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這一代代的男人,靠的正是占有妻肚的名分,才能稱自己是后繼者、有后繼者,才有資格占有這廣袤的土地和無邊的權柄。而姬羲元要做的,就是將這女冠男戴的名分廢去,蓋上永固的、屬于她的痕跡。 謝有容做的最大的罪過,就是他第一時間沒能領悟真相,卻在后來明白過來,并且讓人從阿四那里看出了他的心思。 心思不動,可活;動作在先,猶可活;偏偏慢了,且為人所知,必死無疑。 孟予悠然夾起盤中僅剩的烤羊排放入口中,這羊rou,就是得rou中帶筋,咀嚼著最有味道。 下一刻,阿四穿著肚兜尋著味兒出來:“好香啊,孟mama在吃什么?” 不等她說出一句“我也要”,孟乳母咽下口中酥脆,拿起小爐上溫熱的蛋羹笑道:“廚下特地在蛋羹里鋪了一層細rou,又用熱牛油點了點,芳香撲鼻,正等著四娘來吃用呢?!?/br> 垂珠和繡虎舉著蒸籠和細布偷笑。 第20章 開蒙一事,就在阿四懵懵懂懂的情況下提上日程,直到被孟乳母穿戴衣冠推向謝有容行拜師禮,她還在想母親明明答應我七歲才開始讀書的呀。 小小的阿四弓著身下拜,旁人瞧著實在可以用憨態可掬去形容,都樂得不行。 “來,”謝有容伸出手臂將阿四扶起,整理她的衣擺,“辛苦阿四了?!?/br> “師傅瘦了嗎?”阿四歪頭打量高瘦的謝有容,分明是新裁的春裝,穿在他身上無端的空蕩,纖長的手給人以近乎瘦骨嶙峋的感觸。 都說瘦人先瘦手,以宮中的伙食還能養消瘦,大概是最近過的不太好吧。 謝有容在阿四明亮的目光下,沉默片刻,隨后笑道:“春日了,胃口清減些,阿四不必擔憂?!?/br> 可能這就是美人的修養吧,胃口小吃得少。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謝有容的臉色比起從前要難看,容顏都損傷了幾分。 阿四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伸出蓮藕一樣圓滾的手臂搭在謝有容的手上,“我一年四季都餓肚子呢,一日為什么只有兩頓?我覺得應該吃三頓?!?/br> 這個問題已經困擾她很久了,上輩子遺留的良好三餐習慣導致她每天都餓,雖然肚子不空,但就是感覺應該餓了。 牛頭不對馬嘴的對話引來旁觀少年們的熱烈討論: 正在長身體的姬宴平無條件支持meimei:“我也覺得兩頓正餐加點心餓的太快了,想吃多少就讓她吃唄?!?/br> 姬難摸下巴:“還是要克制一些,怪不得我看四娘越來越胖,我都要抱不動她了?!?/br> “小孩兒可不敢說胖,”安圖長公主蹙眉糾正孩子的說法,“這才是有福氣,過些年就抽條了。你小時候也是這樣的?!?/br> 姬宴平這回先開口嘲笑:“是你太弱了才抱不動吧?” 明明安圖長公主那個被梟首的吳駙馬是個武將,但姬難卻是一副總長不高的模樣,比姬宴平大一歲,身高力氣甚至還要差姬宴平一等。 為此,就連姬難自己也懷疑過傳說中早死的親爹是不是因為發現親娘更喜歡文弱的男人憤而背叛才被親娘刀了,不然很難解釋他可憐的現狀啊。多虧他是跟母親姓,他是真和吳家的人混不到一塊兒去。 慶幸歸慶幸,姬宴平的話還是要反駁的。 姬難眉梢一挑:“你當誰都和你一樣,光有一把子力氣,完全不動腦子?” 姬宴平呲牙:“打你還要動腦子嗎?” 兩個半大的孩子又開始推推拉拉,作勢要讓對方沒臉見人。 安圖長公主嫌棄地看了他們倆一眼,搖搖頭往邊上找阿姊宣儀長公主去說話。 “越來越熱鬧了啊?!被实圩谏鲜仔?,與旁邊的謝學士說道:“這幾年就是讓阿四找點事兒做,大可不必拘著她,過些年入弘文館了再教過就是了?!?/br> 說是讓謝有容做開蒙師傅,其實就是走個過場,說到底是將這方面托付給謝家了。 謝學士六十許的人了,精神矍鑠,面容慈和雙目卻炯炯有神,她恭敬福身:“自然,公主年幼,實不必揠苗助長的?!?/br> 阿四耳聽八方,暗地里癟嘴,這些老師都是嘴上說的好聽,私下還不是功課多得要死。聽說弘文館最近抓得緊,姬宴平都忙得沒空來丹陽閣找她玩。 再晚一些,閔玄璧也被拉出來走了個過場。太極宮太大,閔玄璧慣常不出門,阿四都快忘記他也在了。 照孟乳母的解釋,既然正式開蒙了,就要有個伴讀。閔玄璧是長居內廷的世家子,身份合適,也好讓他多走動。 看到人了阿四才曉得乳母話里的意思,閔玄璧的肌膚比那天邊的云朵還白,讓人不禁懷疑他是不是自生下來就沒曬過太陽。手指邊緣幾近透明,玉雪團子一般,放到日頭下都怕化了。 閔玄璧站在阿四身邊,rou眼可見的小一圈,全然不像同日降生了兩個孩子,渾像差了一歲。 不能說被虐待過吧,看著也像沒吃飽飯的樣子。 皇帝雖然不親自教養他,但也有兩分愛屋及烏的情感,面色帶了兩分不悅:“看來是小郎住的地方不養人,正好若水也搬出去了,多安排幾個人照顧,換到承歡殿去住吧?!?/br> “是?!倍瑡O應聲,瞥了邊上的宮人一眼,自有人去知會掖庭內官打理。 阿四難得主動上前握住閔玄璧的細胳膊捏了捏,然后發出嘿嘿的笑聲。就這樣的,等四公主長大了一個打十個,一天揍三頓。 孟乳母都不用抬頭去看,聽聲音就知道阿四在想什么。她上前拉開阿四的手,各牽住兩個孩子的一只手,觀察閔玄璧安靜注視人群、柔順得不知反抗的模樣,性子比小公主的玩具布偶還要綿軟,連手臂被握紅了也一聲不吭的。 這兩個孩子先后出生,性格卻是天差地別。 “四娘,這是閔小郎,和你同歲?!泵先槟笧閮蓚€孩子相互介紹,“閔小郎,你該叫四公主為表姊?!?/br> 比起天天在宮里橫行無忌的小公主,閔玄璧已經粗略地學過禮節了,像模像樣地插手禮:“見過表姊?!?/br> 阿四學著姬宴平對同窗的態度,敷衍地對他擺了擺手,然后轉過身拉著孟乳母驚奇道:“孟mama不是說孩童不必多禮嗎?他也是三歲?!?/br> 孟乳母摸了摸阿四披散著的短發,“小郎和四娘是不一樣的,多學一點是好的,四娘也不必學他?!庇洲D頭夸贊閔玄璧,“小郎真是乖巧?!?/br> 閔玄璧的嘴角下陷,抿出笑容,“謝謝夫人?!?/br> 阿四打小就不愛和弟弟玩,尤其不喜歡親戚家的弟弟,她丟開閔玄璧轉身去找姬宴平玩。孟乳母把小郎牽到謝有容身邊,叫兩人熟悉一二,不出意外的話,他們倆才是要長久相處的師徒。 阿四在人群中晃蕩一圈,姬宴平不知道和姬難去哪里掐架了,倒是在角落里找到了姬赤華和閔玄鳴,兩人在談論三月三的上巳節。姬赤華正是三月三的生日,皇帝要為她清思殿擺宴,開清思殿外的毬場,一并慶祝上巳節和她十八歲的生日。 姬赤華的公主府定在崇仁坊,自前年起就在修葺,過了生日就要搬進去。近日來,可謂是百忙加身。但為了meimei不大正式的開蒙,她在百忙之中也抽空來了。 她逮住阿四,單手抱起顛了顛,“是結實,一看就是我家meimei?!?/br> 阿四雙手抱住二姊的脖子,樂呵呵地說:“我剛才聽見啦,二姊也要生日了嗎?” “是呀,”姬赤華手指點她鼻尖,“我可不收阿四的禮,你那些四處挖來的寶貝花草就自個兒留著吧?!?/br> 小公主親自做強盜,三趟五趟往翰林院跑,現在就是家中巨富的黃翰林都不在翰林院留新奇玩意了。不然日日看太子、內官輪流來“代為賠罪”,對翰林學士們實在是一大挑戰。 阿四窩在阿姊懷里扭了扭,想到乳母之前給出的主意:“那我給二姊寫個壽字?” 姬赤華瞅著meimei從沒握過筆的小爪子笑:“我年紀輕輕的,要壽圖做什么?阿四要是樂意,就給我寫個‘樂’字吧?!?/br> 阿四回想了一下曾經在哪兒看過的“壽”與“樂”,明白了二姊的好心,誠懇地應承:“樂字好,筆畫少,我一定好好寫?!?/br> 姬赤華身邊安靜站著的閔玄鳴專注地看著遠處,阿四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看到的是與謝有容聊得好好的閔玄璧。阿四將手搭在矮一截的閔玄鳴肩膀上問:“鳴阿姊,小郎剛才叫我表姊了,這是為什么?什么是表姊?” 閔玄鳴收回目光,將眼神焦聚在阿四的小胖手上:“因為我們的阿翁是兄弟,且我們異姓,所以是表親。四娘也可以叫我表姊,叫玄璧表弟,這是一樣的?!?/br> 哦……又是她不清楚的親戚關系。 這點血緣不會干擾到她的復仇大計吧? 阿四收回手,鬼鬼祟祟地將嘴貼到姬赤華耳邊,小聲密謀:“有表弟在,他是不是可以替我去陪師傅讀書?阿娘都說我還小呢,七歲再讀書?!彼掌鹱笫值娜种割^,然后左右手放在一起,奮力比劃出七。 姬赤華被逗笑了,她學著阿四的口氣回:“應該是沒關系的罷,就讓表弟去,伴讀就是做這個的,阿四七歲再讀?!?/br> 閔玄鳴也笑,笑完又有些發愁:“四娘這樣的性子才好,我都不明白玄璧哪里來的擰巴脾氣。倒是寧愿他胡鬧淘氣,也比如今默不作聲的樣子來得好?!?/br> 她是聽說皇帝挪了閔玄璧的住處,以為出了什么事才特意趕過來的。 閔玄鳴在宮道遇見往出走的宮人處了解始末,心底甚至覺得閔玄璧的乳母有些冤枉。她曾特意關注過,那確實是個老實本分的婦人。實在是閔玄璧生來一副內向寡言乃至于懦弱的性格,身子骨也是生來的孱弱。 每每看了,她都有些來氣,她為何會有這樣的弟弟? 姬赤華大概能猜到閔玄鳴的想法,搖搖頭道:“你才多大,cao心這個做什么?只管和宴平一塊兒玩去。有我們在,日后還能有人欺負了他?身體自有太醫看顧,更不必擔心?!?/br> 沒說出口的是,就閔家族里的情況來說,這樣的脾性,閔玄鳴該連夜燒高香才對。 真來個身體強健、性格強硬的,日后才是數不盡的爭執。 就姬赤華來看,皇帝不滿的并非是那乳母教養不好,而是乳母的手段不夠利落高明,才特地加派人手。否則,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虐待衛國公之子,有幾個腦袋夠砍的? 第21章 距離三月三只剩不到一旬,阿四不但要學會握筆寫字,還要寫出一副看得過眼的大字。 阿四覺得不難,信心滿滿地向所有人宣布了她的大計劃。 雖然沒有用過毛筆,但阿四對自己有信心。她身邊的所有人,上到孟夫人,下到繡虎,人人都能寫出一手不錯的毛筆字,難道她還能學不會嗎? 區區一個簡單的“樂”字,難不倒聰明的四公主。 與阿四本人的信心滿滿不同,丹陽閣的侍從卻愁掉了頭發,小公主做什么慣常是有頭無尾的,想讓她留在屋里都難,更不要說勸說她安靜坐著習字了。 果不其然,阿四連好好地端坐都不樂意,rou手握不住筆,就隨便抓住,完全不管孟乳母講解和演示的二指與三指單鉤式的執筆姿勢,自顧自握木棍似的抓筆,刷刷寫下幾個“樂”字。 孟乳母再三糾正,但她連句重話都舍不得說,更不要指望強令阿四改,只能聽之任之,由著阿四寫出一連串鬼畫符。大概伴讀就是在這時候用的,孟乳母請來閔玄璧,又多布置了幾張長案給垂珠和繡虎用,以同樣的方法同時教授四個人,試圖通過身邊人來影響阿四。 垂珠和繡虎在掖庭是學過基礎的讀寫的,因此上手很快,寫出來的字也像模像樣的。閔玄璧受限于臂力,勉強握筆,但看架勢要比阿四認真的多。 然而,阿四可不是無知幼童,從不受人影響,自顧自玩得高興。筆下的字從最初的“樂”到“一二三四五”,又讓乳母教她大名“姬無拂”的寫法,又因字形太難,遂放棄。 如此三日,阿四的大作遍布丹陽閣,她也不再拘泥于字,開始畫畫。畫的是記憶力簡單拼湊的簡筆畫,從老鼠到貓咪再到小人,快樂得連出門禍害花草都少了,日日窩在家里糟蹋紙墨。 第一幅寫了數字七的烏龜圖按照阿四的意思掛進了甘露殿,笑倒了無數人。 勤學苦練之下,臨到二月底,阿四用筆的能力有所長進,學會寫字時控制力道,不至于隨手在紙上團出墨水圖。她用可透光的潔白宣紙蓋在孟乳母寫就的大字上,描了個差不多的模樣,就將紙筆一推,讓宮人拿去裝裱。 孟乳母也不強求,將字收了送到翰林院裝裱。 俗話說:“三分畫,七分裱?!?/br> 一副字畫的裝裱,可是關乎到字畫本身的生死存亡的。即便小公主字寫的不好,也能用旁門左道加以修飾,用精心的裝裱保持這幅字畫的壽命。力圖十載、二十載后,長大成人的四公主還能看見她舊日的“佳作”。 這幅可謂是煞費苦心的樂字,被阿四不多的親長們逐一品鑒過后,才封裝入匣,送往姬赤華手中。 厭倦寫寫畫畫后,阿四的心思很快被新鮮事物勾走了——那就是掖庭送往東宮的美人。 皇帝立太子后,東宮也再次啟用。因為皇帝登基不久,東宮空置的時間也不長,所以沒有太多的清掃動作,太子的班底很快搭建起來。太子是儲君,東宮里面的布局也像極了太極宮,隨著不斷地人員調動,東宮平穩地運轉起來。 在阿四不知道的時候,東宮已經是個相當熱鬧的地界,等她知道的時候,東宮里的宜春北苑已經美人遍地走了。 前段時間,皇帝在東宮置宜春北苑,且令掖庭采選良家子。 太極宮的宜春院就是阿四之前在皇帝跟前看見的美人們的住處,因他們是從外面選入宮的,在外被稱為內人,又因時常在皇帝跟前出沒,又被宮人叫做前頭人。有宜春院在前,宜春北苑的作用就不言而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