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
“你呀,瞧著可不像是認錯的模樣?!敝x大學士鬢邊花白,雙眸含笑,半點看不出剛才的冷聲冷氣,“做學生的都這般說了,做師傅的是阻攔不了的。既然你已經下定決心,那就去做吧。不過,你在龍尾縣得了個農莊的事怕是早就落進有心人的耳朵里了。這布莊的位置,由我來給你定。既然是真心實意想見識,那就放下貴胄的架勢嘗嘗尋常百姓滋味?!?/br> 阿四求之不得:“我是最不怕輸的?!碧斓紫虏粫腥吮人械讱庠囧e了。 她還是個孩子,就算犯錯也是可以被原諒的嘛。 謝大學士當即招來宮人去請莊園使,三人一處約法三章。第一,龍尾縣的農莊歸內庫所有,往外只說阿四的打算被謝大學士否決。第二,新布莊由謝大學士提供,阿四與伴讀大可親自往郊外經營布莊,卻不能告知外人,且不得以勢壓人。第三,阿四與伴讀們的各方面課業不許因此落下。 阿四感到迷惑,因為不管瞞不瞞著,阿四和伴讀身邊人來人往,遲早也會為人所知,所以隱瞞根本沒有意義。但是考慮到謝大學士好不容易松口,不管其中有沒有詐,她都先一口答應下來。 總歸是師徒,謝大學士不會把她賣了。 第162章 有了謝大學士的背書, 阿四的安排順利地推進下去。四月,她從皇帝阿娘那兒得到了暫住郊外莊園的許可,連帶著伴讀們一起, 坐上出門的障車。 禁軍護送阿四與伴讀落腳農莊, 對外稱是阿四磨練狩獵技巧,順帶連林將軍也跟過來。此外, 弘文館甚至附贈一位大學士。謝大學士如今是吏部尚書, 公務繁忙抽不出空, 就托了老裴相來代為看管這群小孩。 阿四見此陣仗, 摸不著頭腦道:“怎么要把我們帶去關押似的?!?/br> “我想,這確實和坐牢差不多了?!币幌蚍€重的裴道今天滿臉失魂落魄, 她要和嚴肅的老裴相一同起居, 這對從小就與大母不甚親近的裴道來說, 實在有些太過為難。 出門前,阿娘和阿姊們的千叮嚀萬囑咐更是讓她說不出與老裴相分院住的話。 阿四也很同情,就算太上皇對她很溺愛, 她也不喜歡和老人一天到頭地相處,更何況老裴相。 孩子們出門前已經向謝大學士保證過,約定不會破壞這場游戲的規則。隨著障車行走的路越來越偏, 直到馬車無法順利前進,過于顛簸的車廂足以讓人叫苦連天, 阿四主動要求下車騎馬。 阿四愿意騎馬,林將軍卻不能放心,于是就由禁軍帶著小娘子們騎馬在前,障車和行李慢慢悠悠跟在后面。 越往前走, 土地越是荒涼,甚至能見裸露的黃沙土。這一片地方竟意外的干涸, 抽干了水分的大地好險沒有裂出條條紋路。 見狀,阿四并不驚訝,反倒越發興致勃勃。她已然將自己與謝大學士的賭約視為一場精心策劃的游戲。謝大學士是制定游戲規則的人,老裴相是監視者,場地在謝大學士精心挑選的一塊偏遠劣等田地上,而阿四等人就是參與游戲的人。 而阿四堅信自己會贏。 并非是多么信任自己的能力,而是阿四終于在年復一年的贊美中養成了天然的自信,她怎么可能輸呢? 即使面對的是謝大學士,她們也注定要取得勝利。 謝大學士自知學生們都是從未見過人間疾苦的寶貝,吃住不能差了,因此這座偏遠農莊的屋舍尚可,外表樸素的小院走進去了,也是有床、榻、爐、案等等,一應俱全。所用的器具都是上等。 只有一點不好,那就是屋子小一些,且五人緊緊挨著住。外面是大院套小院,阿四與伴讀五人的住處在最里面,外面一層就是老裴相和林將軍以及禁軍們的住處。 阿四無可挑剔,晚間端上來的菜品則是由隨行的廚子制作,正是阿四尚未吃膩的江南菜。 坐在廳堂內,老裴相盯著孩子們吃完飯、漱口擦手罷,她才道:“庶民有庶民的聰慧,未免讓百姓看出異常,你們五人不許直接接觸來往的農戶和農莊內雇傭的工匠。外面有一小屋,你們只能在屋內做出決定,而屋外有專人代為傳話。這是為了你們的安全考慮?!?/br> 阿四不樂:“這哪能算親自經營?難道來往的農人還能將我們如何,謝師傅分明答應我可以接觸的,現在又是霧里看花?!?/br> 老裴相也不爭辯,氣定神閑:“那好吧,這頭幾天就先隨你們試試?!?/br> 頭一天阿四晚上興奮地睡不著覺,在睡床上翻來覆去直至深夜方才入眠。然而天不亮阿四就被雪姑輕輕拍肩膀喊醒:“四娘?該醒了,過會兒要雇工呢?!?/br> 阿四眼睛困得睜不開,奮力揉揉眼,眼皮不肯分離似的緊緊相貼,阿四率先放棄,抱著枕頭嘟囔:“今天怎么早嗎?再給我睡一會兒,瞧著天還沒亮?!?/br> 雪姑狠下心腸,將阿四從被窩里撈出來,強行幫著穿衣,說:“外頭老裴相已經開始用早膳了,說是如果四娘與諸位小娘子起不來,中午就帶你們回宮去?!?/br> 回宮? 阿四頓時一個激靈,爬起來飛快穿衣穿靴,苦著臉說:“昨個睡不著,總覺得才合上眼,這就又睜開了?!?/br> 雪姑心疼道:“這……不如我們就回宮去?” 那是萬萬不行的。 阿四哀怨:“雪姑可別笑話我了?!?/br> 三兩句間,阿四徹底清醒,用溫水快速擦臉,火急火燎地往外廳去用膳。四個伴讀赫然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只等阿四入座。人齊后,才開始吃飯。五個孩子都是初次離家這么遠,一個也沒能睡好。 而這時候,老裴相已經吃完開始看農書了,林將軍拎著一柄簇新的竹劍出門晨練。 老裴相對孩子們毫無留情的意思,簡單說了今日的安排:“農莊大體是齊全的,只缺了兩樣,人和棉花。這臨近隔壁縣,那兒的庶民多貧困,你們大可以雇傭來做活,今天的事就是雇傭足夠的人種棉花,登記造冊,決定雇傭她們的銀錢?!闭f完丟出一小箱子銅板,顯然這就是阿四能動用的財帛。 有錢有地,雇人實在太簡單。 更何況已經有人往臨縣張貼過告示,招引農戶來此處做工,阿四需要做的只是選擇而已。 阿四胸有成竹地走到大門外,打開大門準備迎接農人。 而這一開,她震驚地發現門外竟擠滿了人,若非外頭多圍了一圈籬笆,人都該擠到門板上來了。人多衣衫襤褸,臉上赤\裸裸寫著對活下去的渴求,面黃肌瘦、頭發雜亂而枯黃。 阿四立刻合上只開了一道縫的門,迅速插上鎖。她回過神問身邊尚且不明就里的伴讀們:“照理說鼎都附近的縣城百姓應當過得還不錯才是,怎么外面的人都像是逃難來的?” 裴道稍加思索,回答:“似乎聽長輩說到過一兩句,去年北方哪處遭了旱災,雖賑濟及時,依舊有不少人成了流民。不過,應當不會在我們這兒才對?!?/br> 阿四心知這就是謝大學士挖的坑,但外面的人是真實的苦難。她咬咬牙,只能閉著眼跳坑,叫來農莊內備好的管事來開門,自己和伴讀們往屋內退去,只是遠遠地觀望。 后退時,阿四能在屋頂廊下瞧見不少便衣的禁軍,她們的職責是守護阿四的安危。而流民是極有可能沒有理智的,萬一做出仿佛傷害的舉動,阿四敢肯定,一定會見血。 她的安全是首要的。 這一處地界荒涼又偏僻,她甚至懷疑這里原本就活著許多無田舍的流民,突然建起的農莊早就成為流民探尋的目標了。 阿四回想門外的人群,再想想農莊以及外頭為數不多的田地,這本就在獵場附近,多是森林,根本不能種植太多棉花,而她手中能用的財帛也不多。也就是說,至少在種植棉花期間,她不能收太多的人。 阿四艱難地和姚蕤一起算賬,圍著老裴相特地送來的農書,掰著指頭算來算去,最后決定先收下五十個人。 農莊的管事是熟手,與其她人圍在門后,慢慢拉開大門,再向屋外的人喊:“只要女人,一個個進來,都不要急?!?/br> 于是,欣喜欲狂的流民一個接一個地跨過門檻,而剩下的人越發躁動。 在大多數的女人尚且不收稅的大周,女流民少之又少,更多的是無處安置的男人。人一旦失去賴以生存的土地,剩下的財產就只有人本身。他們在爭取“賣身”給農莊的機會,也在憤恨自己為什么失去了這機會,為這份不公對身邊人乃至于農莊的門墻大打出手。甚至于,對農莊內的人起了壞心。 外面的人當然是想要活下去,這些人甚至未必知道阿四開出來的條件,但只要能得飽食安寢之所,便是賣身契,他們大概也會簽下去吧。 這大概就是趙家人的礦山能夠輕易招來人手的原因。 這一刻阿四是有些割裂的,她知道以外面的兩三百個流民不足以對自己造成損害,有著深切的隱憂和淡淡的厭煩感,她既憐憫,又動搖。 阿四甚至有些驚訝于自己的漠然,外面雞飛狗跳的場景沒有給她帶來什么影響,她頭一個擔心的是自己的處境。 或許,親自來這個地方,對她來說確實有一些危險了。 嘈雜聲響中,木門的開合聲不并不突出,老裴相走進孩子們所在的小屋,笑問:“現在知道麻煩了吧?” 阿四說:“我要布莊,謝大學士給我分了一個農莊也就罷了,如今我想要的農戶女,也變成了流民。這就是謝大學士想要讓我看見的嗎?世家所作所為雖然不仁,卻也給了部分百姓安身之處?” 老裴相走到阿四對面坐下說:“可也是四娘先說了想要幫助百姓的話。京郊有田地有屋舍的農戶是不會餓死的,而阿四眼前這群人才是真切的,即將被餓死的人。棉花也不需要肥沃的土地,正適合在地方?!?/br> 阿四轉頭望向擁擠的人群,問老裴相:“我最多可以收容多少人?” 老裴相微笑道:“百八十人是無礙的?!?/br> 阿四不是能狠得下心的人,最后收留了八十三個女流民,再將其他男流民驅逐離開。 能在這種環境下生存下來的女人,必然兇悍過人。農莊不成,養一養做別處使也是很好的。 老裴相告訴她:“收留多少人當然是四娘做主,我們也不可能養不起這些人,但四娘要想清楚,你心中的百姓不只是此前所見的那些平和的婦人、豁達的老人,往往猙獰,因她們所得最少,處境最不堪。而最需要你要去愛的,就是這樣一群民?!?/br> “這是我一定要去做的嗎?”阿四問。 老裴相笑而不語。 第163章 阿四大可以不去關心流民的生活, 因為流民的處境絕對不會干擾到她,可這不是她想要的。 原來想要幫助人,也這么難嗎? 剩余的人在護衛亮出兵器后畏懼離去, 阿四不明白:“這里距離鼎都并不遙遠, 連這里都有流民,可見天下流民之眾, 可我在宮中聽到的最多的依舊是歌功頌德的詩?!?/br> 怪不得謝大學士叫了這樣多的禁軍護衛車隊, 原來是要給她看流民。 老裴相說:“生存本就是極難的, 幸運的人才能在這俗事間活下去。四娘生在天下膏粱堆積之所, 當然所見處處和美?!?/br> “是我天真了嗎?”阿四搖搖頭,“罷了, 不管如何都先這樣做下去吧。那些流民會到哪兒去?” 老裴相瞥一眼外面嘈雜的景象, 無視那些不堪入耳的粗俗話, 回答道:“這些人都是我讓臨縣的縣令從山野中驅逐過來的,落選后,自然要回到臨縣去?!?/br> “然后呢?繼續做流民嗎?”阿四皺眉。 老裴相否定:“不, 這些流民趕上好運氣了,進入了四娘的耳目中,被你我看見的流民會得到附近縣城的安置, 獲得一些足以糊口的田地?!?/br> 這是今天唯一聽說的好事,阿四振奮錘掌:“這樣啊, 那至少說明我們這次出門是有意義的?!?/br> 謝大學士有意安排了農莊——要求阿四從棉種開始種植,直到九月棉花成熟,采摘剝籽紡紗……非一年不可,謝大學士有心要磨一磨學生的性子。 阿四對于師傅說一套做一套的行為頗有微詞, 奈何人小言輕,在師徒關系中不占上風, 只得聽從。 漫長地等候過程中,農莊實際上并不需要五個人,阿四和伴讀們商量著,讓孟長鶴和裴道半年里不必常來常往、安心讀書。 裴道定于明年下場科舉,而十一歲的孟長鶴已過神童舉,被皇帝授秘書省正字官職,都有正事要做。裴道和孟長鶴知道阿四好意,并不推辭。 留下阿四和王訶、姚蕤三人,每日穿粗布深衣,站在田埂間觀望熟練的農人傳授流民技藝。等農人說完,阿四偶爾也會下場親自試一試,如何將田地犁得平整無溝、上虛下實,確實是一門極難的技術。 連著一個月下來,三人曬得臉脖通紅。彼此伸出手來看,手心手背仿若兩人。 雪姑眼見孩子們一天賽一天的黢黑,終于看不下去,從哪個角落里找出帷帽,要給三人戴上。 阿四只戴了半個時辰,就嫌棄礙事:“我反正只曬一會兒,壓得難受,還是不戴了。倒是下地的農人整日曬著不好,多備上百來個,給她們用吧?!备羧?,在田間做活的農人便都有了遮陽的帷帽,順帶身上的用具和衣裳也齊全了。 實際上,阿四不開口時下屬也是知道農人們用些護具更能保護自身,但只要阿四不開口,好似也都看不見一般。正如那群來了又走的流民,朝廷實際上是知道流民的存在的,就連皇帝也曾和阿四說起過,但是,皇帝不提起,下面的人大多也能當流民不存在。 世上什么時候才能沒有流民呢? 大抵只有開國之初吧,那是戰火燒去太多的性命,留下的人不足以填滿座座空城,土地被上層瓜分后尚且有足夠的余地分給百姓,因此百姓得一夕安寢。 待到子嗣繁衍、人口旺盛,這份多余的田地和人口又被吸納去,剩下的人就又成了流民。哪一日流民成勢,一呼百應,又是亂世。 這些事稍微度過些史書的人都知道,但大多數的人都不會放在心上吧。 畢竟亂世距離自己是那么遙遠,何必杞人憂天。而后人又怎么會知道,杞人是住處多次遭受天外隕石才會憂慮。 星辰閃爍的夜晚,阿四繼續跟著老裴相學習星象,她問:“這天象當真能推演未來嗎?” 老裴相端著熱茶,老神在在:“這就要看你信不信了。我先說幾個,都說五星連珠是吉兆,其一是帝舜繼位,其二是漢高后呂雉稱制,其三是太上皇登基……你認為這份吉兆有無道理?!?/br> 自從知道三皇五帝具為女人,再聽呂后與太上皇故事,阿四立刻道:“那可太有道理了,這天象果然是有玄妙之處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