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節
他這樣為元魏基業兢兢業業,不敢有一點懈怠的態度,君澤永遠也不會懂! 他躺在阿誕懷里,抬眸看著他的眼里悲傷,不由道:“思政,看著,看著與朕守候的大好江山,將來,說給我聽……” 他的聲音漸漸弱下去,直至完全不聞。 那一瞬間,周圍的痛哭之聲,傳遍宮城。 他們痛哭失去了一位明主,更痛哭于不知未來之君,又將會把這元魏,帶到哪種國度。 …… 皇帝大行,需要停靈三日,同時,元恪已經自動即位,成為皇帝,只等先皇的安葬,便能舉行登基大典。 而在這個時候,元恪只要在先皇面前和滿朝文武一起,哭成一團,便算是敬孝了。 元恪本來哭得十分真誠,在這一點上,北魏的皇帝似乎都有足夠的天賦,當年他的父親元宏便在馮太后的葬禮上哭得反復昏死過去,甚至數日不食,以示哀戚。 但元恪畢竟是皇帝的親兒子,不需要做到如此地步。 所以,中途哭得疲憊了,元恪還是需要去歇息一陣。 但在歇息之余,立刻有他的心腹、同時也是親舅舅的高肇向他進言:“陛下,您如今已登大寶,當為將來打算,那君澤已經離開宮城,若是讓其出逃,必是隱患?!?/br> 做為心腹,他是知道蕭君澤身份——很多事情,到了一定程度,根本不是秘密,高肇早就想為新帝立下功勞:“那位是南國之主,又有元勰、馮誕與之相交甚密,一但回到南國,再想得其,便難了。但若將他留在我朝,豈不記得秦留楚王,得地三百里?” 元恪不由怒道:“一派胡言,我元魏彬彬,禮儀之邦,豈能做暴秦那等無義之事?” 高肇點頭秒稱是。 但是,他的話,元恪也明白有道理,只是君澤太過厲害了,他有些不想與他敵對,再者,對方手里很可能有能決定他將來壽數的藥物。 再者,他也明白,父親最后的意思,是不想他對蕭昭澤出手。 高肇想到的卻是另外一件事,他小聲道:“就算要放過他,也得讓他念及您的恩情吧?” 元恪沉默數息,幽幽道:“誰說朕要放過他了?” 高肇說沒有錯,將來他們一南一北,隔淮河對持,與其將來耗費心力,不如在此時,趁著舉國同悲,將這謀害帝王的罪名放在君澤身上,以傾國之力,將他留下。 他就不信了,有十五萬洛陽禁軍,還能讓那一小兒跑了? - 銅駝街,洛陽皇宮城外的大道。 平日里,這是不許馬匹疾馳,更不許小民上前的正街。 蕭君澤不是小民,這條大街他以前來過無數次,那時,元宏還經常讓他留宿宮中,希望與他徹夜暢談治國之道。 不過都被他以晚睡會長不高為由,斷然拒絕了。 那時馮誕特別喜歡他,時常笑著說,生量長短要看天命,豈是早睡早起就能有用的。 于是他就給的馮誕和元宏講述了人的身高是由骨骼支持的,人體好好休息,才能讓吸收食物中的養份……元宏不能理解,于是又派出手下徐太醫和他分辨,說人骨頭三百六十塊,與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相合…… 他于是要帶元宏去數人骨頭有多少塊,元宏強烈反抗,說這樣褻瀆尸骨的事情,他身為皇帝,是萬萬不能做的! 最后是馮誕和他數人骨到底有多少塊,那之后的兩天馮誕睡得很不安穩,元宏為此很是不滿,一連幾日,都陰陽他擾了亡者清靜,殃及他這樣的池魚。 元勰每到這個時候,就悄悄躲到一邊,曾經也是鋒芒畢露過的他,如今已經在兄長的多年壓榨下,變成一個官場老油條,做起事來四平八穩,喜歡圍觀,有事能躲的,絕不多染指一天。 那時候,元宏很想把蕭君澤也收到手下,盡情地——發揮少年才華,甚至升官的路線和取哪位公主都已經想好了。 哪怕后來他去了襄陽做事,元宏給隔三差五地問他,有沒有興趣娶一位公主,他的女兒元瑛生得美貌聰慧,是你良配,若是不喜歡的話,馮家的女兒們你也可以隨便挑選的…… “真是……”騎馬走在銅駝街上,死去的許多回憶開始攻擊他腦子,蕭君澤心態卻十分冷漠。 在他身邊,數十名鎧甲精良,手拿武器的禁衛正緊緊靠攏在他周圍,仿佛怕他飛了一樣。 如今也算生死關頭,他腦子里想的居然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是不是他就沒有什么其它的事情好回憶了? ……好像還真是如此。 上一世的事情,他已經很久沒回憶了,像是墳墓一般,埋葬在他的記憶深處,而這些年的事情,卻都是與他們有關。 不,這只是我如今的人生還太多短暫,沒有太多重要的東西。 蕭君澤心里默默地告訴自己,只要自己有喜歡的人,有了新的親人,有喜歡的事,就會慢慢把他們忘記。 再也不用想起來。 再也不用! …… 天街再長,也有走完的時刻,更何況這些禁衛們,是奉了新皇的命令,不敢有絲毫耽擱。 宮中不許縱馬,入宮之后,一行人便將馬匹交給御馬監寄放。 而禁軍統領將武器上交,帶著蕭君澤,一路奔向內廷。 內庭? 蕭君澤簡直想笑,他還以為元恪為當眾審叛他,結果居然只是想先拿下他么? 見小利而忘義,干大事而惜身,元宏這挑選太子的眼光,還是一如既往的差??! 他默默地走入宮廷。 但過一陣,便感覺到了不對。 他聽到隱約卻又綿延不絕哭聲。 一時有些生氣,不愿再往前走了。 “這是為何?”禁軍統領有些頭大,他知道君澤的人脈和威力,不想對他過于無禮。 “元宏的棺木就在前邊吧,”蕭君澤冷冷道,“諸臣都在哭靈,我過去干什么?在他靈前問他為什么不想見我么?” 那臭元宏死都不想看到他,他難道還能給他哭靈? 他會氣到一把火將那棺材燒了的。 更何況,如果沒有意外,馮誕和元勰肯定也在哭靈,他去了,無論元恪準備做什么,都是在給他們添麻煩。 怎么安慰阿兄和彥和,他還沒有想好。 甚至于,怎么安慰自己,他都沒想好。 你怎么那么沒用? 你,多活兩年不行么? 第157章 命運的玩笑 皇帝大行已經過去了大半日。 先帝的遺體已經收斂完畢,換上袞服,以方巾覆面,躺在御床之上。 如今還是停靈招魂階段,來哭的只是幾位皇族宗親。 等到明日,就會有群臣前來哭靈,等到后日,皇帝入棺,而元恪在外人口中才會被稱為陛下,算是稱帝。 在這之前,他只是繼位。 皇帝床前,數元勰哭得最慘,雙目紅腫,聲音嘶啞,他從小失去父親,是兄長照顧著他長大,在諸位兄弟中,與他情誼最為深重,他剛剛回來時,以為兄長好轉了,結果,居然是這種結果! 馮誕靜立在一邊,他倒是沒哭,而是凝視著一邊內侍為他準備的,用較細熟麻布制成的緦麻服,神情若有所思。 一位小黃門在他身邊陪笑道:“司徒大人,您是陛下祖母的侄兒,在五服中只能排第五,穿緦麻服,規矩如此,還請您理解則個?” 在一邊聽到此話的元勰神情扭曲了一瞬,忍不住對元恪道:“馮司徒與陛、與先帝情深意重,怎么也要換上一身齊衰服吧?” 在皇帝的喪禮大殮之后,親人要按與逝者的關系穿上不同的喪服,分為五種,由近至遠分別為斬衰、齊衰、大功、小功、緦麻。元恪做為新帝,要穿關系最近的,用最粗的生麻做成的、不緝邊的“斬衰”服。 但讓馮誕穿緦麻服,便意味著他只是陛下的遠親,再過些,便要出五服了,這在元勰看來,這未免對馮誕這些年的付出,太不尊重了。 元恪眼中還有著不少血絲,聞言嘶聲道:“哦,也聞王叔,此事可有名份,可有見證?” 元勰一時被懟著啞口無言,這種事怎么可能有名分,元恪都不承認了,那又有誰能來見證? “我來見證?!?/br> 突然間,一個清洌的聲音傳來,眾人紛紛回頭,就見一名錦衣華服,黑發的明眸,五官妍麗,哪怕一臉冰冷殺意,卻依然艷極、美極的少年,在十數名禁衛的簇擁下,走進了太極宮。 那種美貌,奪人心神,一時間,周圍的哭聲都漸漸小了下去,那是許多人連該繼續哭,都忘記了。 蕭君澤靜靜站立在大殿正中,看著跪了一地的群臣和太子,看著那御床上以方巾覆面的人,居高臨下,光芒耀眼,仿佛他才是統帥北魏的那位帝王。 元恪仰頭看了他一息,隨即回過神來,怒而起身,冷冷道:“罪臣君澤,你身為南朝之臣,借北朝之勢,竊居神器,卻不思報國,反而以毒藥害我父皇,可知此罪?” 蕭君澤看著他,輕笑道:“哦,你這話說的,那藥,不是你想用的么?” 元恪看他毫無低頭之意,一時不知他有何倚仗,冷冷道:“孤自有證據!” 他從懷中拿出一個純金小瓶,放于掌心:“此物可是你送予父皇?” 蕭君澤神情越發冷漠:“元恪,我沒興趣和你玩這莫須有的兒戲,你要做什么,便擺明車馬,看在你父親還沒冷的份上,我不與你計較,一些能給的,我賞你了?!?/br> 他本來是不想進來的,但聽到元恪欺負叔叔和馮誕,他一時沒忍住。 元宏對他有恩,更在最后的時間里做出了選擇,他不想當著他的面,做出什么的不禮貌的事情來。 至少,他想等那人下葬之后。 元恪微微皺眉,這局面和他想的有些沖突,但戲已演到了這份上,他又豈會退縮:“那么,當著王族宗親、左右丞相的面,你敢不敢承認,你就是南國之主,蕭昭澤?” “有何不敢?”蕭君澤平靜道,“我是君澤,也是齊武帝蕭頤之孫,蕭昭業之弟,臨海王蕭昭澤,如今已經登基三年有余,你可滿意?” 他這話太過囂張,太過理直氣壯,以至于在場的諸位宗王官吏,都驚得面無人色,元勰更是急道:“君澤,你胡說什么?你想死在兄長靈前么?” 過了數息,元恪才回過神來,一時惱怒非常。 他實在不懂,為什么對方明明與他相差無幾的年紀,卻遠比他有帝王之氣,那從容霸道模樣和語調,像一把烙鐵,深深地烙進他靈魂里。 終于,他收攏心靈神志,聲音突然提高,質問道:“那你也承認,和大司徒馮誕有勾結,對否?” 一瞬間,蕭君澤沉默了。 但在場所有人都能看到,他的沉默不是對元恪,而是對著大殿之上御床中,那早已失去聲息的人。 與沉默一起蔓延的,還有少年眸中那無盡的失望。