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第二天一早,在張靜的“邀請”下,我和老羅“自愿”開著車,載著張靜和一個碩大的勘察箱抵達了這家農藥廠。 對我們的到來,這家企業負責接待的人并不歡迎。那個看上去二十出頭的小姑娘見到我們的第一句話就說:“你們幫壞人打官司,你們也是壞人,不丟臉嗎?” 我和老羅尷尬不已,這都是什么邏輯啊。 “你才是壞人呢,你人身攻擊!”老羅忍不住嘟囔道。 張靜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才讓他閉上了嘴。 “對,他們都是壞人,我們不搭理他們?!彼龘Q上了一副笑臉,看著這個可愛的小姑娘,“小meimei,我是警察,我也不是來幫他們的。你能不能帶我去你們這里的垃圾排放口啊,我去拿點樣本,回去做個鑒定。只要鑒定結果證明你們沒有問題,那這兩個壞人就沒法兒對付我們了?!?/br> 這些話聽得我和老羅不停地翻白眼。小姑娘倒是歪著頭想了想,點了點頭:“不過,你們不許去!敢進廠子一步,我就放狗咬你們?!彼噶酥肝液屠狭_,帶著張靜走向了廠子的另一邊。 “怎么到哪兒都拿我說事?”看著張靜和那個單純得有點過分的小姑娘的背影,老羅不情不愿地嘟囔道,抽出了一支煙,有仇一樣狠狠地吸了一口。 “我才是躺槍好吧?”我白了一眼老羅,憤憤不平地說道,“還有,別在這地方抽煙,你再把人廠子給點了?!?/br> “我是那么沒輕沒重的人?”老羅“切”了一聲,“看清楚,哥今天抽的是電子煙,好幾百塊錢一根呢。這就叫品位!” 我沒空去理解老羅那與眾不同的品位,因為就在這時,遠處走來的一行人已經吸引了我的目光。 那是一個二十多人的隊伍,統一穿著白色的孝服,幾個人合力抬著一口水晶棺??此麄冃凶叩姆较?,正是我們所在的這個農藥廠。 “我去,不用鬧這么大吧?!崩狭_習慣性地把煙扔到地上,用力踩了一腳,目瞪口呆地看著這群人。 “還有完沒完了?天天來天天來,也不怕臭了!” 我們回頭,就看到接待我們的小姑娘雙眼冒火,正快步向我們走過來。 “咋回事?”老羅問。 小姑娘看了一眼老羅,一臉的厭惡:“村里一個老太太,前幾天死了,非說是我們廠子的緣故,不給錢就不下葬,天天抬我們這兒來惡心我們?!?/br> “正瞌睡呢就有人送枕頭,這就是天意??!”拎著勘察箱恰好趕回來的張靜聞言雙眼冒光,把勘察箱往車里一放,迎著那些人快步走了上去。我不敢怠慢,趕忙跟了上去,老羅心疼地撿起已經斷成了兩截的電子煙,也跟了過來?!拔沂蔷?!”張靜向這些人出示了警官證??勺屛覀円馔獾氖?,這些人相互看了看,并沒有任何上來交涉的打算,相反,人群散發著一股異樣的沉悶。 “警察了不起??!”終于,隊伍中有人喊道,“你們警察都是壞人,抓了我們村主任,現在連我們也要抓??!” “我的那個媽呀,你死得真冤啊,當官的都不給你做主??!”一個抱著遺照的女人突然坐倒在地。她看起來也就三十來歲,嬌弱無比,臉上化了淡妝,裸露在外的皮膚無比的白皙,和這些村民站在一起,顯得格格不入。 她的哭聲也是無比的嬌弱,讓人油然而生一種我見猶憐的感覺。 這一幕讓我們面面相覷。 “誤會,誤會!”老羅趕緊上前,把我和張靜護在了身后,“我們是你們村被抓那幾個人的辯護律師,是來幫你們打官司的?!?/br> 這句話一出口,隊伍瞬間安靜了下來。那個女人大張著嘴巴,看了看周圍,有些尷尬地站起了身。 “能打贏嗎?”“能賠多少錢?”“少于五十萬我們可不干??!” 下一刻,人群里突然爆發了各種各樣的聲音,吵得我們幾個人頭痛不已。我和張靜對視了一眼,無奈地苦笑了一下。 “都給我閉嘴,你們還想不想贏了?”本就心情不好的老羅吼道,一指那個抱著遺照的女人,“你,你來說,棺材里的是你什么人?” “我婆婆!”老羅的兇神惡煞徹底震懾住了女人,她縮著脖子,怯弱地說道。 “你老公呢?”老羅又問。 “我是!”一個戴著眼鏡、一頭短發打理得整整齊齊,看上去斯斯文文卻腆著個肚腩的男人走了出來。 “你想打贏這個官司吧?” “想??!”聽到老羅這么問,男人愣了一下,“我媽就因為這個死的,我怎么不想贏?”他擦了擦眼角,“不贏我怎么對得起我媽啊?!?/br> “那好?!崩狭_點了點頭,“但是我們現在缺一個重要的證據,就是沒法兒證明村里人的死和廠子的生產有關,我們得用一下你老娘的尸體?!?/br> “這……”男人的臉上露出了糾結的神情。 “小四,你媽死都死了,就當給村里人做好事了,同意了吧?!比巳豪镉腥撕暗?。 “敢情不是你媽!”男人回頭惡狠狠地瞪了一眼。 “嘿,我媽死得早,要不然我肯定貢獻了?!蹦莻€聲音訕笑道。 男人回過頭,看著一臉殷切的張靜和老羅,猶豫不決。 “她都跟咱們在這兒待了好幾天了,也不差這一件事了吧?”人群里有人勸道。 “就是,你媽活著的時候就是個好人,沒少給咱們幫忙,這回這事,她肯定也愿意?!?/br> “賠了錢不也有你一份嗎?萬一就差這點事,咱要是拿不到錢呢?” 聽著村民七嘴八舌的勸說,男人有些焦躁,忍不住低吼了一聲:“行了,按你們說的辦還不行嗎?” “那就行了?!崩狭_大手一揮,“你去跟張警官辦手續。還有,你們這兒現在誰主事?我來你們這兒一趟,事沒辦成呢,先損失了,這錢誰給補上?”他攤開手,向這些村民展示著手里壞掉的電子煙。 只是那些村民此時已經一哄而散,只留下死者的兒子和兒媳婦孤零零地站在他的面前??粗廴Ψ杭t的女人,老羅說什么也狠不下心說出要人賠錢的話了。 當天下午,張靜就辦好了手續,把老太太的尸體運回了司法解剖室。 老太太并不是因為案件死亡,原則上來說,屬于應家屬要求而進行的司法鑒定。陪同尸檢這種事就落在了我和老羅這兩個委托代理人的身上。 “老太太勿怪,我們也是為了你兒子好,為了村子好!”老羅站在尸體的腳邊,雙手合十,念叨個不停,“這官司打贏了,你兒子就是有車有房,父母雙亡,出任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巔峰指日可待!” “胡說八道什么呢?人家是正經的鳳凰男,高材生,有家有室,前途無量的,你以為都像你??!有我這一個還不夠,天天想別人?!睆堨o白了一眼老羅,手中的解剖刀用力劃開了死者的胸膛。她用止血鉗夾住傷口兩邊,向外一扒,老太太的內臟清晰地展現在了我們的面前。 張靜俯身看了一眼,忍不住驚呼出聲:“你們快看?!?/br> 我和老羅聞聲湊了過去,身子俱是猛地一震,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雖然我們沒見過幾個死人的肺,但是這個死者肺的異常也是我們一眼就能夠看出來的。在中下肺葉上,一個個直徑一厘米左右的囊泡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充斥著我們的視野,那簡直就像是一個蜂窩,讓人渾身發麻。 “肺部纖維化晚期的典型癥狀。隨著炎性反應,肺纖維化泡壁、氣道和血管最終發生不可逆的肺部瘢痕,也就是俗稱的纖維化。炎癥和異常修復導致肺間質細胞增殖,產生大量的膠原和細胞外基質。肺組織的正常結構被囊性空腔所替代,這些囊性空腔有增厚的纖維組織所包繞,就是你們現在看到的這種蜂窩肺。肺間質纖維化和蜂窩肺的形成,導致肺泡氣體交換單元持久性的喪失,最終人會因為呼吸衰竭死亡。百草枯中毒后期的一種明顯癥狀就是這種蜂窩肺!”張靜沉聲說道,動手從肺部切了一塊組織下來,“我拿這個去做毒理檢測,你們兩個,去問問死者去世前有沒有什么不適?!?/br> 她動手對尸體進行了縫合,拿著切片離開了司法解剖室。 跑腿這種事,老羅才懶得干,回到律所,他直接撥通了死者兒子的電話。聽明白了我們的問題后,男人想了想,似乎在努力回憶,過了片刻才說道:“大概是一個月之前我母親開始感到不舒服的。她那時候受了點風寒,吃了藥也沒見好,說總覺得口干舌燥,嗓子還有灼燒的感覺,我們帶她去了醫院,也沒檢查出來什么。后來就是開始肚子疼,吐,大夫說可能是食管炎或者胃炎,打了幾天藥也沒見好,前一陣子還開始尿血,跑了好幾家醫院都沒查出毛病來,最近這半個月,她總咳嗽,喘氣也不是那么順?!?/br> “老太太死的時候,怎么樣?” “唉,別提多難受了?!蹦腥碎L嘆了一口氣,“喘不上來氣,憋得臉都紫了?!?/br> 男人一邊說,我這邊便開始在網上查百草枯的中毒跡象,一條條的竟然都對上了,我沖老羅點了點頭。 打贏這個案子的曙光,似乎就在眼前了。 但等待總是煎熬的,雖然只是短短的七天時間,我和老羅卻猶如過了七年那么久。終于在一個下午,那個熟悉的腳步聲再次出現在了走廊里,正百無聊賴地擺弄著玩具的老羅“嗷”的一聲就沖了出去。 “姑奶奶,你可算來了?!彼翢o節cao地喊道。 我走出辦公室,卻見張靜的臉色喜憂參半?!斑@是怎么了?”我訝異地問道。 “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睆堨o在老羅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隨手把兩個檔案袋丟到了桌子上,“小明哥,為了打贏這個官司,你愿意花多少錢?” “還要花錢?”不等我說話,老羅已經瞪起了眼睛,“我們開律所,幫人打官司,那是為了掙錢,往里搭錢算怎么回事?” “你能有點情cao嗎?”張靜白了老羅一眼,“為了世界和平,為了子孫后代的健康,你就不能付出點?” “世界和平關我什么事?”老羅哼了一聲,說道,“兒孫自有兒孫福,也用不著我cao心!” “我怎么就看上你了呢?”張靜一臉的無奈,“我當初眼睛是有多瞎啊?!?/br> “現在后悔還來得及?!崩狭_趕緊說。 “門都沒有?!睆堨o一拍桌子,“后悔那也得你真成了我的人再說,要不然這事傳出去我多沒面子?” 這兩個人勾心斗角的時候,我已經打開了那兩個檔案袋,也明白了張靜為什么會有那么奇怪的臉色。 尸檢報告證實老太太就是死于百草枯中毒,但是從農藥廠提取回來的所有樣本里卻沒有查到任何有害物質超標的跡象,這就有點奇怪了。 “其實也沒什么奇怪的,我忘了一件事?!笨粗业纳裆?,張靜笑了一下,“我提取了水和固體排放物,卻忽略了空氣。百草枯這玩意兒是會揮發的有毒物質,所以我準備再去一次。但是只有一個尸檢報告也還不夠你們用,我們要是能證明其他人也有中毒跡象,這案子就更保險了?!?/br> “干了,多少錢都干?!蔽乙呀浢靼琢藦堨o的意思,咬了咬牙,說道,“你幫我們聯系醫院吧?!?/br> “用你自己的錢啊,別動我那份!”老羅連忙吼道。 “素質,看看小明哥,那才叫覺悟?!睆堨o站起身,拍了拍手,“明天早上,我們去拉人,車和醫院我已經聯系好了,給所有村民都來一份體檢套餐?!?/br> “你這是先斬后奏啊?!蔽倚α艘幌?。 雖然嘴上說得輕松,我的心卻也在滴血。要是換一個人跟我提這么一份方案,我不讓老羅打死他算他命大。 距離正式開庭十天不到的時候,所有村民的檢查結果也出來了。那是一份我們完全看不懂的體檢報告,能看懂的只有刺眼的賬單。 老羅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整整一個上午,中午出來的時候,臉色才好看了一點。 一周后我才知道,他用一個上午的時間買了幾萬塊的模型玩具?!板X啊,還是用到自己身上舒坦?!彼馕渡铋L地跟我說。 “你是不是傻?”張靜知道這件事后,氣得直接把老羅踹出了辦公室,“所有辦案產生的開銷都是要找當事人報銷的,你這個蠢貨!你花的都是我將來的彩禮錢??!” 體檢報告出來那天稍晚一點的時候,張靜來到了律所,她再次交給我們一個檔案袋,那里面是對農藥廠廢氣排放的檢測報告。這一次,她倒是志在必得,從農藥廠的廢氣中檢測到了嚴重超標的有毒物質。 翻了翻體檢報告后,她告訴我們,這個案子我們基本上就算贏了。 “你們看這個胸部的x射線報告?!彼弥粡埰又附o我們看,“下肺葉上這些細斑點狀的陰影,是百草枯中毒后的初期跡象,迅速發展后,等病灶融合就會呈現嚴重的肺水腫形態。就像這幾個人的?!彼帜贸鰩讖埰?,一一指給我們看,“等徹底發展到后期,就是那個老太太那樣的,整個肺都像蜂窩一樣?!?/br> 可惜,我和老羅都是醫學白癡,根本看不懂??粗覀儌z茫然的眼神,張靜只好無奈地表示,必要的時候,她可以找專家出庭作證。如果我們能把這幾個癥狀明顯的村民說服,到法庭作證,那么我們就完全立于不敗之地了。 3 天時地利人和,這個案子差不多是我們解決得最輕松的一個了。 我知道網上流傳著一個段子,看推理小說,只要看看還有多少頁沒讀就知道這個案子到底結沒結束。 跟老羅和張靜這兩個沒節cao的玩意兒學的,我也有點喜歡打臉了。很不幸地告訴各位讀者,這個案子到這里的的確確就結束了,只不過和這個案子息息相關的另外一件事卻還遠沒有到結束的時候。 當我準備梳理證據,在舉證期結束前將證據提交法庭的時候,張靜意外地阻止了我:“活人的證據可以用,死人的證據萬萬不能用?!?/br> “為什么?”我不解地看著她。 “反正離開庭還有時間,你們就跟著我跑跑另外一件事吧?!睆堨o想了想,說道。 “不去?!崩狭_的頭搖得就像撥浪鼓,不過沒什么用,這你們都知道了,他也就圖個嘴上痛快。 第二天一早,在張靜的帶領下,鼻青臉腫的老羅開車,我們再次回到了村子里。這一次,張靜直接帶著我們走到了一戶人家的院子前。 站在這家的院門前,我竟有點懷疑,張靜是不是走錯地方了。 這家的院墻有一段都已經坍塌,滿院子都是雜草,那座房子更是破敗不堪,搖搖欲墜。這里似乎已經多年無人居住過,但房頂煙囪里飄出的裊裊炊煙卻又告訴我,這里的的確確是有人居住的。 “王先生在家嗎?”張靜喊道。 屋門被人推開,門板卻晃了一下,轟然倒地,這讓我更加懷疑,這里是經常有人居住的嗎? 死者的兒子站在門邊,尷尬地看著我們?!罢娌缓靡馑?,太久沒收拾過家里了?!彼屏送蒲坨R,問道,“張警官,你這次來,是我母親那邊的事情有結果了嗎?” “差不多了?!睆堨o點了點頭,“這次來就是想跟你說一聲,過幾天就去把你母親的尸體拉回來下葬吧。耽誤你這么長時間,真不好意思。咦?”她探頭往屋子里看了看,卻見死者的兒媳婦正把一些衣服和洗漱用具裝進行李箱,“王先生,你們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