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娛第一花瓶 第117節
按商陸的構想,這部電影的一開始就會是一個蒙太奇。 一個激烈的、正到緊要關頭的賭局、一個令人大氣也不敢出的現場、一個背對著鏡頭的男人、一名沉著的荷官。 鏡頭掃過場內各懷鬼胎的眾人,背對著鏡頭的男人抬起手,“封牌?!?/br> 一名只有側臉剪影的年輕馬仔被使喚而出,“買一件紅夾克?!蹦腥巳绱朔愿?,慵懶地揮了揮手。因為常玩籌碼,指間已有了繭,這令他的手指看著略微變形。 “好的老板?!?/br> 馬仔這樣說。 玻璃大門被推開,熱浪轟然襲來。他跑過街巷、抄到近路、輕車熟路地翻躍過鐵馬,在十字路口機敏地張望,綠燈亮起,以助盲人辯聽的嘟嘟聲也隨之急促響起,仿佛在催促他快步小跑。他跑過窄巷,跑過兩旁擁擠的夜市攤位和喧鬧攢動帶著小紅帽的游人。 汗水浸濕了他穿著黑t恤的后背。 撲到柜臺,他氣喘吁吁:“勞駕,給我一件紅夾克?!?/br> 鏡頭帶過一點模糊的側臉,是年輕的、喘著氣流著汗的、但雙眼未含焦躁的臉。 紅夾克到了手上,他又開始跑了。 只是在觀眾不曾發覺的時候,紅夾克變成了紅馬甲,他再度推開玻璃廳門,冷氣驟然撲面,畫面橫搖,與剛才商陸親自指鏡的運動長鏡頭銜接上。 這是世紀初的澳門,賭場運營風生水起,陸客絡繹不絕,爭要來看這座東方的拉斯維加斯。 這組畫面的進出將與葉森的最后一局組成蒙太奇。他是坐在牌桌上的人,亦是跑出去買那一件紅馬甲的人。十幾年前,他被富商使喚著穿街越巷去買一件大紅色的夾克,十幾年后,更年輕、更新鮮的面孔亦是在他支使下,如此跑過了澳門島的街道。 找到癮的人,便陷入宿命輪回。 拍電影最耗時的其實是布光,拍完一場換一場,燈光全部調整,有微調,也有大動干戈的??聨Z順便去休息室換妝。剛才他是年輕的葉森,淡漠的眼里寫著野心,神情還有青澀,下一條就成了坐在牌桌上的中年葉森了,多年的江湖殺戮氣息浸染了他,他更不動聲色了,也更灰暗了。 要在前后半小時內完全呈現出一個人的兩種心境階段,妝發能提供的幫助是很表面的。這也是柯嶼第一次扮演這個階段的葉森,他垂下眼,破天荒地沒有拿著劇本反復溫習。 不要被束縛。商陸的話在耳邊回響。 他化完妝,形象并未大變,連發型的改動都很小,這也側面說明葉森其實是一個低世俗欲望的人,他所有出人頭地的野心,都只來自于「實現野心」這一樂趣的本身?;瘖y師小麥卷起筆刷道:“我去請商導來看看?!?/br> 不用她請,商陸已經在門口了。 他來得這么快,柯嶼有點意外:“燈光沒問題了?” “還沒有,先來看看你,”商陸對小麥點頭示意,“我跟柯老師講下戲?!?/br> 小麥自然明白,退出去時很細心地帶上了門。在門外看到盛果兒,兩人交談的聲音隔著門板遞進來。 “你也不進去?” 果兒回道:“我又不演?!?/br> 一米七的高個兒姑娘往門口一站,冷肅得像尊門神,實際上心里一雙兔子耳朵支得老長。 哦……沒動靜。 沒動靜干啥呢。果兒尋思道。 哦……姑娘眼睛一亮老臉一紅——在接吻! 商陸隔了幾步的距離審視柯嶼,柯嶼穿著一身淺淡水紋的綢質襯衫,中式無翻圓領,貝母小圓扣,一雙肩膀平直,下面也是綢質松垂的長褲,配一雙黑面淺口布鞋。這是中年葉森的裝扮,很簡單,手上還差串蜜蠟佛珠。 柯嶼似笑非笑:“站那么遠干什么?” 商陸這才走近他,手一攬,將人下半身攬進懷里,上身卻仍隔了兩拳距離??聨Z挑了挑眉,商陸不知道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說:“不能親你了,感覺在親葉森?!?/br> 柯嶼:“……” “真的?!?/br> 柯嶼心里忠實地慌了一下。這是很不專業的反應,以前怎么扮丑扮老扮臟,他都無動于衷,在現如今自帶攝影師造型師進組、拍什么角度怎么定妝怎么做妝發都要指手畫腳的年代,他是業內有口皆碑的最配合的演員。 那一瞬間的慌亂過后,他一怔,明白過來,商陸是在認可他。 眼神出賣了他內心的轉變,商陸手指描摹過他的眉眼:“剛才在現場還聊起了你?!?/br> “聊什么?” 是美術指導紀南隨口閑說道:“是我的錯覺還是怎么,現在看到小島就像看到阿森,怎么回事?” 商陸轉述給柯嶼聽,聲音動聽且沉穩:“你在入戲?!?/br> 面對認可,他的第一反應不是欣喜若狂,也不是興奮激動,而是逃避。 “是因為看了太多遍劇本,題材也是我從小熟悉的,還有你之前幫我每一幀分析過去……” 商陸沉靜地看進他眼睛里,沒有急著說話。 柯嶼住聲了。 他就像是一個差生,忽然交好運考了一次好成績,也許是題太簡單,也許是剛好復習過這個題型,也許是那天運氣特別好腦子特別清醒……總之,這個差生不敢想,這其實是他切實的進步。 否則,那就顯得太得意忘形、太自以為是了,不是嗎。 “集腋成裘,聚沙成塔?!鄙剃懻f。 他不覺得自己起了多大的功勞,那都只是微不足道的方法論,是他運氣好,在柯嶼經年累月的努力取得質變時,恰恰好在場而已。如果因此而覺得自己居功甚偉,要將他今后的成就都據為己有,那連他都會覺得自己太過無恥。 柯嶼用一種輕快的、尾音上揚的語氣說:“好吧?!?/br> 很可愛的,有點難得的嬌氣。 商陸這才結結實實地扣住他腰,啄吻他的嘴唇。吻了一會兒,唇分,商陸:“果然還是有點奇怪?!?/br> 盛果兒聽得聚精會神的,冷不丁背后門一推,導演大步跑出來,發梢凌亂而帶著莫名其妙的低笑聲,瞅著像壞事得逞。她覺得她哥可能是被欺負了。閃身進去一看,唇妝暈了,臉上一臉冷冰冰的氣急敗壞。 “看什么?!笨聨Z面無表情。 盛果兒脖子一縮:“我我我我去找小麥?!?/br> 補妝時小麥一直在自言自語:“怎么會暈成這樣呢?” 雖然很像激吻暈掉的,雖然前后只有導演一個人進了房間……但就算給她一百個膽子,她也不敢往那方面聯想。 柯嶼能怎么說,閉上眼睛高冷裝死。 補完妝去洗手間,聽到走廊轉角兩道聲音談天:“不會審核不過吧?” “那不能,聽說正式立項前,都是請有關單位的人提前聯審過一遍的?!?/br> “我的意思是,”對方大概在擠眉弄眼,“會不會被剪掉——就那個鏡頭?!?/br> “哪個?” “燈像jb的鏡頭啊哪個,還能有哪個!” 兩人笑起來,柯嶼走過去,原來是燈光師傅。 “柯老師?!倍紗柡?。 柯嶼點點頭,聽他們說的提起了興趣,不去洗手了,轉而直奔片場而去。布光還在繼續,商陸在一旁盯著,柯嶼抬頭就找燈,果然……是一盞倒豎著的白玉花枝型吊燈,燈管朝上,乍看像白蠟燭插在燭臺里,溫馨又正經,但是燈光一布,影子打到墻上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像勃起的陽具。 美術指導紀南在一旁邀功:“效果出得不錯,不枉我畫圖找人定制?!?/br> 商陸首肯,又吩咐齊大南:“線太硬,再柔一點?!?/br> 太硬的光早就太硬的輪廓,使得這個影子變得突兀。商陸的一切審美都是「克制」二字,不希望這根jb堂而皇之地烙在視網膜上,好像在叫觀眾快點來欣賞這個天才的暗喻。 “小島來了?!奔o南看到了他,打招呼,“喲!妝也化好了?” 商陸將目光移向他,“剛準備去看看你這里?!?/br> “去洗手間,聽到兩個工人師傅在談論這盞燈?!笨聨Z輕抬下巴,“來開開眼?!?/br> 美指紀南更認真地端詳他,笑道:“剛跟商導說您越來越像葉森,這中年打扮一出來,更分不出來了?!?/br> 柯嶼原本是很從容的,對什么事情云淡風輕,好像天大的事也無關緊要,這是一種平和。紀南說不好,也許是妝的緣故,他現在看著有些冷漠,眼底鋪了一層晦暗,好像心里在計較些什么、在盤算些什么。 說話間,謝淼淼也來了。 她的戲份都在澳門,圍讀過后就離組了,昨天剛抵達酒店,今天是她的第一場戲。 她扮演的錢鐘鐘五官并不出眾,不是大眾意義上的美女,但有一股氣質在,文藝、嬌憨,笑容和眼神里有一股天真的性欲感。她慣于周旋于男人間、樂于周旋于男人間、也很會周旋于男人間。 謝淼淼穿著旗袍,好像將風情都禁錮了起來,但化妝師將她嘴唇涂厚,又模糊唇線,一雙紅唇看著就豐腴而彈性的,使人聯想到蘋果。 這成了她所有風情、欲念的窗口。 造型也在美指的工作范疇內,柯嶼當時看定妝照時還不覺得什么,真人一見,便很佩服紀南的審美和功力。 謝淼淼纖細的手伸出與柯嶼握手:“柯老師,正式二搭了?!?/br> 上次她跟柯嶼演了兩場大尺度的激情戲,熒幕上差點就“一剪沒”,這次又是男女關系的對手戲,而且從情感上來說,兩者的糾纏更為激烈,是引誘的關系,但謝淼淼背完了戲份,發現并沒有親熱戲。 激烈的親熱戲在熒幕上很討巧,也很能體現一個導演的光影美感和執導水平,商陸給避過去了。 謝淼淼完全沒想通是為什么。 布光和攝影機調試完畢,副導演喊話十分鐘后開拍。 這場戲很簡單,但景框內的信息多到爆炸。 聽到馬仔的一聲“開門紅”,葉森并未起身,手指微抬,繼而展開了掌心。紅衣服被畢恭畢敬地雙手奉上,他披起,動作沉著而默聲。切機位,鏡頭推特寫,山雨欲來破釜沉舟的焦灼都壓在眼底,他臉色晦暗陰鷙,眼睛死死盯著荷官手中的發牌動作。 畫面里沒有聲音,唯余紙牌筆挺的刮擦聲。 莊閑牌都發完,葉森靜止了兩秒,才伸出手去開牌。 自暗影中伸出一只纖纖細手,腕子上一只瑩白的玉鐲子。 錢鐘鐘曼妙的身姿連同著瀑布般的長密卷發一同從光影中傾出,她涂著指甲油的手指按在了紙牌背面,對葉森溫柔一笑。 那盞吊燈在墻面上安靜地投下倒影,是一個性具的形狀。 很難相信,這就是這部電影的結尾。 與剛才復雜精細的運動長鏡頭相反,這一場戲從頭到尾都是固定機位靜態鏡頭。 齊大南從監視器里一同看畫面,心里暗自喝彩。鏡頭不是分裂地、單個單個欣賞的,當把這樣的靜態鏡頭放在整部片里去看,對于劇本的演繹才算是到了一個天才的地步。 葉森原本是一個冷漠淡漠、對世事無動于衷、對道德審判也并無興趣的人,在影片前期,商陸用了大段的運動鏡頭、推軌鏡頭,來表達他個體的自由和精神的不羈,遇到錢鐘鐘后,鏡頭日漸趨于靜態。 一般來說,運動鏡頭是活力、流動或無序混亂,靜態鏡頭,自然代表的就是秩序、靜止和暮氣。 「癮」纏上了他,他動彈不得了。 這一段最后的鏡頭、也就是影片的結尾,一個中景推軌到特寫,葉森被禁錮在景框中,留給觀眾一個沒有結局的結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