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他父親張豐受不了貧窮的生活，和母親離婚，母親帶著他和meimei去找父親的途中，也是騎了這輛電動車。

    那天輛承載著他兒時全部記憶的小車子，在公路上緩慢行駛，在一個十字路口被卷入了大貨車底下，在龐大的車體面前，電動車脆弱地像是輛玩具紙車，不堪一擊，被碾壓過后七零八落撲散了一地。

    母親的急剎車，使得坐在后排的張鈺被甩了出去，一陣劇烈的疼痛讓他眼前發黑，頭部撞擊地面，短暫地一片空白過后，半晌才睜開眼睛。

    入眼一片狼藉，他趴在馬路邊上草地，渾身熱辣辣的疼，年紀小的張鈺什么都不懂，只以為自己要死了，睜開眼，發現躺在他不遠處的母親的姿勢很奇怪。

    女人總是充滿疲憊的臉上，掛著臨死前的痛苦和震驚，眼睛瞪得極大，看向張鈺的方向，卻是整個身體都折了，被貨車生生攆了過去，死不瞑目。

    而她身旁，張鈺愣愣地看著meimei遍布血跡的小手一點點朝他的方向抓了抓，腦袋一拱一拱的，似乎想像從前一樣抓住張鈺的衣襟，想要靠近哥哥，可最終卻逐漸失去了力氣，臟污的手指軟趴趴垂在地上，就再也沒有抬起來過。

    她們都死了，死在張鈺眼前，只有張鈺一個人活了下來。

    之后的很長時間，他夢里都會回想起那恐懼的畫面，他的人生從那一天開始，就已經完全變了，是有意去遺忘也好，無意地逃避也罷，張鈺越是長大，母親的臉就越模糊。

    已經很多年沒有回想起那段回憶，驟然間回想起兒時的下午，夏天海邊，蒙蒙細雨，冰淇淋的甜膩，都與記憶中給他溫暖和愛的臉重合在一起。

    大屏幕外，張鈺的同桌于迎迎拉了下前桌的女孩，小小聲指了指屏幕：張鈺開始動筆了！

    任興旺也看向大屏幕，張鈺確實開始在紙上勾勾畫畫，可這時候時間都已經過了十多分鐘，他比起其他考生已經有點落后了。

    任興旺問張鈺的同桌：他平時也這樣慢吞吞嗎？畫個畫給人急死。

    于迎迎搖搖頭：估計現場有啥事吧。

    洛維視線始終在大屏幕上。

    和平常臉上掛著的做作心機不同，張鈺畫畫的時候表情很少，人也專注，有種莫名的純粹，在紙上勾勾畫畫，越來越流暢。

    洛維合上了手機，默默看了一會兒，等到比賽接近尾聲，才從自己的位置上站起來準備離開，看起來是不打算等結果出來了。

    任興旺首先注意到了起身的洛維：去哪？

    洛維指了指衛生間。

    他才剛一站起來，一旁的張豐頭就轉了過去。

    張豐很早就注意到了洛維。

    邢家雖然有錢，和首富洛家還是差一截的，而張豐當初和張鈺的母親離婚，就是為了入贅邢家，好不容易得償所愿，卻一直在做生意的方面沒什么能力，岳父對他并不滿意。

    如果能稍微攀附上洛家，對他的幫助會是非常大的。

    他已經偷偷看了洛維半天，但由于角度原因，沒注意到這人是從張鈺的休息區起來的，等人到了廁所外，他才湊上去說話。

    同學你好。他本身長得不錯，掛上和藹的笑容非常有欺騙性，我是你隔壁休息區的家長。

    面前這張和張鈺有點像的臉，配上味道過重的搭話手法，成功讓洛維挑了挑眉頭：有事？

    才幾天之前，他就已經被張鈺這樣攔下過。

    張豐有點懵，一般遇見搭話的家長，學生都會出于禮貌叫聲叔叔，雖說家里有錢，洛維的態度也實在太讓人難看了點，冷漠的態度不像是從學校里出來的，而像是大街上非常不好惹的混混。

    張豐端起手咳嗽兩聲：我看你也很喜歡藝術品，不知道對畫展感不感興趣，叔叔這邊剛好有幾幅作品，想請同學們一起去看畫展，就在本市最大的展覽廳

    洛維都已經來看畫了，肯定是感興趣的，但如果只邀請他一個人，這人肯定也不會去，只能說邀請了很多同學，這樣就算請大家看畫確實會花費很大，但回報也絕對不小。

    張豐在心里瘋狂計算。

    不感興趣。

    洛維直接打斷了男人。

    張豐被嗆了一口，怎么也沒想到回絕得這么干脆，但他也不生氣，把大人的包容和寬容做到了極致，像是對待不懂事的孩子：

    沒關系，你別擔心安全問題，我是邢雨星的家長，很多同學都會去的，叔叔不是壞人。

    洛維頓了頓，忽然嗤笑出聲，不知道為什么，這一刻的張豐和記憶里張鈺的模樣重合，非?；?。

    張豐不知道這人為什么會忽然笑了，但他是個聰明人，知道對方不那么好接觸以后，本能就開始退縮，洛維越是這樣不說話打量他，他越是局促。

    看來討好洛家這事，一時半會兒根本行不通。

    洛維離開了原地，并沒有再多理會張豐，剛到衛生間，又收到了任興旺的短信：老大，旁邊同學開始壓賭注了咱們參加嗎？

    每次比賽都有同學壓選手，每次的金額都不大，高中生之間的賭注，五十塊錢也挺高了，大家都是鬧著玩的。

    但今年的賭注，卻不太一樣，因為之前張鈺和邢雨星的沖突鬧得沸沸揚揚，有同學故意多壓了邢雨星的名字，現在已經累計了五百多，邢雨星的哥哥也從同學的對話里知道了之前兩人的矛盾，偷偷給同學錢加注，讓自己弟弟遙遙領先，有了快一千的壓注。

    而張鈺名字底下，只有他的同桌于迎迎和前桌方抒懷倆人，手里的錢加起來也才二十塊，可憐巴巴扔在壓賭注的桌子上。

    一個是錢數最多的，一個是錢數倒數，加上前幾天的恩怨，讓大家臉上的表情都有點微妙，替張鈺說話的人那么多，等真壓錢的時候又都猶豫了，怕他是抄襲，自己的錢回不來。

    倆女孩把放學以后約好去吃麻辣香鍋的錢拿出來了三分之一，這下只能吃蔬菜小面了，已經拿不出錢來，這時候雖然憋屈，也沒別的辦法。

    所以任興旺才會發消息問洛維。

    洛維半天只回了個隨便。

    任興旺一直等在消息頁面，看到了回信就是一個精神，他的領悟能力非常強，端著手機看了一會兒，明白了洛維的意思。

    興奮解釋道：我老大說了，隨便壓點，我去取點錢。

    倆女孩看著大狗似得任興旺，都有點摸不著頭腦。

    洛維真的是那個意思嗎？

    不等她倆想明白，任興旺就腿快跑回來了，手里拿這一小打現金，抽出一半，啪嗒拍在桌子上。

    壓張鈺，五千。

    話一出口，周圍人的目光齊刷刷都落在了他臉上。

    他們學校里家庭富裕的雖然不少，但還沒成年就能五千五千壓賭注的，還真沒幾個。

    大伙平時只知道任興旺和洛維關系不錯，都快忘了任興旺家里也很有錢這件事了。

    任興旺被人看著，有點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我就是個傳話的，寫洛維的名字吧。

    眾人：？

    更加疑惑。

    于是當洛維從廁所出來，就發現大家看他的眼光不太對。

    他并沒有多理會，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繪畫比賽的考生，都已經從考場里出來了，十名評審將會在兩小時之內給作品評分，比賽結果很快就會公布出來。

    張鈺講解完了作品思路，也從出口冒出頭，邢雨星比他走得早，這時候已經回到了家人的懷抱，他不希望自己出去的時候對比太強烈，很尷尬，所以慢吞吞走在后頭，像是沒人接放學的小孩。

    然而一出大門，張鈺抬頭就看見了坐在自己休息區的洛維。

    其他人都去參加壓注了，休息區有點空蕩蕩的，因此這人也越發突出，張鈺沒察覺到自己心臟跳快了半拍。

    他去拉洛維的手：你來看我比賽了？

    洛維不動聲色地把手抽出來，坐在椅子上，左手揣進右手的袖口，右手揣進左手的袖口，是冬天老大老大爺的姿勢，把不熟都寫在了臉上。

    果然就不該對他有啥期待。張鈺憤憤地想。

    但周圍有這么多學生在，他還是湊在洛維旁邊坐著，對方不回答他，他就一直問：今天的比賽有趣嗎？你怎么不參賽？你不是也喜歡畫嗎？

    這人不出聲，過了將近五分鐘，張鈺還厚著臉皮繼續：也是因為我嗎？你喜歡畫，卻不參加，是害怕我會輸？

    喜歡看畫，卻不去參賽，真的很容易讓人想多。張鈺故意拖長了尾音。

    這下洛維終于搭腔了，卻答非所問，他瞥了張鈺一眼，問：你喜歡吃豬rou嗎？

    張鈺迷茫地點了點頭，就聽見對方說：那也沒見你去養豬啊。

    張鈺：

    這能一樣嗎？

    洛維不再搭理他，腿翹起二郎腿來，一邊手肘撐在膝蓋處，身體前傾，微微蹙眉看著大屏幕的評分。

    總體來說，這次邢雨星的表現很不錯。

    他的表達方式內斂，像是害怕什么一樣，情緒泄露得遮遮掩掩，母親為主題的繪畫，他將自己的母親畫得非常逼真，那個有點嚴肅模樣的女強人，同時也能從繪畫中感覺到一絲壓迫感。

    似乎女強人帶給他的窒息感要多于母愛。但因為技術真的不錯，又有足夠的理性，最終的評分也不低，足足有九十二。

    一群人提起來的心總算放下了，按照往年的經驗，這個分數是可以沖刺第一名的。

    去年第一名的分數也才九十五，而母親這種命題老套的情況，很難弄出什么創新來，邢雨星的分數已經是在沒有創新的領域最高的分數。

    尤其是在宣講作品意義的時候，他說自己的母親是個努力又顧家的女強人，和刻板印象的女性形象不同，他的母親很高大，追求自我，很有想法，這波人設也給他拉了不少分數。

    第十一章 他不再喜歡他了

    張鈺在報名表比較靠后的位置，因此評分順序也比較靠后，邢雨星的成績已經出來半天了，還沒到他。

    他這時候也注意到了遠處圍著的一群人，大老遠就聽見吵吵嚷嚷，張鈺習慣性湊熱鬧，也過去看了看。

    結果才剛一到人群外，他就聽見了自己的名字，還是自己同桌于迎迎喊的。

    張鈺，一萬塊一次，張鈺，一萬塊兩次，還有加價的嗎？

    張鈺：？？

    這群人在這拍賣誰呢？

    還沒等張鈺擠進人群，就聽見于迎迎又喊了最后一聲：張鈺，一萬塊，成交。

    他從人群里探出頭，于迎迎正把任興旺的手高高舉了起來：這次壓錢最多的同學就是任興旺了，總共壓了張鈺一萬七。

    人群里立刻有人問：壓錢有什么獎勵嗎？

    于迎迎似乎還認真考慮了一下：沒有。

    大家本來只是在壓第一名，一開始一切都和往常一樣，直到任興旺忽然甩出了五千塊。

    其他同學的隨便壓點，就是隨便壓點，而任興旺的隨便壓點，是另外的價格。

    有不服氣的一看他這個架勢，也開始給其他選手壓錢，滅滅任興旺的風頭，而邢雨星的哥哥也不喜歡自己弟弟輸給別人，一直壓到了一萬多。

    當然，任興旺也不服氣其他人比張鈺的錢多。

    于是一來二去，張鈺的名字底下就累計了一萬七千塊錢，桌面上總共累計了三萬。

    他覺得不僅僅甲方是個冤大頭，看來他名單上的冤大頭真的不少，這個任興旺，他也沒好到哪去。

    前桌嘴巴里含著雪糕，拍了拍張鈺的肩膀：你可得加油啊，不然這些錢都拿不回來了。

    人群里也有同樣的話：雖然你壓錢多，是爽快了，可如果張鈺輸了，這些錢不都得給大家瓜分嗎？

    張鈺不敢說話，覺得自己像欠了任興旺一塊似得，剛想說點什么，就聽見任興旺解釋：錢我都是替我大哥壓的，心甘情愿。

    原來冤大頭是洛維？

    大家的眼神瞬間都有點微妙了。

    洛維就在后方坐著，卻沒有親自來壓賭注，大家都覺得任興旺不太靠譜，而此時大屏幕已經開始更新。

    張鈺默默又坐回了洛維旁邊，小聲問：是你讓任興旺壓我的？

    洛維看了他一眼，指了指自己的鼻尖：你仔細瞧瞧我。

    張鈺不明所以，還真的仔細瞧了瞧他，沒看出什么東西來，就聽見洛維補充道：你看我長得像冤大頭嗎？

    張鈺：

    他有某一個瞬間甚至懷疑這人是不是能聽見自己心里話。

    大屏幕上的分數一樣一樣公開，后續都沒有比邢雨星更高的了，邢雨星基本已經可以確定是第一名。

    一旁的賭桌，任興旺一直沒說話，其他人卻都挺開心，小聲議論：這錢一人分一份，也能分到一千塊吧？不知道這三萬多會落到誰手里。

    任興旺哼了一聲，完全不理會這些人把他當傻子來看。

    相比較其他人的緊張，張鈺沒什么表情，他不喜歡在事情出結果之前太表露情緒，否則一旦輸了，會很丟臉。

    他不喜歡在別人面前露出丟臉的事情來。

    張鈺的畫在大屏幕上公開。

    和他之前的風格一樣，很大膽的素描畫，線條流暢，而且畫面的切入點很不一樣，大多數考生畫得都是人像人臉，而張鈺的畫中還多了很多大畫面。

    是一張林間圖，馬路上推車在路上的小小人影，莫名有些清爽和歡快的畫面，在略微陰沉的光線底下，又多了些生活的平常和壓抑，很有故事性。

    看了一天人臉的評審一看見張鈺的畫，眼睛就亮了亮，但感官很兩極化，有刻板考官認為畫面主旨不對，也有覺得他有心意的，他們讓張鈺解釋一下自己作品的靈感來源。

    我母親去世的很早，這是我對她來生的祝愿。張鈺輕聲道，希望我母親不要結婚，不要生下我。

    在幾位評審面前，他少見地真摯起來。

    評審團有點驚訝眼前男生的話，問了一句：所以你不想出生？是不想要和她的母子緣分？你不愛她嗎？

    我很愛她。但我的人生和我的愛，都并沒有重要到可以犧牲她的生命。

    不光是評審團，底下的學生也都有些驚訝，這么多考生里張鈺應該是唯一一個說出這種話的。

    并非不想得到母愛，卻又不想母親被傷害，所以寧可母親從來沒有過婚姻，沒有過自己這個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