?!?/br> “那崔狀元……” “嫌疑很大。即便不是兇手,為其掩埋證據,也算同伙?!?/br> “此事,清河打算如何處置?” 蘇晏彈掉草葉,拍了拍手,起身答:“我去叫崔屏山來當場對質,先弄清楚事情真相再上報,以免壞他名聲。還請未塵兄留在此處,保護現場和證據?!?/br> 云洗皺眉:“你一個人去找他?萬一他見罪行敗漏,兇性大發,當場襲擊你,你如何自保?還是直接上報,讓刑部來定奪?!?/br> “我總覺得他并非本性兇殘之人……”蘇晏嘆口氣,“再說,畢竟相交一場,我若在尚未蓋棺定論之前,就把事情做絕,一點活路不留給他,萬一此案另有隱情呢?萬一他是被兇手脅迫呢?豈不是害他性命?!?/br> 云洗沉默片刻,道:“清河推己及人,寬睿通達,我不及你?!?/br> 蘇晏失笑:“未塵兄謬贊,我這也是人之常情?!?/br> 他將火折吹得更亮一些,正打算原路返回,云洗忽然叫了聲: “蘇清河……” 蘇晏聞聲回望,見一襲淺色衣裳臨墻挺立,玉樹皎然,明昧不定的微光映在他臉上,猶如余暉下的冰峰,美而蒼涼。 這一瞬間他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但最終只歸于一句: “你可要看一看,傳言中的潛龍遺跡?!?/br> 蘇晏不解地朝他走近,一同站在朱紅宮墻的墻根。云洗指了指不遠處,“就是那處豁口?!?/br> 說是豁口,其實仍有兩丈高,十余步寬度,比起三四丈高的城墻頂,像個緩降的壑谷。 這段南墻,既是小南院的宮墻,也是內皇城的城墻,墻外便是臨河大道與護城河了。 “這都幾十年了,怎么就不填上呢?”蘇晏說,“平白留著個豁口,看著多難受?!?/br> 云洗道:“畢竟是先祖詔命,后人也不好違背。再說,城墻的豁口猶可砌填,人心的豁口又如何砌填呢?” 蘇晏注視他,輕聲問:“未塵兄可是心中有事?不妨告知一二,我雖能力微薄,也愿盡力為君解憂?!?/br> 云洗不由得逼近一步。 對方站得太近,幾乎鼻息可聞,蘇晏有些不自在,隨之退了一步,后背緊貼宮墻,冷硬感從衣物外滲透進來。 云洗伸手撐在朱紅漸褪的墻面,將他圈制于雙臂之間。淡幽梅香如網籠罩,蘇晏呼吸不暢地喘了喘,嗓音干澀:“能不能,退后點說話?!?/br> “不能?!痹葡唇鯚o禮地拒絕,右手在他臉側墻面輕輕摸索,指尖與頰膚鬢發似觸非觸。 蘇晏輕抽口氣,聽見耳畔的空xue風聲,時斷時續,宛如海螺里的嗚咽潮音。 那是宮墻上鑲嵌的“透風兒”,巴掌大的方形小窗,雕花鏤空,為砌在墻體內部的承重木柱通風防霉?!疤煜聸]有不透風的墻”,俗語正是由此而來。 若是內外不能正常流通,閉塞久了,便要生霉。墻與人心,或許真的相類。 “未塵兄……你這是……”蘇晏鼻音微顫,忍不住去抓云洗的手臂。 云洗撤臂,左手握住他右手掌心,十指交扣,將他手背堅定地按在墻面上,不許動彈。 “閉眼,”他低下頭,抵著蘇晏的前額,清冽聲線顯得有些暗啞,“別看……” 蘇晏真的閉了眼,呼吸輕促,喉結緊張地上下滑動了幾下,似在等待一個不知好壞又勢必會來的結果。 云洗的右手摳開已撬松的“透風兒”,手指捏住釘在木柱上的一物,拔出來。 他的動作悄然無聲,輕巧卻又凝重,眼底閃著一點凄冷的光,像月夜下的碎冰。在最后一刻,他全無猶豫,破釜沉舟似的將手中之物送入蘇晏的體內。 蘇晏猛地睜眼,空余的左手緊扼住對方手腕。 云洗手持一柄尖細的短劍,樣式頗有點像豫王的“鉤魚腸”。利刃在刺入蘇晏腹部前,被金絲軟甲擋住,不能再進毫厘。 蘇晏左手扼住對方手腕,將關節用力向后翻折,要迫使他棄劍,右手也在極力掙脫桎梏。兩人各自發力,像一對狹路相逢的困獸,陷入了你死我活的拉鋸。 “你就是殺害葉東樓的兇手,為什么?”蘇晏咬牙問。 云洗不答。 火折已落地,周圍林木幽黑,云層中月輪隱現,忽而灑下一地水銀。 云洗一雙深長的眼睛就在這月光下冷冰冰地看他,仿佛不屑交出心思答案。 他反問:“你身穿內甲,早有防備,又對此毫不吃驚,是什么時候看出破綻來的?” 蘇晏答:“破綻很多,但真正讓我懷疑你的,是屏山床下沾泥的鞋。如果我沒猜錯,那雙靴子其實是你的。你們身高相近,鞋碼也差不多,但‘差不多’仍然有差。43碼與44碼的區別,你可能并不在意,我對此卻敏感的很,畢竟買短一碼,打球就要磨腳?!?/br> 他的后半截話有些古里古怪,但云洗大致聽懂了,眼神中露出遺憾之色。 “還有昨日午后,其他人都在殿內焦急等待詢案,我看見你在樹下池邊觀魚?!?/br> “觀魚也有破綻?” “你沒有,魚有。你走后,我好奇過去看了一眼,發現除了散游的錦鯉,還有不少烏魚、鯰魚之類,并未見人投喂餌料,卻在某處聚集成團,徘徊不去。我當時覺得有點納悶,但也沒多想。直到方才,我從包袱里的衣料上,發現一片爛掉的水草葉子,才恍然明白,之前這些血衣并不是埋在土里,而是被丟進水池,才引來rou食魚類追逐血腥味。我想你在觀魚之后,也意識到這個破綻,怕人發覺,于是趁夜將包袱又撈回來,埋在林子里。包袱泡水濕透,所以才把附近土壤都浸濕了?!?/br> 云洗沉默,嘆道:“一葉落而知天下秋。論見微知著,我亦不及你?!?/br> 蘇晏與他僵持良久,力竭地喘口氣,向外猛一推,從墻根脫身而出,往黑黝黝的林子里跑。 沒有火折照亮,只能憑借忽明忽暗的月光和對來時路的一點印象,盡量接近大殿,再高呼求助,引人來救。 云洗也猜到他的意圖,反應迅速地撲上來,劍尖在他胳膊后側劃出一道血口。 蘇晏身上的金絲軟甲只能護住胸腹等要害部位,護不住手腳,這一下疼得火燒火燎,但他沒顧得上看傷口,一股腦地往前奔。 腳下青苔濕滑,月光隱沒時他看不清路,踢在樹根上摔了一跤。 云洗自后方趕上,舉劍刺他頭顱,被他用力拽住衣袖,兩人在地上滾成一團。 “……這下你可全身都臟了?!碧K晏扭奪他手中兵器,生死關頭,居然還有心情說笑,模仿他的話揶揄道,“衣物臟了猶可清洗,人心臟了又如何清洗呢?” 云洗咬牙:“人心本就是泥潭,世人皆污濁不堪,洗不洗都是臟的!” 蘇晏腿側又挨了一劍,所幸沒有割到動脈,流血不多,但他也連撕帶咬地奪下了短劍,緊緊壓在云洗頸間,制住了對方。 他揪住對方衣領,將人懟在一塊平坦的大青石上,喘著氣道:“我早該想起,恩榮宴那日,在后園假山里發生口角的兩個人,并非豫王和葉東樓,而是你與葉東樓?!?/br> - 假山深幽處似有人唧唧私語,因隔得遠了聽不真切。 聽壁角這種事還是少做的好,蘇晏轉身欲走,卻聽到一線陡然拔高的聲音:“……好說歹說,你怎么這般不曉事?” 另一個聲音輕柔含糊,隱約道:“……難道要我以死明志么?” “不必多言,我最見不得人拿死來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