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天色有些發暗,床頭的電子鐘顯示現在是六點三十分,但到底是早上還是晚上,我卻有點分不清。 窗外霧蒙蒙的,復古的路燈散發著點點昏暗又有些慘白的光,讓繚繞的霧氣顯得更加陰冷,就像阿茲卡班的攝魂怪正在附近游蕩,伺機吞噬他們看中的獵物。 灰白。 冰冷,生硬,淡漠。 從上方的天花板到身側的墻壁,從身上的被子到身下的床單,從窗內的房間到窗外的世界,都是這種毫無生機的灰白,讓我從靈魂深處感到冰冷,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 頭頂的監控儀發出了單調的嗡鳴,我抬手動了動胸前黏貼著的幾根線,嗡鳴聲戛然而止。剛才的動作讓幾根線的接觸出了點小故障,現在好了。 對不起,最近我的身體出了點小問題,不得不住進了醫院,還被用上了生命監控儀這種東西,24小時不停的靜脈注射讓我大部分時間都昏昏沉沉的,時間的流逝于我來說似乎已經失去了意義。 沒關系,不用擔心,我想,這副身體不可能比現在更糟糕了,我還能在電腦上打字,給各位講講故事就還不錯。 窗臺上的黃色郁金香是這個房間里唯一的色彩,在溫室效應的催化下,它開得正旺,花香彌漫了整間病房,讓人心曠神怡,濃郁的生命力散播著,和侵蝕著病房的清冷抗爭著。 若它敗了,我的生命也就到此為止了吧 。 這讓我有點像歐·亨利筆下的瓊西,一個將自己的生命和一片即將墜落的樹葉聯系在一起的可憐女人。 金發碧眼,身材高挑的女護士和壯碩的男醫生推開房門,急匆匆走到我身邊,仔細檢查了一下,長出了口氣,囑咐了幾句什么,我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他們說的是荷蘭語,大意是狀態不錯,注意保持。 慢慢等死,這是他們沒說出的話。 “簡,不要悲觀,我們的實驗室研發了一款新的藥物,完成動物實驗后,我會申請優先給你試用?!贝蠓蛲闯隽宋业木趩?,寬慰道。 我不以為然地點了點頭,誰知道我還能不能熬到那個時候呢? 忘了說,我現在不在律所,不在s市,甚至不在國內。 我在荷蘭,南荷蘭省,距離阿姆斯特丹不足四十公里的一個小鎮上。 小鎮叫利瑟,這里是有世界上最大的郁金香花園,有世界上最美麗的春天,有……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能等到這個春天的到來,這還真有點讓人掃興。 我原本以為,自己的這次荷蘭之行還能像往年一樣,痛快暢飲,通宵暢聊,乘興而來,盡興而去,萬沒想到,在我準備啟程回國的那個夜里,卻突然病倒,住進了醫院。 我想,大概是老羅和靜丫頭覺得我們在一起的時間還不夠多,才把我留下來的吧。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我總還是要回去處理這兩個家伙留下的爛攤 子的。我想的很好,用不了幾天,等我的身體穩定了,就能回到國內繼續工作。 至于恢復,那是個太奢侈的愿望,我不敢去想。 可那兩個家伙啊,原來,他們不止覺得我們在一起的時間還不夠多,而是,想讓我留下來一直陪著他們,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急什么呢?明明,最多再過一年,我就可以和他們永遠在一起了。 “簡大哥,你感覺怎么樣?”熟悉的聲音傳來,我轉過頭,就看到林菲正站在門邊,擦著濕漉漉的頭發,含笑看著我。 在確定短期內我不可能回到國內后,林菲就把律所丟給了原來的行政小王、現在的王律師,在第一時間飛了過來,順便還帶來了我最后僅存的黃色郁金香,病房窗臺上擺著的那些就是。 “去看過你羅大哥了?”我問。 “你怎么知道?”林菲一臉的驚訝。 “這有什么難的?”我微微一笑,“你身上都是水汽,光是從霧里走出來,不可能沾上這么多水吧?你腳上有泥,衣服上還有樹葉,所以你剛剛肯定是去鉆樹林了。從這到你羅大哥那,剛好要經過一片樹林,樹林里只有一條土路。而且從你來這邊后,每天早上過去看看他們,不都成了風雨不誤的例行公事了嗎?” 所以,現在是早上,我終于錨定了一個時間坐標。 “簡大哥,你啊,還真是閑的沒事干了?!绷址瓢琢宋乙谎?,從肩膀上摘下樹葉, 丟進垃圾桶,“早餐想吃什么?皮蛋瘦rou粥?” “行啊,口重一點?!蔽尹c了點頭,又問,“你羅大哥那些郁金香怎么樣了?” “你可讓我省點心吧?!绷址茻o奈地搖了搖頭,“大夫都說了,你不能吃辛辣刺激的食物,也不能吃含鹽太高的食物?!?/br> 她從床下拿出電飯煲,把食材放了進去,攏了攏劉海兒,“羅大哥那些郁金香好著呢,你就別cao心了,我看,它們活得比你都好?!?/br> “那肯定的唄?!蔽铱戳艘谎鄞巴?,濃霧正慢慢散去,大概再有一個半月,就又到了郁金香盛開的時候。 那時節,老羅和張靜的家才是最美的時刻,郁郁蔥蔥的郁金香鋪天蓋地,從遠處看過去,連他們的房子都掩映在花叢中,仿佛就是由鮮花織就的一般。 那個時候,三個人躺在一起,就像躺在郁金香的海洋中一樣,被花香包裹,被清風撫摸,只是不知道,我還有沒有那樣的機會了。 “嗨,簡?!币宦暫魡窘谢亓宋业淖⒁饬?,我轉過頭,就見這間雙人病房的另一名住客正一臉熱切地看著我。 和我一樣,他也已經病入膏肓,死亡隨時可能降臨到他的頭上。他不過40來歲,可病痛折磨得他骨瘦如柴,曾經迷人的海藍色眼睛如今黯淡無光。 他最近不太開心,總是抱怨我們的相遇太晚了。 “簡,能拜托這位美麗的小姐多做一份嗎?”他的喉頭滾動了一下, 渴盼地看著林菲,“你們東方人都是魔法師,為什么我以前不知道你們的東西那么好吃?我真是覺得我這三十幾年算是白活了。上帝這個時候讓我結識你們,一定是想讓我品嘗到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食物,讓我的人生更加完整?!?/br> 林菲聽不懂他的話,聽了我的翻譯后,林菲撇了撇嘴,“要是讓他知道麻辣燙、涮火鍋這些東西,他肯定會抱怨他的上帝對他太不公平了?!?/br> 她又添了一些食材進鍋里,走出了房間。 病房里當然不能做飯,她只能借用醫院的廚房,對這個來自東方的女孩兒,醫院里的人都很照顧。 40分鐘后,林菲端著香噴噴的粥回到了病房,我的病友,那個平日里癱瘓在床的荷蘭男人,這時候卻像痊愈了一下,蹦下床,自己拿起碗,盛了一大碗,不顧guntang的溫度,呼嚕呼嚕地喝了起來,不時吐出舌頭,逗的林菲強忍著才沒有笑出來。 “實在太好吃了?!彼麉s渾不在意,甚至還狡黠地眨了眨眼睛,“簡,我要是能熬過這一回不死,一定要娶一個中國姑娘。不,我要去你們中國生活,那一定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地方?!?/br> 我把他的話翻譯給了林菲,林菲不敢置信地看著我這個病友,“為了一頓吃的就把自己賣了,你的信仰也太不虔誠了?!?/br> “她說什么?” 病友茫然地看著我,聽了我的翻譯,卻連連擺手,“這和信仰無 關,簡,我猜,我們的上帝一定沒有到過你們東方,如果他品嘗過這樣的美食,怎么可能不告訴我們呢?上帝可是最仁慈的,絕不會允許這種殘忍的事情發生?!?/br> 他一臉的嚴肅,只是一個飽嗝徹底破壞了他神圣的形象。 林菲終于忍不住哈哈大笑,連帶著喂我粥的手一抖,一勺粥撒到了我的胸前。 病友看著我,一臉的痛心疾首,“實在是太浪費了?!?/br> 可惜他的心痛沒有堅持多久就被醫生帶走去檢查了,房間里只剩下了我和林菲。 林菲小心地擦拭著我的前胸,突然說,“對了,簡大哥,有讀者問你,羅大哥和靜姐后來怎么了,他們猜到羅大哥和靜姐不在了,就是不太確定是不是在雪山出了事故。要不要告訴他們真相?” “告訴他們,等我寫完最后這一本,他們就知道了?!?/br> 我也只能再寫這一本了吧,甚至就連這最后一本我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寫完。想到這些,那碗林菲全心全意做出來的粥,一下子也黯然失色了許多。 我無聲地嘆了口氣,又笑了,靜丫頭和老羅那兩個家伙,哪那么容易死?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兩個滿肚子壞水的人,怎么會那么輕易就死在雪山上呢? 第001章 山村霞光 只要有可能,人人都會成為暴君,這是大自然賦予人的本性。 ——笛福 1 2013年4月15日,晴,微冷。 陽光很明媚,料峭春寒中傳來絲絲暖意,提醒著人們漫長而又寒冷的冬天終于即將遠去。 挨過了這個難熬冬天的小流浪貓們聚集在一處,蜷縮在墻角,揣著小手,微閉著眼睛,慵懶地曬著太陽,并不在意下一頓飯怎么解決——畢竟有愛心的人很多,總會有人給它們搭建一個溫暖的窩,一盆足夠填飽肚子的貓糧,一碗干凈清澈的水。 它們總是過得很無憂無慮,實在挨不下去的時候還可以找個看著順眼的人,在他的面前撒嬌打滾,總有人會憐憫地帶走它們,給它們一個溫暖舒適的家。 不像凡人,每天都要為明天擔憂、cao勞,總想著完成一件事就可以停下奔波的腳步,可直到走進棺材,才算真的駐足,再也不走。 對于許多人來說,2013年4月15日這一天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只有那些愛美的女孩子們等不及夏日的來臨,早早換上了裙裝,在瑟瑟冷風中演繹著美麗“凍”人,給剛剛泛綠的街道增加了一縷別樣的風景,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對于我和老羅的杰明律師事務所來說,這一天也只是一個平常捎帶著些不太普通的日子,涉嫌在除夕夜殺害動車組乘務員李娜的犯罪嫌疑人黃德軍終于在我們的努力 下被無罪釋放了。 這樣的時刻我們已經經歷了太多,心里依然還會泛起一點漣漪,感嘆我們幾個月的努力終于沒有白費,但早已不像初時那樣激動得難以自抑,只有新進律所的幾個小伙子興奮得要聚餐慶祝。 盡管在這個案子里他們連搭把手都做不到,不過,年輕人的興奮總是來得莫名其妙,他們需要的也只是一個聚餐的借口,不是嗎? 對于我來說,這一天卻是一個天塌地陷的日子,一個眼耳鼻口心統統被拿走,世間僅存一具行尸走rou的日子。 老羅和靜丫頭失蹤了。 在我們成功找到了何雯殺害李娜的證據,為農民工黃德軍洗刷了冤屈之后,老羅和靜丫頭并沒有和我一起返回s市。短短幾個月的時間,發生在老羅身上的事實在太多了,幾乎是在一夜之間,他就從天堂跌落進了地獄。 苦苦掙扎,默默承擔,他幾乎以一己之力抗下了所有的重壓,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眼看偌大一個羅家,最后樹倒猢猻散。 我很難想象,那段日子,老羅一個人是怎么做到把所有的一切都憋在心里,不言不語,硬生生扛過來的,終于在何雯被捕的那一刻,他噴吐出了胸中的那口濁氣,浴火重生。 靜丫頭了解他,知道他需要一次放肆的縱情發泄,需要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盡管律所還有很多事情需要處理,但我依然同意讓他 們走進了雪山。 但我忘記了,倒下了就是倒下了,老羅所有的堅持僅僅是因為不甘,他很早就已經說過,他離開是最好的選擇,他留下,只會給我們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但我忽略了,他一心想要證明給別人看的,別人也許并不在意,他們看到的只有他的垮掉,只有他的后臺在一夜之間分崩離析,從此他不再是那個人上人,而是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腳的螻蟻。 盡管他從未承認自己是依靠著家族勢力才走到了今天。 就連原本已經默認了靜丫頭和老羅婚事的張家,也再次發來了看似懇求卻措辭嚴厲的信函,為了張靜的未來,為了靜丫頭的幸福,老羅和我必須永遠離開。 所以,當我看到匿名快遞送來的那兩雙鞋的時候,我知道,這兩個家伙,終于還是走上了那條極端的路。 他們終于還是從我的世界里消失了,仿佛他們從來沒有出現過,仿佛過往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幻想。 那你們為何還要寄回這樣的東西?讓我在回憶中痛苦一生嗎? 上一次有這種感覺,還是我的父親一句遺言都沒有留下就闔然辭世的時候。他早早起床洗漱,換上新衣,做好飯,靠坐在床邊,安靜地閉上了眼睛,只有微張的嘴傾訴著對這個世界的留戀,只有手里沒來得及穿上的襪子打破了他最后的體面。 我像一具木偶,在叔伯的指揮下機械地cao持著他的后事,看 著一張張陌生的臉在父親的靈前走過,強打笑臉,安慰著那些來安慰我的人,告訴他們我沒事,告訴他們逝者已逝,生者仍需活下去。 當他入土為安的那一刻,我猛然意識到,我全然不記得父親的長相,只有看到他的照片時才會恍然大悟,哦,原來,那個生我養我,無數次被我送進醫院,在病危通知書上簽下名字的人竟然是長這樣的。 現在,這種感覺又回來了,明明老羅和靜丫頭的照片就放在案頭,可我看著他們的臉,卻覺得如此模糊,那般陌生。 他們是誰?他們緣何出現在我的生命里?他們何時出現,又在何時離開?我們曾一起做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