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得燦爛 第11節
“不行,”賀平意一口否定,“你昨天是半夜吃了退燒藥,這也才六個多小時,萬一藥效過了又燒起來呢?” “不會的,”荊璨解釋,“我以前這樣都是一晚上就好了,我生病的特點就是來得快,但身體自愈能力很強,所以恢復也很快?!?/br> 賀平意聽著,怎么這話里還有點得意的意思? “那也不行,”賀平意說,“我不看以前,就看這次,哪有昨晚燒成那樣早上還要六點多去上課的?!?/br> “可是……要月考了?!?/br> 每到怕賀平意生氣的時候,荊璨的聲音都會放小。這會兒他趴在床上,大半張臉埋在枕頭里,那一點兒聲音蹭著軟枕溜過來,輕手輕腳地進了賀平意的耳朵。賀平意放在身側的手忽然動了動,像是受到了什么力量的驅動,食指痙攣似的快速彎曲一下,又很快恢復到原來的位置。 荊璨對自己引發的效應一無所知,還在說。 “文科有好多要背的東西,我還沒背完呢?!?/br> 賀平意聽了,問了一個非常深刻的問題:“成績重要還是命重要?” 在邏輯上,荊璨并不是好糊弄的,他眨眨眼,想指出賀平意這是在偷換概念,他只是嗓子發炎引起了發燒,并不會沒命??稍陂_口前略微思索,又覺得賀平意辛苦照顧了他一晚上,他不該這樣頂嘴。 “那我休息半天好了?!鼻G璨偃旗息鼓。 也算是勉強達成了目的,賀平意哼哼兩聲,說:“那給老師發個短信接著睡吧,我也不去了?!?/br> “???” “晚上沒睡好,”賀平意已經了解了荊璨十分不愿意給別人添麻煩的心理,所以這次直接搶先說,“一晚上醒了好幾次,我得補補覺?!?/br> 賀平意說完就閉上了眼,還把左手往荊璨露出的小半張臉上一蓋,意為不許睜眼、不許張嘴,免得這人又提反對意見。沒想到,在稍許安靜之后,荊璨忽然說:“外面下雨了?!?/br> “有么?”賀平意閉著眼聽了聽,沒聽到聲。 “有,”荊璨說,“我聽得很準的,現在還小,但這種雨,你等兩到三分鐘,肯定就下大了?!?/br> 這話在賀平意聽來稀奇,他又刻意仔細去聽,總算隱隱約約似乎是聽到有那么一點雨點落下的聲音,但荊璨不說的話,他肯定不會注意到,更不會認為是雨聲。 約莫過了又那么兩分鐘,賀平意聽到了催人入眠的聲音。 雨下大了。 “你還有這本事?”賀平意驚奇地轉頭看荊璨,“聽力過人小少年?” “不是,聽得多了就有了?!?/br> “多?”這個字可不好估計,賀平意問,“怎么才算多?” 荊璨說得平平淡淡,不甚在意,卻很難讓賀平意不去聯想。他開始回憶,自己什么時候會去認真地聽雨聲,想來想去,也只有心情不好、自己一個人悶在屋子里的時候。那荊璨呢? “嗯……”思量過后,荊璨緩緩說,“那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從六歲開始聽,我知道從我八歲開始、我生活的每一個地方每年下了多少場雨。比如,2011年北京下了46場雨,2012年49場,2013年比較多,有60場?!?/br> 荊璨的話停在這里,他轉頭,在窗簾透過的微薄的光里看著賀平意:“我甚至可以說出具體是哪一天,你想聽么?” 賀平意愕然。他知道有人收藏球鞋、有人收藏手辦、有人收藏郵票,卻不知道有人還會收藏雨。 “為什么要記這個?” 賀平意問出的問題,荊璨沒有想過。他一下一下捏著柔軟的被子,開始思考自己到底是為什么開始在腦海里存儲這些。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荊璨避重就輕,“可能是無聊吧?!?/br> “無聊?”賀平意顯然不太相信這個說辭,“無聊這么多年,每一場雨的時候都正在無聊?” 謊言太拙劣,結果就是誰都騙不過。荊璨只好在正確答案里挑挑撿撿,又組織了一套說辭。 “小時候是因為總是一個人在屋子里,北京又干得很,那時候覺得下雨是很難得的事情,所以就開始觀察雨滴,研究雨聲,開始記錄從看到第一滴雨到聽到雨聲要多久?!边@樣說著,荊璨又覺得自己剛才說的“無聊”,也不能算是撒謊,“你看,還是因為無聊吧?!?/br> 賀平意皺皺眉,還是覺得不是很對。 而荊璨已經改成平躺的姿勢,他看著天花板,將這次的時間數據也計入到自己腦袋里的那個數據庫中,多打上了一個標簽——“和賀平意一起聽到的第一場雨”。 有了收獲,荊璨在雨聲中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 “荊璨?!?/br> 已經快睡著的時候,賀平意突然叫了他一聲。 “你喜歡下雨么?” “喜歡?!鼻G璨說。 小時候其實不喜歡,小時候喜歡太陽,喜歡藍天白云,喜歡開朗的萬物??汕G璨長大以后發現,下雨天,人們打著傘、披著雨衣,往往或是形色匆匆,或是小心翼翼地看著腳下,生怕被雨水淋到。越是惡劣的環境中,大部分人便會更多地關注自我。 明白了這一點以后,荊璨便開始喜歡雨天了。 那天,兩個人在雨聲中昏昏沉沉睡到中午,賀平意起來的時候,發現旁邊是空的。他擼了把腦袋,一邊喊荊璨的名字一邊開了房門。樓下傳來瓷碗輕碰的聲響,陽光和飯香都很清晰。 下了樓,賀平意呆楞地看著桌上的兩菜一湯,再看看廚房里正在盛米飯的人,竟沒想到荊璨真的讓自己昨晚的戲言成了真。 “你怎么回事,”賀平意大步走到廚房,奪了荊璨手里的勺子,“你餓了就叫醒我,我來給你做飯呀?!?/br> 像是早就預料到會被賀平意批評,荊璨不知從哪掏出一根體溫計,在賀平意眼前晃了晃:“我沒事,看,我退燒了?!?/br> 賀平意一手端著米飯,一手抽過體溫計。瞧過一眼,他朝荊璨笑:“三十七度二就算是退燒了?” 算了嘛…… 荊璨撇撇嘴,也就是在心里偷偷想,沒敢出聲。 賀平意不得不承認,荊璨的菜做得是真好吃,等荊璨吃飽,他風卷殘云掃干凈了盤子里的菜,連那鍋湯也沒放過一滴。荊璨坐在對面,看見他這副架勢,不太確定地問他:“你覺得好吃么?” 他自己是覺得今天沒發揮好,油麥菜炒得太老了,蔥花還糊了一片。 “好吃啊?!辟R平意利落地收拾著盤子,“你喜歡做菜?” 喜歡么? 荊璨想了想,他不喜歡,甚至是討厭。討厭鏟子刮到鍋底的聲音,討厭金屬盆相互摩擦的聲音,他聽到這些聲音甚至會生理性地戰栗,連心臟都縮成一團,不舒服。 可此刻賀平意問,他還是習慣性地隱瞞:“還好吧,有時候會自己做?!?/br> 賀平意已經叮叮當當在刷碗,荊璨跟過去,站到他旁邊,幫他擠了幾滴洗滌液到洗碗布上。 “我也會自己做,”賀平意說,“不過是被逼的,我小時候覺得我媽做的菜都是一個味兒,特別神奇,你說炒蒜薹和炒豆角怎么會是一個味兒呢?可是我媽做出來真的一模一樣,那會兒我還奇怪,我覺得這些菜既然都是一個味兒的,為什么要長成不同的形狀?” 說到這兒,賀平意搖著頭笑了兩聲。就是憑這兩聲,荊璨知道了賀平意的童年一定很快樂。 “直到我吃了其他人做的菜,我才發現,原來這些菜炒出來應該是味道不一樣的,原來菜還有這么多種做法。而且更可怕的是,我爸媽不吃辣,我吃過一次辣子雞以后才知道這個世界上竟然有這么好吃的菜,然后我就覺得靠媽不如靠自己,開始自己琢磨著瞎做。不過,我做的菜味道雖然還可以,樣子趕不上你的,我不太注意刀工?!?/br> 一不小心又被夸了一次。荊璨一面跟著賀平意笑,一面決定,以后要更加不討厭廚房一點。 “下次我做給你吃,”有了這個打算,賀平意便開始積極了解需求,“你喜歡吃辣么?” “喜歡,但是我吃不了太辣的?!鼻G璨說。 荊璨皮膚的角質層很薄,毛細血管又豐富,所以很容易臉紅。雖然他很喜歡吃辣,但是吃一口就上臉的體驗不是特別好,曾經他還因為這個被取笑過。他記得是有一個比他大一些的男生,指著他的臉,笑得很夸張,說:“哎呦喂,怎么這都臉紅,比小姑娘還小姑娘?!?/br> 他被取笑過不是一兩次了,聽過的更過分的話都有的是,可這次讓他印象很深刻。大概是因為,他認為小姑娘又不是個貶義詞,為什么要用來取笑別人。當時的他想反駁,可是大家都笑得很大聲,而他和這些人不熟,也沒有人想聽他的辯駁——即便那頓飯明明是這些人說要答謝他,硬拉他過來的。 賀平意正低著頭,沖掉碗筷上殘留的洗潔精。聽到荊璨的回答,他頭也不抬地說:“那下次我給你做不是太辣的辣子雞?!?/br> 荊璨一直都覺得人的語言很神奇,幾個字可以擊潰一顆心,幾個字也可能讓人再次相信,一切都會朝好的方向發展。 賀平意提到了“以后”,而在荊璨過去長久的兒時、少年歲月里,面對這兩個字的,始終都只有他自己。 從前,荊璨相信雨后的彩虹意味著好事發生,所以當他透過廚房窄窄的矩形窗戶,看到天邊橫亙的色彩時,他忽然覺得自己終于有了勇氣,也做好了準備。 “賀平意?!?/br> “嗯?” 荊璨把一只手放到大理石臺的邊緣,緩慢扣緊。 “你去過北京么?” 水流聲在這一瞬間停下,周圍空間明明是消去了這一點聲響,卻像是在荊璨繃緊的弦上彈出了重重的一個音。 “怎么突然問這個?” 他這樣問,荊璨卻沒有回答。他在等賀平意的答案,他提著一口氣,不能泄掉。 短暫沉默后,賀平意說:“沒去過?!?/br> 荊璨長長地呼了一口氣,緊接著,太陽xue傳來很明顯的鈍痛感,他聽到有人在說話,企圖擾亂他的思維。大理石臺上的手頹然垂下,荊璨在賀平意的目光中笑了笑,這才說:“有家辣子雞很好吃,如果你去了北京的話,我帶你去吃?!?/br> “好啊?!?/br> 賀平意轉身,去將洗好的碗放到櫥柜里,窗邊便只余了荊璨一個人。 窗外的彩虹還在,荊璨的世界里,好像什么都沒有改變。 從前畢竟是從前,彩虹只是太陽光照到空中的小水滴中,折射和反射的結果。 確認了這些,荊璨轉頭,去看賀平意。 賀平意擦干手,也剛好轉過身來。 一寸陽光打在荊璨右側的臉上,長長的睫毛都盛著光。荊璨身體的一半在明亮的光影里,另一半則因為沒能觸及陽光而明顯暗淡下去。他什么都沒說,也沒有表情,就只是站在那,一眼望到賀平意的眼底。 往后,賀平意曾在他們的未來試圖去找尋過去的荊璨,他想看看他小時候的樣子,想看看他一路走來的樣子,可當他看了他許多照片,卻發現照片上的,都不是他想象中的小璨。直到有一天,他們又回到了這個窗口,在類似的陽光下,荊璨依然站在他的身邊。他回想起了這一幕,才忽然發現,此刻靜默望著他的,才是曾經的小璨。 那個孤單的小璨。 但此時此刻,賀平意還沒有察覺到這么深刻的意義,他只是覺得荊璨看上去有些落寞,所以他走到荊璨身邊,又摸了摸荊璨的額頭,像是哄他般說:“你快點好起來,等月考結束了,我帶你去開卡丁車好不好?” 原本已經垂下的眼眸又抬起,荊璨看著他笑,笑起來的樣子讓賀平意覺得剛剛他身上那股落寞的情緒大概只是自己的幻覺。 “好啊?!?/br> 第十四章 荊璨是第一次經歷七中的月考。和二十一班不同,八班的班主任蘇延是一個戴著眼鏡的年輕男人,看上去至多也就三十歲,斯斯文文,講起話來也是不疾不徐,讓人聽得舒服。蘇延教他們地理,聽周哲說他是名校畢業,學校高薪聘請來的。周日晚上,距離放學還有十分鐘,蘇延說這次考試還是像之前一樣,讓教室最右邊兩排同學把桌子搬到休息室,其他同學把桌子掉個過兒,反過來朝前,腳底的書箱和桌上多余的書都也都先放到休息室,注意寫好名字,不要弄丟。 班上的同學習以為常,在蘇延的話音還沒完全落下時就已經紛紛開始行動。為大家的視力考慮,教室的座位每個月輪換一次,同桌不分開,每個人都朝左移兩列。荊璨最開始坐在最右側靠窗的位置,換了兩次桌以后,早就到了不需要搬桌子出去的位置。 右側兩排的同學比較慘,又要搬桌椅又要搬凳子,班上的男生紛紛向女生施以援手,荊璨看在眼里,覺得這種默契幫忙的場景挺暖的??伤芸彀l現了一個問題——幾乎所有女生都有男生幫忙,唯獨第五排那個短發的女生,仍在慢吞吞地自己收拾,周圍一個來幫忙搬桌子的人都沒有。 荊璨記住班上人名的方式有兩個,一種是主動和他說過話的,比如溫襄贏,比如自己的同桌周哲,另一種,則是通過上課回答問題時老師的點名。而此刻荊璨發現,在這個班待了這么久,他都還不認識這個女生,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他環顧一周,猶豫之后,還是先問了問周哲。 “那個女生叫什么名字?” 他指的方向其實有三個人,但周哲似乎對他到底問的是誰并沒有疑惑,回說:“劉亞?!?/br> 似乎每個班都會有那么一兩個被孤立的人,無論高中、初中,還是小學。他們或是永遠低著頭走路、垂著頭看人,或是沒有一個在旁人看來清秀的外表,或是性格孤僻、從不與人說話,他們被孤立的原因不一定相同,但如果這些人和所謂正常的群體站到一起,你總是可以通過他們的體態、神情而一眼辨別出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