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樓月 第40節
她掙扎著睜開眼, 顧不得摔痛的腦門,第一時間低頭去看自己的手, 旋即大松了一口氣。 還好, 這次是個人了。 但她很快意識到了不對。 那雙手非常嬌小, 骨節細嫩, 是個小孩子的手。 慕容灼轉頭瞥見墻邊有面鏡子, 正要過去看看自己什么模樣, 突然門外腳步聲響,她全身一激靈,一個穿著道袍的年輕女子已經走了進來,大驚失色:“王師妹,你怎么還沒換道袍!” ‘王師妹’:“……” 好在時間太緊,年輕師姐沒來得及和慕容灼多說,二話不說左右看了看,拿起掛著的道袍示意慕容灼穿上,然后匆匆忙忙給她梳了頭,拉著慕容灼往外走,一邊走一邊數落:“今天這么大的日子,你還敢磨蹭,待會到了主峰殿前,千萬要安分一點,知道嗎?” 慕容灼什么也不知道,還是做乖巧狀點頭。 她發現這具身體靈脈都沒有全部打開,還很荏弱,心中多少有了點猜測。 景昀對前兩個幻境里,她們變成動物提出的看法是:幻境來自于江雪溪的記憶,如果要保證幻境按照記憶順利進行,就必須確保她們這些幻境外的不速之客無法對幻境造成太大的干擾。 比如讓幻境中不該存在的人變成毫無靈力的動物。 慕容灼見過道殿的道袍,她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衣裳,大概確定自己此刻是在道殿中了。 道殿中除了后廚,想來不會豢養很多沒有靈力的動物。她被塞到這個小女孩的軀殼里,應該也是出于限制行動的目的。 一具年幼柔弱,基本沒有靈力的身體,想做什么大事當然也是做不成的。而她能做的那些小事,對幻境發展又無法造成巨大干擾。 師姐招來一柄靈劍,帶著慕容灼御劍而起。 慕容灼低頭下望,絳闕朱閣、碧綠山林隨著飛劍一掠而過,天空中閃爍著各色法寶靈劍的光芒,無數道殿弟子急匆匆趕向同一個方向。 “這是出什么大事了?”慕容灼想,但卻不敢開口詢問,因為她一無所知,一問師姐就會發現問題。 飛劍落下,慕容灼舉目四望,看見眼前巍峨高大的殿宇,以及殿外巨大到仿佛無垠無界的廣場。廣場上站滿了穿著道袍的弟子,卻鴉雀無聲,一片死寂沉默。 師姐把慕容灼塞進了廣場上最末的一隊,這可離大殿太遠了,慕容灼用力看了半天,還是沒能看清殿宇牌匾。 忽然,從遠處大殿中傳出了一聲清麗的劍鳴,劍鳴聲響徹整片廣場。下一刻,廣場之上,所有弟子的佩劍全都發出了清鳴之聲。 它們的劍鳴或清亮、或低沉、或高亢、或低弱,但當它們合在一起時,最終便化成了龍吟般的劍嘯,其聲直上云霄。 整座廣場上的弟子齊齊低首,和著劍嘯悲聲:“恭送道尊化歸天地!” 大殿之中,景昀面無表情地站在那里。 高處天光照不到的地方供奉著師尊的神位,她從大殿中仰頭望去,仿佛師尊仍然笑吟吟立在云階之上,朝她招手:“小玄真,過來?!?/br> 然而現在高處只剩下一塊冰冷的神位,神位上‘凌虛’二字簡直刺的景昀雙眼要滴下淚來。 她想起自己當年站在大殿之上,對著師尊的神位淚流滿面。 景昀的眼眶泛紅,所有情緒都被她死死按捺住。她一手按上了太阿劍柄,朝江雪溪看去。 身后半步,江雪溪正立在那里,對她極輕地點了點頭。 “去吧,師妹?!彼诖轿?,無聲地道。 景昀抬步,朝十二重殿階上走去。 身后傳來靜虛真人的聲音,這位師叔平日里看上去那樣和藹可親,此刻說話的聲音雖然一如往常,但其中卻隱隱帶著冰冷。 “玄真師侄?!膘o虛真人緩聲道,“太阿乃道尊佩劍,師兄化歸天地,太阿理應交還?!?/br> 藥閣清寧真人驀然起身,怒道:“靜虛師兄,你這是什么意思?” 靜虛真人含笑道:“道尊之位,強者居之,而今南北不安,還是要一位大乘境真人才能震懾?!?/br> 江雪溪淡聲道:“師尊在時,曾親口當眾說過,玄真堪為繼任道尊,怎么彼時不見師叔據理力爭呢?” 清寧真人氣的俏臉通紅,怒喝道:“靜虛,依仗身份以大欺小算什么本事?你要在師兄靈前威逼他的弟子嗎?” 藥閣閣主清寧真人是凌虛真人的師妹,從來都是凌虛真人的堅定支持者。她一開口,許多追隨凌虛真人這一脈的長老紛紛開口,斥責靜虛真人。 靜虛真人卻不畏怯,后退一步,緩緩道:“諸位師兄師妹們,靜虛并無私心,我雖僥幸破境大乘,卻在大乘初境滯澀多年不得寸進,實在當不起道尊之位,依我之見,凌虛師兄化歸天地,如今道殿之中論起修為,該當推崇衡玄師兄?!?/br> ——道殿正使衡玄真人,大乘中境,離上境只有一步之遙,修為直追凌虛真人。 衡玄真人道:“靜虛師弟謬贊了,我愧不敢當?!?/br> 他雖然語氣謙讓,神情推辭,但在場眾人誰看不出他的意思? 江雪溪并不理睬衡玄真人,反而轉過身,朝景昀深深一禮。 師兄在她的眼前低下頭,語氣異常恭謹道:“請玄真真人尊奉凌虛道尊之命,秉太阿,登重階,參拜神位,以承道尊?!?/br> “慢著?!庇忠晃婚L老開口了。 倒向衡玄真人的長老并不算少:“我也以為,此事該再議,道尊之位干系重大,還是應該選賢舉能?!?/br> 這句話可就太過分了,人走茶涼,凌虛道尊在時,道殿中人人懾服,而今在他的神位前說出這種話,不但是明晃晃的違背凌虛道尊遺旨,還暗指凌虛道尊任人唯親。 清寧真人柳眉倒豎,冷笑一聲:“好你個德陽子,凌虛師兄在時待你不薄,師兄化歸天地,你立刻就成了衡玄的一條好狗,兩面三刀左右搖擺,我真是羞于與你同處殿中?!?/br> 雙方頓時七嘴八舌開始爭吵,這群超脫于世俗之上的道殿真人、人間仙神,在道尊之位面前瞬間拋下了所有矜持,雖然還勉力端著臉面,但吵起架來和市井潑婦的區別并不大。 當靜虛真人重申‘能者居之’的理念時,江雪溪冷冷道:“靜虛師叔,道尊之位每一次更換都影響重大,正如人間帝皇不宜頻繁輪替,因此在選擇道尊時,不止要看現在,更要看未來——正如師叔你雖居于大乘初境,但多年來未有寸進,可見前途暗淡?!?/br> 他注視著靜虛真人,目光卻冷淡而縹緲,在靜虛真人漲紅了臉前,先一步道:“衡玄師伯,您說對嗎?” “玄真現為煉虛上境,雖然境界遠不能與您相較,但據我所知,您煉虛上境之時,足足比師妹如今年長了三十歲?!苯┫领o地、寸步不讓地道,“師伯,論起修為境界,您遠不如師尊,論起天賦未來,您遠不如師妹?!?/br> 他額間滲出細密的冷汗來,迎著衡玄真人撲面而來的巨大威壓,仍然寸步不讓地頷首道:“論起心胸寬大,您就更和道尊無緣了?!?/br> “小子無禮?!焙庑嫒松坏?,周身威壓驀然四散,直直朝著江雪溪當頭壓下。 煉虛與大乘之間雖然只差一步,但有如天塹。江雪溪只覺周身冷汗涔涔而下,一股巨大的力量迫使他低下頭,朝地面跪去。 他反手拔劍,借春風渡撐住,卻微微側首,借余光望向了十二階上。 景昀已經站在了那里。 她朝江雪溪頷首,立在階頂,立在凌虛真人神位旁,一寸寸拔出了太阿劍。 天地間靈氣瘋狂涌動,頃刻間風云變色日月無光,殿外廣場上所有弟子驚駭地抬起頭,感受著忽然朝此處洶涌而來的靈氣。 衡玄真人猛地抬頭,望向階頂。 景昀面色蒼白如雪,眼眸卻漆黑。她的手中,太阿劍身劇烈顫動,天地間靈氣洶涌而來。 “轟??!” 雷聲劃破天際,照亮聚攏而來的層疊陰云,云層后電光一閃而逝。 雷霆攜著無上偉力,轟然劈下。 殿中,不知是誰最先喊了聲:“天劫!” 靜虛真人面色微變,他到底是大乘境,經歷過大乘天劫,一眼看出了端倪。 清寧真人厲聲:“快退!” 天劫沖著景昀而來,此處就是劫眼所在,任何留在劫眼正中的人,都會一同受到天劫攻擊。因此不待清寧真人話音落地,殿內所有人齊齊朝外退去。 唯有江雪溪不退反進。 劫雷已經在空中凝聚,落向大殿,景昀抱起凌虛真人的神位,拋向江雪溪。 “快走?!彼f。 江雪溪微微頷首,正如景昀記憶中那樣,飛身接住神位。 他在驚天動地的雷聲中朝外退去,口唇開合,聲音消泯在了雷聲中,但景昀能看清他的口型。 他說:“有我在?!?/br> 雷劫當頭而下。 大殿內終于只剩下景昀一個人。 她手提太阿,望向穹頂,在雷劫落至穹頂前,已經反手一劍斬向空中。 太阿劍有如白虹,不偏不倚迎擊而上,在仿佛要將整個世界焚為齏粉的劫雷聲中,劍與雷劫相撞,頃刻間發出了驚天動地的震響,穹頂化作飛灰,灼目的白光席卷了整座主峰。 九九八十一道天雷接連不斷落下,天邊昏黑一片,唯有令人心膽欲裂的天雷撕裂天穹,源源不斷朝著主峰峰頂落下。 清寧真人搶在雷劫覆蓋整座主峰之前,披頭散發地把所有弟子弄出了主峰,狼狽不堪頭發散亂,她凝視著如今已經被全部籠罩在雷鳴電光中的主峰,喉頭微微顫抖,忽然冷笑起來。 “衡玄呢?”她厲聲問,“衡玄,你待如何?” 衡玄真人背對著她,聞聲轉過頭來,神情靜默如水,唯有手指在袖底攥緊,將他內心的情緒泄露了分毫。 有人問:“拂微呢?” 清寧真人身側,掌刑長老正端正而恭謹地抱著一座神位,聞言神色復雜,隱帶擔憂:“拂微又回去了?!?/br> 主峰之外,江雪溪靜靜守在那里,劫雷與他擦身而過。 江雪溪目光中隱帶憂慮,仰頭望著天邊。他隨手拔出劍,一潑鮮血飛濺,面前他曾叫過師叔的長老捂著胸口倒了下去。 殷紅的血從劍身滾落而下,一滴滴落在草叢里。 江雪溪仰起頭。 轟??! 這不是又一道落下的天雷,而是劍與天雷對撞時驚天動地的巨響。 一道道巨大的光柱橫亙天地之間,那是雷霆留下的殘影。就在那令任何人目眩神迷不敢直視的光柱中,一道身影從主峰之上向著天穹掠去。 景昀的面色慘白,眼中卻仿佛跳動著灼人的火焰。在又一道天雷加身之前,太阿劍光攜著不亞于雷霆的威勢,斬向天穹。 轟!轟!轟! 每一記巨響都驚天動地,每一記巨響都是劍光與雷霆的正面相抗。 當年的玄真真人做不到,但玄真道尊可以。 最后一道劫雷轟然落下,于是主峰外所有觀戰者的眼前只剩下一片白光。 雷霆黯然消散,天邊烏云還沒來得及散開,所有人眼前仿佛還晃動著一片明亮的白。 天地間所有靈氣瘋狂涌動,朝著高空中那道身影匯集而去。 清寧真人耳邊嗡嗡作響,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衡玄師兄,你看今日天劫,與你當日相比如何?” 衡玄真人面色變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