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怨偶的第七年 第18節
寧錦婳木木地張嘴,府里大廚的手藝很好,魚翅燕窩湯不腥也不膩,一口下去,唇齒留香。 竇氏猙獰的面孔又浮現在心頭,她說,她憑什么這么高高在上?就憑她會嫁人么?若沒有一個好夫君,她摔得比她們任何一個人都要狠。 她說,她為人母卻不教子,為人妻卻不掌家,空有一張好皮相,腹中盡是膏粱。 她說,她是一個靠男人供養的菟絲子,性情驕縱,奢靡成風。若沒有陸寒霄,她早就餓死了。 她說的對。 真相總是殘忍又傷人,這一刻,寧錦婳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又如此地痛恨自己在此時清醒。 第21章 清醒 她垂下眼睫,漂亮的眸中顯出一絲茫然。 “可是不合胃口?” 陸寒霄盡心盡力喂了半天,巴掌大的瓷碗,連一半都沒下去。他親自嘗了一口,魚翅燕窩粥鮮美可口,并無不妥。 “婳婳,你今日怎么了?” 陸寒霄聲音微沉,“是下人服侍不周,還是陸鈺惹你生氣了?” “鈺兒很好?!?/br> 寧錦婳忍不住反駁,“鈺兒規矩又懂事,你對他太過苛責了?!?/br> “苛責?” 陸寒霄哼笑,“慈母多敗兒,他將來要承襲我的位子,怎能像個女兒家一般嬌慣?!?/br> 他一生只認準了寧錦婳,她既不能再有孕,陸鈺便是他唯一的嫡子,自然要嚴厲些。 更何況,他那兒子可不是省油的燈,才沒兩天,已經把婳婳哄得團團轉了。 關于陸鈺,兩人總有吵不完架,陸寒霄不欲再多言,他低頭,粗糲的掌心輕撫她的側臉。 “再吃一些?!?/br> 晚上抱著她,只有胸口鼓囊囊。 寧錦婳搖了搖頭,她側過身,看著桌案上的蠟燭緩緩燃燼,紅色的燭淚堆砌在燭臺上,一圈又一圈。 忽然,她問道:“陸寒霄,你還記得,你曾經送過我一只白貓兒么?” 它是番國進貢來的,通體雪白,一雙圓圓的眼睛卻是綠色的,像綠松石一樣,清透又美麗。 她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做“雪團?!?/br> 她這句話來得莫名其妙,陸寒霄沉思片刻,搖頭道:“我不記得了?!?/br> 他們少時相識,他送過她太多東西,一只小小的貍貓,實在不值一提。 他不想騙她。 寧錦婳輕扯唇角,略顯苦澀。 “它脾氣很差,有一次,我喂它吃東西,還把我抓傷了,痛了好幾天?!?/br> 沒等陸寒霄說話,她繼續道:“但我沒生它的氣,相反,我很喜歡它,因為它實在美麗,我從沒有見過這樣好看的貓兒?!?/br> “我用金子和寶石為雪團造了一個房子,派人專門照顧它。它不吃飯,我就一口一口喂,就算撓傷我,我也耐心地哄著。它撲簌簌掉毛,把我弄得渾身癢,我還是把它放在房間里,放在床榻上……我……我是真心喜愛雪團?!?/br> 對它的喜愛,甚至一度超過了陸寒霄。 “但后來,它死了?!?/br> 說起來很可笑,竟然是餓死的。 當初陸寒霄西南剿匪回來后,身受重傷。她嚇壞了,天不亮就跑到世子府,那只曾受過萬千寵愛的貓兒被完全遺忘在角落。下人看她不上心,也逐漸懈怠起來,最后竟忘了喂食,活活餓死了。 后來陸寒霄好了,貓兒卻不能復生,她想狠狠懲罰那些玩忽職守的下人,打他們板子,卻恰好被下朝回來的父親看見。 父親道:“那貓再金貴也是個畜生,難道還能和人命比肩?婳婳,莫要任性?!?/br> 最后只能不了了之。緊接著宮里傳出鳳諭,要她和陸寒霄不日完婚,她歡天喜地地當新嫁娘,至于雪團,除了當時掉過幾滴眼淚,后來便很少想起了。 即使偶爾想起,也不會有多大的觸動。只是一只討人喜歡的畜生罷了,她想要,第二天就會有人送上來,各式各樣,比雪團還要美麗。 如今,竇氏當頭棒喝,寧錦婳才恍然大悟,她此時的處境,不正是雪團么。 靠著美麗的皮囊和主人的寵愛才能活下去,終有一天,容顏會老,主人的寵愛就像海市蜃樓,風一吹就散了。 可笑,她居然還想為鈺兒討回公道。自己就是一只會伸爪子的貓,表面虛張聲勢,實則軟弱又無能,只能呆在男人庇護下的菟絲子,何談報仇呢。 這個殘酷的真相,讓驕傲了這么多年寧錦婳一時難以接受。 她驀地站起身,脊骨微微彎著,迤邐的裙擺拖在地上,上面的金線在燭火下熠熠發亮。 “我先去休息?!?/br> 她心里很亂,要好好想想。 寧錦婳走的干脆,留下陸寒霄空對著一桌珍饈,滿眼錯愕。 他鮮少露出這樣的神色。在外,他雄踞一方的鎮南王,大權在握,運籌千里,他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他會在內帷中,為了妻子的幾句話而迷惘。 貓? 她想要貓兒? 陸寒霄起身走到門外,“篤篤”敲了兩下門板,一個黑影悄然而至,跪在他身前。 “你去找一只小貓兒?!?/br> 他微皺眉頭,補充道:“皮毛要白色的,眼睛要綠色的,要好看?!?/br> “爪子摸平了,不能撓人。還有,不許掉毛?!?/br> “……” 跪在下方的黑衣人猶疑道:“這……旁的都好說,但據屬下所知,不掉毛的貓兒……恐怕世間難尋?!?/br> 黑衣人是陸寒霄精心培養的暗衛,接的都是見血的任務,如今要找一只不掉毛的白貓兒……他心底暗自發苦,懷疑眼前的主子被下了降頭。 陸寒霄道:“盡量去找,要快?!?/br> 他可不管這些,吩咐一聲就把這事拋到了腦后。這件事小的不能再小,和他做的那些大逆不道的事相比,簡直不值一提。 他回到房里,簌簌解開衣帶,把熟睡的妻子抱進懷里。 寧錦婳的脈案每日都會呈在他跟前,尚有些虛浮,不宜行房事。 他壓在心底的灼熱,把頭埋進她的頸側,深深吸了一口氣。 “好夢?!?/br> 再等等,總不能傷了她的身子。 *** 翌日,寧錦婳醒來,發現昨日桌案上的那本“均田法”不見了。陸寒霄留下話,說借走謄抄一份,過兩日還回來。 寧錦婳隨口應了聲,不是很在意。 那是葉清沅贈給她的,上面全是經世致用之道,記載著葉丞相一生的心血。昨日她被竇氏刺激,鬼使神差翻開它,結果顯而易見——一個連米價都不清楚的人,怎么看得懂一朝丞相的手記。 此時,所有人都不知道那本薄薄小冊子的珍貴,等若年后回想起來,只得感嘆一句,“天意弄人?!?/br> ——抱月抱著一堆光鮮亮麗的綢子進來,道:“主兒,您挑料子吧,年關將至,裁兩件衣裳?!?/br> 寧錦婳現在一點心思都沒有,她擺擺手,“不用,我衣裳足夠了,給鈺兒裁身冬衣。還有寶兒,他小衣的袖子磨了,多做一些?!?/br> 寶兒病好了后精力旺盛,天天滿地爬,綢緞做的衣服,一天就磨舊了,讓寧錦婳無奈又頭痛。 抱月回道:“您放心,兩位小主子都有,您更不能少。您忘了,除夕還要去宮宴呢?!?/br> 她家主兒這么好看,定會艷驚四座,艷壓群芳! 寧錦婳一怔,忽地想起來,前幾日她費了很大心思,才讓陸寒霄同意她除夕去宮宴。 她當時還籌謀著給鈺兒討回公道,自己卻病了,后來接二連三的事端,如今回想起來,竟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主兒?” 寧錦婳回過神,她看著眼前光滑細膩的緞子,隨手點了兩件。 “那就絳紅和水粉,一個做上襦,一個做下襖?!?/br> “噯!” 抱月心滿意足地應諾,卻聽寧錦婳道:“讓全叔把府中的賬冊取來,還有,當年我的嫁妝單子,一同拿過來?!?/br> 當年寧國公嫁女,八抬大轎,十里紅妝,送親的隊伍幾乎饒了大半個京城。她知道父親舍不得虧待她,更明白嫁進世子府,沒人敢克扣她的嫁妝。 自古嫁妝是一個女人在夫家安身立命的根本,婚后旁的不說,陸寒霄在金銀上從未苛待,她也逐漸懶散,把這些一股腦全拋給了全昇。 如今,她也該清醒了。 抱月不明其意,還是懵懂地點了點頭。 她把寧錦婳挑好的料子收起來,出門找裁縫。還未走兩步,隔著一個長廊,她看見不遠處的垂拱門下,一個梳著婦人發髻的女子裊裊走來。 此女正是姜姬。 她對著抱月盈盈一笑,道:“妾欲求見王妃娘娘,請姑娘通稟一聲?!?/br> 說著,抬起手,往抱月的袖子里塞了一個通體碧玉的手鐲。 在東宮浸yin多年,姜姬深知閻王好過、小鬼難纏的道理。像主母身邊的大丫鬟,一般的金銀看不上,這鐲子是太子所賜,她壓箱底的好東西。 今日給一個丫鬟,可惜了。 姜姬一派胸有成竹,可惜,她今日碰上的是一根筋的抱月。 她狐疑地盯著眼前的陌生婦人,問道:“你是哪位?姓甚名誰?為何求見主兒?!?/br> 姜姬微微一笑,幾乎信口捻來,“妾是王爺的遠房表妹,豈料夫君罹難,留下我們孤兒寡母。多虧了表兄憐惜,才讓我們母子有個安身之所?!?/br> “我入府幾天了,卻從未見過表嫂一面,心中慚愧。今日特地攜禮,前來拜訪王妃娘娘?!?/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